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徐青慈索性就盘算好了人偶自阁楼到这织锦出没的鬼地方的路上,人偶能碰上的所有飞丝和会因此改变的手臂幅度,让提前放好的一杯水在中途能恰好落到人偶手中去。
所以这水她会接但却不敢喝,因为露天太久了,不知飞进了多少灰。
“这些人偶是玉子谦的东西,你也敢碰?”天音璇颇为懒散地笑着,“不过人偶确实是百里挑一的,毕竟还能堪堪同人一战。”
“倒也不能说是玉子谦的。”
徐青慈瞥了眼人偶的脖颈处,脑中勾勒出了那星辰走势。
天音璇终于折腾完了手上的花,然后道:“自然不是玉子谦能做出来的东西。这等品质的,只有天枢门可以造出来。”
见徐青慈面容微变,天音璇继续道:“知道天枢门并不是件稀奇的事,毕竟当年,天枢门才能称得上是江湖第一门。”
徐青慈未曾想到天音璇竟能给天枢门一个如此高的评价,不禁竖起了耳朵,仔细等着她说下去。
奈何天音璇不再就这话头说下去,反倒兴致忽来了似的,朝她落下一句:“看剑!”
徐青慈一口气差点儿没喘匀净,赶紧拎起剑来,抵住了天音璇这意兴忽起的一剑。
这剑活像是变戏法变出来的,不过眨眼之间便出现在天音璇手中,又忽飞至她跟前,剑法并不复杂,更倾于舞剑的路子。
丝竹阁中人所习的,大多都是这种看似华丽轻盈,又不容小觑的剑法。
如果不是她脑袋足够清醒,恐怕真会以为天音璇近日又叫手下人练剑,又自己亲自出手,是要传她衣钵了。
天音璇像是能读心似的,抚剑道:“我的弟子只有那七个人,不会变少,也不会再多。”
“切莫分心。”
说罢,那把雪光耀耀的细剑再次逼近了徐青慈的面门,她侧身躲闪,剑光离她鼻尖不过毫厘。
“平沙五式,好好用出来。”
天音璇收回了剑,竟还眉眼含笑,徐青慈在这一刻又有种她刻意在指点她的错觉。
难道她是徐赋的旧识?
这个想法近日以来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但同先前几次一样,很快就被她打消了。
——
没有飞丝,也没有人偶;没有暗器,也没有机关。
一切都回归了最初的剑。
徐赋的声音在这一刻沉沉落在耳边:“阿慈,沉下心来。”
韧性不够,身形不稳,须得沉下心来。
天音璇的步子仍然十足轻盈,每每挥出一剑,总是以细雨绵绵之势扬出狂风骤雨之力,徐青慈堪堪以仁字诀应对,始终摸不准反攻的契机。
迎上敌手,自然同平日一个人练习完整的剑式全然不同,须得全神贯注,更得应对方招式而灵活变化。
但今时今日的敌手又是全然不同的,因为天音璇出手虽疾,却根本就没有杀意。
逮着这么丝对方的善意,徐青慈心下更是镇定下来,以仁字诀过渡到义字诀,终于在某一瞬间强占了一点小小的先机。
不过她很快发现,平沙五式的潜力竟在这样的一丝缝隙中抽芽生长,她手中的剑招陡然间更为连贯有力,仿佛她从前缺失的那股韧劲此时终于眷顾了她,无形中将五式捏合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
天音璇似是也探出了点门道,道了声:“不错。”
她手中的长剑微微一侧,转而划出道莹亮无比的光,三下五除二拆了平沙五式连贯起来的最后一诀——智字诀。
智字诀就是五式中那最轻巧的一式,讲求用剑轻巧,教仁字诀的中和柔韧来说多了几分化力的意味在里头。
据闻智字诀是五式中唯一借鉴了其他门派剑法的一招,招式其实非常简单,同天音璇华美的剑式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智字诀若是在徐赋手头,或者徐青衡手头,都不至于真的光有个轻巧的架子,而没有十足的力道。
徐青慈不由感叹,智字诀的化力没能化掉天音璇的力,倒是先将她自己的力给化掉了。
兴许天音璇也良心发现她的体力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于是终于彻底收回了泛着莹润光泽的长剑,大发慈悲地道:“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的含义便是可以应方才说的“赏一顿饭”。
徐青慈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响起了“咕噜噜”的号角。
——
夜半三更,徐青慈是被一阵箫声搅醒的,醒来时她只觉天地混沌,脑瓜里一片空白,第一串乍现的问题竟然是“我是谁”,“我在哪里”和“我要干什么”。
掩下两个哈欠之后,这些问题也都有了答案。
她拖着有些酸痛的胳臂,推窗只瞧见了月光下,檐上立着个人。
那人一袭紫衣,眼覆紫纱,箫声几近幽咽,仿佛是代替无数冤魂在哭诉。
这人极瘦,但恰在瘦到脱形之前刹住了脚,留得了几分堪称纤细的美来,不至于落得个皮包骨的不佳评价。
“紫信,玉子谦前脚才走,你便来访我丝竹阁,不知有何贵干?”
