林蔚之低下头,神色晦明难辨。
“她竟然能说动林相和刘公。我同我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一个人就做到了……你知道吗,我看着她沉静的模样,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悲凉。”林荀之想起她神来之笔的突兀,心中不免有些后怕,“喜悦的是,我们林家后继有人了。悲凉的却是,这个人已经嫁作种家妇了。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却像是拉船的纤绳一样……后生可畏啊,可恨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不是你我的儿子。”
“可是和七皇子绑在一起的话,我们会不会……”林蔚之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林荀之摇摇头。
“你说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死的快,还是附着着苍天大树的藤蔓死的快?浮萍死了就不会再活,可大树就算倒下了,还留给藤蔓攀援的地方……”
她在求林相为她谋划的那一刻,就已经把林家、种家和七皇子牢牢绑在一起了。
林荀之心想。她胸中已然有沟壑,甚至是野心。
她已经把自己从林家不起眼的女儿上面,摆在了七皇子小姨的位置上。
她已然登上了这个舞台,哪怕是做一个寡妇!
“北疆,好一个北疆啊!宽阔广袤,地阔千里……”林荀之同林大夫人不一样,他心中生出了千万的激情,“我一定要在岭南好好的,等我回来的那一日,就是林家起复的时候了!二弟,你不要眷恋京城了,同三弟一块回祖宅,好好照顾母亲!”
林蔚之有些手足无措,“大哥,我,我该怎么办?”
“像你往日那样就好,我们只能等,等着七皇子在北疆站稳脚跟,你辞了侯府,就回老宅去吧。”
林蔚之点点头,“萱姐儿既有这样的好主意,为何不同我说呢?”
林荀之一愣,猛地扣住了他的肩膀,“我问你,你觉得萱姐儿,可有把你们当作父母?”
林蔚之不禁提高了声音,“这当然啊!我们是一家人,并州遇匪的时候,哥哥你也是晓得的。她可能怕我们不支持她吧,毕竟我同她母亲,并不是聪慧的人……”
林荀之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你一定要待萱姐儿好一些,就像是,就像是……唉,你们自己掂量着吧,六郎的前程,林家的前程,就系在她身上了。你且问她,一路北上,可有什么喜欢的,要带上的,我一并给她备好。”
第76章 第 76 章
林蔚之失魂落魄回来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江文秀正在责骂李平儿。
她声音细小又尖锐,充满了绝望和愤怒,“你嫁个死人,你怎么能嫁个死人?金如意有什么不好的,他是皇后的亲弟弟,你虽然做了他的妾室,可你年轻啊,你是个有本事的,迟早能帮着林家翻身的!”
“我不是姐姐,金如意也不是陛下。”李平儿叹了口气。
江文秀的手都在颤抖,“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回来……你这样做,岂不是告诉天下人要同承恩公府撕掳开来,你叫你哥哥嫂子怎么过日子?你叫你爹娘怎么活?都怪你,都怪你!”
她的巴掌猛地甩在了李平儿脸上,混合着汗水,格外的冰冷。
李平儿挨了这一下,林蔚之才猛地惊醒过来,“你作甚打孩子!”
“你可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同我说……这婚事是她去求来的!她宁可去北疆嫁给一个死人,也不想给金如意做妾……我知道做妾不好,可她只顾着自己”
“你难道以为,嫁给死人日子就快活吗?!萱姐儿是为了自己才去种家的吗?嫁给死人你觉得好,要不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林蔚之猛地吼了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还小不懂事啊,她不去金家,谁还能保得住她?一个死了的男人”
“无知!无知!”
江文秀吓得缩了缩,“可,可那是要同皇后娘娘和承恩侯府作对啊……”
林蔚之看着江文秀真真切切的畏缩和悲伤,心想,在李平儿站出来之前,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皇后娘娘。
承恩公府。
未来太子。
这就像是三座大山,压得他们连反抗都不敢。
他们畏缩着,甚至想要献出女儿去求取短暂的和平,他们放弃了七皇子,放弃了野望和一切的一切。
但皇后娘娘不会放过他们。只要七皇子还活着,他们永远都翻不了身。
林荀之明白,林蔚之也明白。
可他们没有人敢去想,当着皇后雷霆之力下,如何翻身。
他同江文秀一样,都是庸俗的人,都是平凡的人。
“萱姐儿,我听你大伯说过了。你做得对……”林蔚之缓缓抬起了手,想要抚一抚女儿的发顶,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女儿已经长高了,他甚至不得不平视她。
江文秀瞪大了眼睛,“大伯怎么说做得对?”
