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天音阁主话说重了。”玉子谦轻晃着手中扇子,仿佛是来同人花前月下喝酒作诗的,“阁主同我可是一条线上的,自己人可别伤了和气。”
徐青慈由着几根银丝拉扯到了绕指柔身后,立在檐上稳了身形,听这人的声音更明晰了些,总算是确定他就是那天同林天舸谈话的“大人”。
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天弓中的玉扇君。
天音璇面色不改,但眼暗藏愠怒,只道:“你以为,一条线,你就能随意出入我丝竹阁,堂而皇之地拿走云水丝?”
“天音阁主,我只是来询问一声,倘若你不愿给,玉某人自然也不会强求的。”玉子谦仍然是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阁主需要好生记着,我们是一条线上的。”
他话才出口,眸中却陡然寒光毕露,一时间折扇微扬,竟是一瞬间掷出了十几道影子。
“手下不过是些人偶,不太中用,玉某人今日特来向天音阁主讨教一番,望阁主不吝赐教。”
玉子谦身形一闪,快得身子踏出了数十道重影。
此重影消失的那一瞬间,他几近到了天音璇跟前半步。
飞丝同折扇相触碰,竟又震出了一道骇人的强力。
天音璇腕上悬铃作响,很快同玉子谦赤手过起了招。
此时她的步子全然没有了先前在金玉阁中那散漫悠闲的翩若惊鸿,只剩下了一个“快”字。
玉子谦口中的这群人偶以及天音璇手下的绕指柔又一次交斗起来,一时间流裳玉扇,垂摆飞丝交缠移转,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徐青慈瞅准了机会,撤身几步离开这可怕的战圈,然后轻跃而下。
谁知这时候还有面扇子紧追不舍,她急速躲闪,也不幸被削掉了半缕青丝。
“还以为这小姑娘是天音阁主弟子,不想竟然在这时候灰溜溜逃走,可真是可惜。”
那扇子回到了玉子谦手上,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着,好似眨眼之间还会飞出他的手,狠狠追着人跑。
徐青慈心中哀叹:怎么会有人如此爱多管闲事……
不过这遭天音璇并未正眼看她,只是又踏上飞丝,一掌直劈向玉子谦的面门。
转眼间方才停下的战局便又被点燃,徐青慈本是又逮住了空逃走,然而那白面舞姬却不知怎的主动拦住了她。
她也是此时此刻才注意到,白面舞姬手上的薄扇并非是完全独立的物事,而是由着一根悬丝系在她腕上。
这笑得惨然的人偶十足令人不适,却也不可谓为匠人之作。
毕竟能制作出灵活行动的人偶已是不易,何况是面前如此逼真的“舞姬”。
徐青慈先是惋叹了下这精巧的作品,转而又道:“既然你追着我不放,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手中一瞬间闪出几许银光,很快绕过了那再一次追来的扇子,待绕回她手中的时候,薄扇同人偶手腕间的悬丝已然被割断。
不过这毕竟是高等的人偶,也不会因为连在身上的一根悬丝被斩断而无法继续行动。
徐青慈这时瞧清楚了些那人偶的面容,心下思忖片刻,借着绕指柔放出的几根凌空丝线,调用自己不成器的轻功,以力所能及的速度跃身至一众舞姬的头顶斜上方,手上银芒微闪,由飞丝所控的月刃就整齐划一地利落割破了人偶的后颈。
虽然仅仅限于割破,但是人偶活动的速度明显慢下了好几拍。
据她小时捡的《天机》摹本散册上所载,所有的人偶,无论高等还是低等,都会有致命的弱点。
依照天枢门内弟子制作人偶的流程,人偶头颅和肢体往往是最终接合的部分,所以人偶的弱点往往会在脖颈之处。
低等人偶若是被人击了脖颈,自然是一命呜呼。
但是高等人偶却是不同,就算被击中了于人偶而言的“致命之处”,也还能奋力一搏,只不过时而动作滞缓或是部分肢体僵化。
高等人偶当中的小部分,则是在报废之前藏有绝杀。
不过这类人偶实乃罕见,也只有当年天枢门中的佼佼者能够造出来。
徐青慈纵着那银光再次朝人偶扑闪而去,一时间月刃犹如落雨般砸落而下,但是分明又由着千丝所引,逃不过她一人之掌。