天音璇随后也出现在了檐上,语带不耐。
箫声终于应天音璇的话音而止,那名唤紫信的紫衣女扣住手中的箫,道:“听闻天音阁主寻到了龙珠。”
这人看着柔弱,声音犹如甘泉泠泠般悦耳,但身上的气息却较玉子谦还要危险几分。
“所以我特来此地。”
紫信倒是丝毫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箫口再次抵着唇边,那呜咽的箫声又一次涌了出来,直叫人头皮发麻。
随箫声而起的是周围忽然出现的越发密集的簌簌之声。
徐青慈一时没想出来什么东西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不过很快答案便自己出现了。
那并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堆堆逐渐成形的纸片,它们缓缓凝结成了一个个等人高的人形之物,排列成队,仿若真是整装以待的兵卒,等待着统领的命令。
江湖上通这些歪路子的,自然不只天枢门一派,近年来,倒也有一人因纵纸傀儡而颇具名气——
此人恰就是天弓中的一员。
天音璇眸光泛冷:“光凭你一人?”
“自然不是,天音阁主,好久不见。”
徐青慈觉得这时候冒出来的声音也十分熟悉,不想其人未到,家伙已经使了出来。
漫天落下了无数细小的珠子,一眨眼就绽开了在平沙坡平静被扰乱的那日出现过的“狂风骤雨”。
是鬼步白如行!
大抵是真的冤家路窄,这倾泻而下的珠雨偏巧先是朝着她这边密集炸裂开来的。
徐青慈下意识地回身而避,然而却是十足来不及——
她出于本能地紧闭双眼,叠臂而挡,脑中排山倒海而来的是许久未有的恐惧。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或者什么怪异的声响都没有在下一刻降临,徐青慈脑中闪现过短暂的空白之后,周遭只余下了静默。
她眼前是那舞姬人偶桃衣娘。
这人偶似是开了窍,起先是提扇挥挡了部分珠子,衣摆也不知怎地延展了开来,恰好抵挡了爆裂的恶珠。
静默维持了片刻有余,桃衣娘的衣摆和乱发逐渐开始被腐蚀,她似乎在一瞬间耗干了全部的气力,往一边儿直直地倒了下去。
月光下,桃衣娘的面容仍然惨白得紧,可在此时竟真的多了几分人性的温暖来。
第28章 木匣
先前于平沙坡中,范夫子一招曲陵范氏绝技化神掌将白如行的珠雨完美抵挡,当时在场的徐青慈和楚晔才得以幸免于难。
此时这珠雨却生生由着个半损的人偶抵挡,自然不可能像范夫子那般神乎其技,能将珠雨全数阻挡。
桃衣娘周身差不多都被深沉的黑气缭绕,已然看不清面容。徐青慈自己的衣襟上也沾染了些这东西。
天音璇瞥过一眼徐青慈,然后朝白如行冷哼一声道:“许久不见,鬼步还是用着不太体面的东西。”
白如行手中不知何时又掐起了一串珠子,然后笑道:“天音阁主说话还是如此直来直去。”
天音璇细指微挑,两道银光在她指尖辗转一番,并非朝向白如行,而是探去了众人的视线死角。
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又有两道身影跳了出来。
与其说是跳了出来,不如说是因为躲避天音璇的飞丝而被迫出现在众人跟前。
徐青慈一瞧见人,真觉今夜的丝竹阁怕就是个熟人大杂烩。
这冒出来的两个人不是别的什么人,恰是之前拦路的猫鼠姐妹。
“看来是你这两个小徒弟透的风声。”天音璇道,“不得不说,消息还有几分灵通。”
她是对着紫信说的。
原以为这猫鼠是江湖小游侠,不成想还是师出有名,而且师父还是天弓中的一员。
紫信淡淡道:“退到一旁去。”
那猫鼠姐妹手上紧紧捏着鞭子,听从她的话退到了一边去。
天音璇见她如此,不禁莞尔,只道:“原以为你是个没有情仇挂碍的人,不想还真是将秋氏姐妹带大,还如此护着。”
紫信回道:“天音阁主应当能够理解。”
天音璇道:“你若真的消息灵通,也该知道龙珠并未在我手中。”
白如行横插一嘴道:“这个我们自是知道,所以便同天音阁主一道慢慢等着。”
天音璇不太理会他,只微微提高了声道:“玉子谦,快滚出来吧。”
随她这一声唤,玉子谦还真就扇着故作风雅的扇子悠悠露了面。
一见这场面,明眼人便都能知晓,不久前相对的玉子谦和天音璇竟在此时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而那白如行和紫信却是另一边的人。
思及此,徐青慈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开明了些。
龙珠是这两派人明面上争抢的东西,然而龙珠背后所代表的东西,才是他们真正争抢不休的焦点。