“我知道冒险了些,可到底救下了伯父,也救下了七皇子。”李平儿没有生气,她心平气和地给林蔚之和江文秀磕了个头,“给父亲母亲请罪,我私下做了这些事情却不禀告大人,是为不孝。”
江文秀哼了一声,显见的是不信。
林蔚之扶她起来,“我知道,你听到我们逼你去金家,逼你去做妾,你心里不痛快,不肯同我们说。”
“不是的,”李平儿摇摇头,“若真没有办法,顺着金家做妾,倒不失为一条路子,我能明白的。我不是不肯去做妾,我孤身北上,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嗣,更与蛮夷为邻,相比做妾,岂不是更难受。我此行非是为了自己,正是为了林家的百年基业。”
“你……那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你若是说了,我们也不会拦着你啊。”江文秀惊诧道。
李平儿没有接话,即便说了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情,爹娘也不会明白不会敢打这个主意,婚书可能还保不住。
早在林家定下她去做妾的这一刻起,她就已经像是踮脚的石头一样,被噗通扔到了泥泞的道路上。
这就是富贵带来的冷漠。
并州的遇匪让他们一家人紧紧凑在了一起,可又在恒阳的路上,几乎撕裂开来。
怎么越是富贵,反而一家人越是离得远呢?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对父母儿女而言,何尝不是呢。
她不曾怨怼,也不曾动念了。
就像是寺前的门槛一样。
只是不再是那个鲜活的,从屠户家里带来的女儿了。
“北疆一路遥远,辛苦你了。七皇子同种家,林家的事情,都要靠你一个人……唉。”
“我既是林家女,这正是我应该做的。”
听到这里,江文秀也落泪了,“你不要怪娘,你同你哥哥都是娘的手中肉……我爱你们,疼你们啊……你是聪明的,你哥哥却愚笨,还有不成器的媳妇……你多担待些……”
李平儿点点头。
三人相对无言,唯有李平儿脸上的巴掌印还微红。
“你大伯问你可要准备带些什么东西北上……”
李平儿道:“若是有银钱宝马,自然是越多越好。”
林蔚之点点头,“现下府中的确捉襟见肘,不如文秀你”
“林府又不是没钱,自然该族中出!我的嫁妆要留给六郎的,他那个媳妇不像话,揣着肚子回娘家去了,要是我手里连银钱都没有,那还怎么管她?”
“就你也想要管人家?”林蔚之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无妨的,”李平儿摆摆手,“我同大伯父说过,大伯父说留了一笔钱在族中,眼下调出来给我,另还给我配了人手。”
林蔚之这才明白过来林荀之的话,大抵只是让他同李平儿修缮关系的。
谁曾想……唉。
林蔚之长长叹了口气,“萱儿,不要怪我们,我同你娘只是普通人,我们不如你们聪慧,想不到太多的地方。”
李平儿抬眼看着他,笑了笑,“父亲,这番话,您想来也同姐姐说过罢。”
林蔚之一愣。
就瞧见李平儿行过礼,施施然地离开了。
江文秀问他:“是不是等七皇子站稳脚跟,让陛下记挂起来,咱们又能回到京中了?”
林蔚之苦笑了一声,“能活着到北疆就不错了,已经分封出去地皇子,怎么可能会让陛下记挂再入朝中。更何况他年纪小,母妃也不在……唉,如果日子好了,说不得我们要去北疆了。”
江文秀地神色复杂,“这么说,还不如靠着承恩公府呢,到底咱们亲家是柱国公,留在京城里,迟早有出头的一日。”
“六郎已经写了和离书了,人家又不傻,这是皇后娘娘介绍的婚事……唉。”林蔚之长长叹了口气,“只盼着她愿意把孩子生下来。”
“她敢不生!”江文秀瞪大了眼睛。
“那你敢不敢同柱国公说?”
江文秀又缩成一团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儿子女儿不听话,家里也没钱”
林蔚之猛地抬眼,冷冷看着她,“抱怨来抱怨去,我林蔚之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作为妻子不贤,对我母亲不孝,对孩子也不慈,家中大小事情更是不理会,我不求你改了,你要么安心在佛堂做一尊菩萨,要么就滚回江家去罢!”