但这毕竟只是顾廉口中“千钧”的粗成品,况且她还是头回用起这些密密麻麻的丝线,只觉力不从心,甚为吃力,很快很多薄刃和飞丝都全然脱了手——
好在此时她同丝竹阁中人算是同一阵线的,她这方显了颓势,绕指柔很快就继续扑腾了上去。
依着徐青慈这么些年来养成的不知靠不靠谱的直觉,这人偶行动的速度虽然一时慢了些,但是根本是“无伤大雅”,所以击中的部位显然不是什么谈得上致命的地方。
而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方才人偶挨了许多下月刃,此时再同绕指柔一番恶斗,身体关节处此时都冒出了长长短短的悬丝。
悬丝刺出了衣袍,令一众人偶显得十足狼狈。
倘若一个真正的人,衣袍被割破成如斯模样,早怕是羞愤自戕。
但是人偶无感无心且无情,是不会知道何为羞愤的。
但刹那间,徐青慈忽然反应了过来。
就算这舞姬人偶可勉强列为高等之流,但铁定还是会有弱处。
这弱处不是不存在了,只会是藏起来了。
舞姬长袍裹身,雪肩微露,但大腿至足底都掩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风都不漏,亏得方才还能行动自如。
徐青慈微呼了口气,将短剑半旋,踏过几根飞丝,朝人偶脚踝劈去了一道光。
那人偶的头颅微微转动,几近扭至了一个令人难以直视的弧度,直发出“咯咯”的诡异声响。
徐青慈仰头一瞧,只见人偶露出的后颈处,印着赤红的北斗星宿走势。
不过不待她望清楚,玉子谦的那扇子又一次掷了过来,让她只得退后几步,免得不小心被削了脑袋。
“果真是普通的悬丝十分不中用。”玉子谦对此惨象似是早有预料,眉头都没皱一下,“天音阁主说的不错,今日我就是来寻贵阁的云水丝的。”
天音璇款步踏瓦,身上悬铃作响,宛若谪仙,只道:“早些承认也未尝不可,可是玉子谦,云水丝仅有七缕,你若用在人偶身上,未免是暴殄天物了。”
玉子谦终于又收回了折扇,慢悠悠走近追随自己的人偶,伸出手来抚了下人偶的下巴,同那无神的双眼对视了片刻,然后似是疼惜万分地道:“一些半成品果真是不多时便废了,可惜啊可惜。”
徐青慈按捺住插一嘴“这哪是半成品,分明是你没护理好”的冲动,心下思忖着人偶后颈上的印记。
旧时天枢门中人,不论等级,都会在自己所做机关或者傀儡身上留下印记。
有脾气的,会用些不一样的印记,然而大多数弟子都会默认留下北斗走势。
如果说真正天枢门早年已经被赶至了绝路,今时今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一堆人偶?
不过这些个问题容后再想也不迟。
见天音璇同玉子谦之间水火不容的势头,徐青慈心下更是安心不少,将粗成的千钧收回又放出,趁着绕指柔不备,一下竟是“轻舟已掠万重山”,用着丝竹阁的悬丝,在丝竹阁的地盘上跑出了老远。
但徐青慈没有彻底逃出丝竹阁所据地界,就嗅到了不对劲。
同当初似从阴间爬出来的拾花人传递过来的凉飕飕的阴风不同,她只感觉到有股强劲的力道在逼近。
玉子谦竟然追在她身后几步!
一时间的局面很快演变为,徐青慈一心一意地逃跑,玉子谦莫名专心致志地逮她,天音璇紧随其后——
不知在她心中“打倒玉子谦”和“抓回人质”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姑娘,跑累了大可歇歇,你以为自己能逃出这丝竹阁么?”
玉子谦简直说着本该天音璇说的话。
徐青慈自然不能如此没志气地放弃,只是她真的很纳闷这人为何开始纠缠她来了,还有他怎么能一面脚步飞快一面说话还这么气定神闲的。
她很清楚目前的自己在玉子谦面前,同个没武功的人也没什么大差别,但她不能就真的束手就擒,做案板上的鱼肉。
徐青慈很快定住了步子,然后抽出了随身的剑。
玉子谦显然没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快停下逃跑的步子来,还正儿八经地迎面举剑,便抬了抬下巴问:“你这剑,是什么剑?”