而她哥身上的,只怕是同这焦点相关的另一样事物。
徐青慈的思索到此为止,她见紫信率先动了手,心道没有比这更好的逃跑时机了。
为防误伤,徐青慈拾了几块木板以作临时防护盾牌,她临走时朝那光荣牺牲的桃衣娘拜了拜,揣好了先前绘好的图纸,然后飞身出了待了多日的地方。
只见四个人犹如神仙打架,脚不怎么沾地,身法都十分诡谲难测,晃眼间竟真的像是凌空对招,瞬息间飘过了数道残影,真是在给她长见识。
能瞧见的除了身形急速的变换,便是玉子谦那玉扇。
这扇子似是这时候才发起了真正的威力,扇端竟在片刻间闪出飞刀细针,精准地打落白如行那似乎没完没了的存着毒油的珠子。
不过最可怖的是绕指柔对上的那纸傀儡,看似风一吹便倒,剑一戳便破,实则异常强悍。
因为它们就算倒了,也能很快应箫声而重凝其形。利器所过之处,也不过是纸傀儡身上的缝隙,并不能真正伤害到它们。
传言当年天枢门中高手,能空手立地纵千兵,不逊于撒豆成兵的神法,虽然言过其实,但也说明了纸傀儡的力量之大。
击退兵卒的关键,仍是打败其领帅。
紫信虽然此时未在吹箫,然而方才那一阵怕是已经将这些纸傀儡完全调动起来,一时间也是不好对付。
徐青慈微微一叹,心中也感念这几日天音璇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的“栽培”,默默也期盼她这一边能打赢白如行和紫信。
不过反过来想,天音璇和玉子谦不久前还是那水火不容的模样,此时却又要统一对抗“外敌”,真真是反复无常,况且这女人还禁锢着她的人身自由,所以还是别太快打完才是好事。
但是他们怎么会那么确定今晚龙珠真的就会被带过来?
徐青慈自顾自摇了摇头,逮住时机正欲逃走,然而不幸又有挡路的人。
上回是玉子谦,而这次是突然出现的猫鼠。
不过这次不一样的是,忽然有只手拍了她肩头一下,一侧首,她发现是顾萱。
顾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似是颇觉奇怪地道:“没有严刑逼供?”
她虽是在开玩笑,然而心下却真是在奇怪,毕竟严刑逼供虽太夸张,但是徐青慈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神采,反倒是因为在丝竹阁待了一段时日更加容光焕发了似的。
徐青慈指着天上道:“他们大概都没有这样的闲情。”
对面的鼠面姑娘颇有些不耐烦地道:“那你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二人有这样的闲情吗?”
徐青慈这次非常警惕地抚上了剑柄,生怕对方猝不及防一鞭子再招呼过来。
她又朝顾萱问了一句:“楚晔呢?”
顾萱道:“别着急,他很快就出面了。”
“我打探过了,这猫鼠就是那天弓中一个最不常出来的人养大的。”顾萱也握紧了手中的八节鞭,接着道,“姐姐叫秋箬晓,妹妹叫秋箬岑。”
徐青慈并不太清楚这秋氏是什么来头,顾萱也只点出了这二人姓名,并未继续往下说,估计也是对她们没有了解过多。
奇怪的是,这二人虽是那紫信的徒弟,却非要宣称自己是什么大盗,实在是没头没脑。
“上回是你们,这次还是你们。”徐青慈已经抽出了剑,“看来我们之间也许是上辈子积了债。”
她这次抢先在对方一鞭子抽过来之前出了手,剑光凛然,较从前多了几分果决。
猫面秋箬晓较鼠面秋箬岑反应快些,伸鞭欲立马控制住徐青慈的剑,然而徐青慈这一次的出剑比从前更快,发力也更集中——
结果是她的鞭子落了空。
不过这还不是她难以对付的情形,毕竟她还是见过世面,遇到过些有些棘手的人的。
可面前的徐青慈显然不属于棘手的那一类人,说横冲直撞似是不恰当,说轻灵有度似是又太够不上。
但是她偏偏能感觉到这姑娘带来的一丝浅带着几分狡黠的威胁。
徐青慈接连躲过了十来鞭,一剑也总算是探到了游刃有余的缝隙,终于反守为攻,教秋箬晓的鞭风裂出了一丝仓皇。
她瞅准这丝裂缝乘胜追击,那狡黠自剑端落回了她的嘴角,徐青慈几剑利落而去,很快架在了秋箬晓的颈前。
“住手!”
这下最着急的是鼠面秋箬岑。
顾萱及时收了鞭子,秋箬岑咬了咬牙又朝徐青慈大喊了一声:“住手!”
徐青慈自然也不想这么缺德,还要胁迫人质让人家放自己走。
奈何一方面猫鼠确实挡道,她确实是想走,另一方面她也不想下什么重手,惹出什么染血的性命大事。
——
徐青慈和顾萱都还没再开口,遥遥凌空传来了一道声音:“诸位前辈收收手,你们要的东西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