江文秀何曾见过这样的林蔚之,他的风度和坦然似乎都在李平儿那句话之后被撕开,露出来的是一个不成器不得志的中年男子,攀附在家族之中,犹如海中浮萍一般。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低声喊着林嬷嬷,一头躺在了床上,再不肯动弹。
第77章 第 77 章
玄晖帝的赐婚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皇后娘娘知道后也是冷笑了数声,厉声骂道:“我倒是不曾想到,林七竟然同平远侯还有婚约。”
给个死人做妻子,进门便是望门寡,也真是笑死人了。
“既她不想给我弟弟做妾,那就给死人做妻子好了。”皇后娘娘说到这里,艳丽的神色已然有了三分残忍。
侧边站着的女官王翠娥劝道:“娘娘,小小的李平儿成不了大器,如今林家已然倒塌,赶尽杀绝也不在此刻。倒是文淑妃自生了皇子后,日日将陛下拴在身边,盘的不提,这几日她又献了美人给陛下。听说这次赐婚……也是她的主意。”
“是了,李平儿同独孤勖迟早是个死,倒是这个文淑妃同她的儿子……”皇后娘娘扣紧了指甲,看着淡淡花椒香气的宫殿,看着金尊玉贵的仪礼,心中暗暗发狠。
文淑妃的父亲是林相紧紧巴在陛下左右,兄长是登州团练使,年轻有为且是个文职兼任武将,日后等林相下去了,上来那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如意真是不长进!我特意提拔他的未婚妻子,就是盼着他能有作为,偏偏他又和那刘家的姑娘搅合在一起去了!陇右道是没了姑娘还是怎么着,怎么又叫她刘家的姑娘做了夫人!就算是林家那个姑娘不行,还有大把好姑娘呢!”
王翠娥道:“原老夫人也是不同意,是金大爷促成的。金大爷在陇右道同刘家来往多,刘家到底是陇右道世家,比林家好也是自然。”
“他堂堂一个陇右道节度使,成日里不在封地,老留在京中作甚!本来他没有功名,借着荫补走了武官就不比人家了,还是我求陛下给了他恩典,眼下好不容易当了个节度使,名字好听,可和前朝不同了,半点兵权都没有,为了自己过得快活,就把刘家人介绍给自己的弟弟……哼!”皇后娘娘心中暗恨,金成身为哥哥不成器,金如意身为弟弟更是被女色所惑,一家子没有一个成器的!
“这不是娘娘您有孕在身,什么事情能越过这个,金大爷也是求了陛下的恩典,才特意留在京中等您生产的。”
听到这里,皇后娘娘的怒火骤然消散了。
是了,眼下什么能比这个孩子更金贵?她年纪渐长,本就不如小姑娘能生,眼下保胎为重,自然顾不得那些。
“总之,你同我爹爹说,不许叫他活着到北疆!”
皇后这里定了主意,那头李平儿也施施然嫁入种家了。
这场婚宴办得极为简陋,既没有宴请宾客,也没有敲锣打鼓。
这一日,江文秀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女儿的确是嫁人了,而且不是一门好婚事。
她的眼泪控制不住落了下来,“林叶儿嫁人你爹还添了好几十亩田地,偏偏轮到你……唉。一家子姐妹,只委屈了你啊!”
李平儿不知为何,竟然隐隐生出了一种轻快,“娘,你多保重。”
她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
她不想再在林家呆着了,她找到了,更合适自己的天空。
李平儿手提着红绸大花,同一只大公鸡拜了天地。
那日天气晴好,朗风疏云,头顶一窝喜鹊叽叽喳喳叫着,吉利的不得了。
李平儿不免又想起了之前同刘月嫦一同听过的故事——
《平远侯雷雨迎妻》说的是平远侯种述还只是家中第三子的时候,随着父亲外出征战。种述年少英勇不可一世,乃至于在回家的时候,不小心在月老庙前的月桂树下遇见了双头怪蛇。
种述与怪蛇大战一番后,怪蛇自觉不敌,绕着月桂树摇摆,作嘤嘤哭泣的模样,如怨如诉,祈愿种述放过自己。种述年少气盛,听闻瞧见怪蛇只有死路一条,便索性发狠,一刀斩下了怪蛇的两个脑袋。
怪蛇死后,种述便安心回家了。因着凯旋得了官身,婚事便也放在了日程上,家里催促他娶了从小便订下来的关西卢氏女。那日提亲路上,忽然风雨大作,云中似乎有怪蛇的残影。
种述年轻气盛,不以为然,仍旧坚持去接新娘,等卢氏女上了花轿,路过当初的月老庙前,云中的怪蛇越发激动,却是一刀两断的模样,如同当日被种述斩杀的死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