徐青慈呼了口气道:“平沙。”
第25章 障身
虽说天枢门当年是风头无量,但是其派中的平沙五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所以所谓的平沙剑,分量并不足以让占天弓一头的玉子谦惊上一惊。
饶是如此,玉子谦还是给她了个薄面,纸扇扇面微沉,一时间竟像是暗自凝上了不可揣度的力量,很快便同平沙五式的义字诀咬上了。
自从上次对上半路出现的猫鼠,徐青慈将琢磨后的义字诀变得轻盈剔透了些,而今在她手中的义字诀,并非是像当初那般因力求果决反倒寻不到个利落的节奏,而是配上灵活的步数渐渐张弛有度起来。
眼前的纸扇也根本不似普通的纸扇,倒更像面铁扇。
若是扇面直接拍在脑袋上,是铁定要成傻子的。
怀着这样的恐惧,徐青慈的出剑竟是迅疾了不少,她学着当初徐青衡所使的那样,将义字诀融合了一点信字诀的要义,头一次捉到了一丝“行云流水”的意味。
但最终让她得以勉力同玉扇正面抗衡的力量,却是当初徐赋归来时,用仁字诀破她变化招式的不动如山。
剑锋擦过扇面,只一阵令人牙头发酸的咝响。
不过下一刻,之间空中忽然飘来了无数悬丝,生生将扇子同徐青慈的剑分开了个干净。
又是天罗地网般密密如织的飞丝,连玉子谦也不由被限制住了脚步。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步子被限制住了,而是因为那可杀人于无形,又可佯装风流的扇子也没法扇了。
徐青慈一剑劈在了飞丝上头,手臂被震得发麻,方才那琢磨出来的“行云流水”一下子落了个空,飞到天边去了。
玉子谦苦恼过后,倒是也不执着于在此境况下继续扇扇子,只扬首朝后脚而来的天音璇道:“玉某人不才,果真是没猜错,天音阁主竟是这么护着个小姑娘。”
天音璇道:“朝廷人都喜欢整日猜来猜去,也不怕哪日便猜不动了。”
周围飞丝同先前在金玉阁中所见的全然不同,密密如织而下之后,只余了几缕流光,但倘若稍不注意触碰到,则是真正会成为其网中猎物,死无全尸。
徐青慈虽然未曾见识过,但对丝中叹还是有所耳闻的。
上次在金玉阁中,天音璇自称并未用出那江湖神技,其实她大概也能感觉得出来。
当日人虽多,却都各怀鬼胎,没有明面上的敌我。
然而今日却不同,若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她今日才感知到了一丝杀念。
此杀念并非朝着她,而是朝着玉子谦。
这一点大概是值得她庆幸万分的,不过没能将平沙五式一气呵成地对上玉扇君也着实有些遗憾。
杀念既然能由她所感,则必然也能被玉子谦所知。
那柄十分能作妖的扇子此时此刻终于有了不同凡响的动静,在他轻扣扇柄的刹那飘忽成了七柄,顺着飞丝又打了许多了旋,每柄扇子又齐齐生出了新的幻身。
一时间周遭多出了无数柄扇子,像是炸开了扇子雨。
“今日之事望天音阁主念着,玉某人来日再找阁主切磋。”
同这扇子雨一样飘忽的,是玉子谦本人。
随扇子雨收势,他自个儿也不见了影子,耍得好一个障身法。
随即漫天银丝也悠悠然消了去,天音璇行去步子来,还是那股闲散的劲头,方才的杀念也真如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了。
“功夫不到家,却同玉扇正面相击,不知是有胆识,还是单纯的傻。”
天音璇似是叹了下气。
这口气实在是太像从前范夫子拿《孟子》拍她脑袋时候的那种叹,是带着点宽容的无可奈何。
兴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加之她脑袋瓜子一转,也意识到天音璇还是正儿八经地救了她这个人质,一时间倒没把这丝竹阁阁主划到穷凶极恶的一拨人里去,于是开口道了声谢。
——
正当逃跑不成被抓回来,倒也不算丢人,只是接下来什么时候能再逢良机出逃。
其实徐青慈不太指望楚晔和顾萱他们前来这个地方救人,毕竟丝竹阁中人不是什么好招惹的。
而且那龙珠……
实在是不知道怎样的一颗珠子,能将那么多人都拉扯进来。
从天音璇这里自然是什么都撬不出来,徐青慈自己倒也不执著于跟这位不知究竟在想着什么的阁主打好交道。
而且她十分笃定,天音璇想的,确实是与常人不同。
那日见识了丝中叹和障身术的一点毫毛,她被灰溜溜地逮回丝竹阁,原以为会被关到什么特级大牢里面去,却不知天音璇哪里来了兴致,还带她慢悠悠在丝竹阁的小花园里逛,还像徐赋一样问她剑法。
于平沙五式,她来来回回也就能掰扯那么些个东西,说到最后实在都只能将同样的话嚼碎了,又和稀泥般重组一下再说一遍,谈不出什么新意。
天音璇自然也知道她在剑法上的斤两,于是竟然好心地问到了她最钟爱的机关暗器之术。
于此道,徐青慈自然是打开了话匣子,在留有余地的情形下还能谈上个小半炷香的时间,最后被天音璇皱着眉打断了:“学得太繁杂了,你真是未寻到位好师父。”
徐青慈也拧了下眉头,道:“我师父是我舅舅,剑法无可挑剔,我学艺不精,怪不得他。”
这话实在真心,不过自她口中说来倒是有点委屈巴巴。
剑法练得不好而辱没门楣的罪,她是不愿担的。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天音璇随手抚了下身旁的君子兰,“你的暗器用得太明了。”
“你有些小聪明,可是不够静,更不够阴,所以并不适合用暗器。”
“用好你手中的这柄剑。”
她顾盼流转的双眸轻飘飘地瞥来一眼。
徐青慈忽想起,以前师兄们嘲笑说她总倒腾些鸡零狗碎的东西,着实让她生过闷气,最后闷不住,就直接拿拳头说话,赤手空拳的她自小便鲜少输过,但若论剑,她是真的没怎么赢过。
其实就连平日里更关心他们天热降暑,天寒加衣的林湘娘都曾经笑对她说:“阿慈,用好你的剑。”
没成想到的是,今日竟然会有个外人如是提醒她。
此时丝竹阁内的传信飞丝忽有颤动,只见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落进了阁中,一头撞到悬丝上,擦出了几个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