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徐青慈持剑到了萧无念跟前,声音忽然平静至极:“前辈拿我哥来探究什么鬼东西,此时却对我们所中的毒视而不见,怕是忒不厚道了吧?”
萧无念一抬头,发现威胁自己的哪里是什么剑,分明是不知何时垂在自己颈间的云水丝,以及一抹雪亮的刃光。
其实连徐青慈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她根本不知究竟在何时,天音璇慷慨大方地“送”了自己一根传闻中根根难求的云水丝。
看玉子谦有多么想要这玩意儿,就知道云水丝究竟有多宝贝了。
天弓七人,哪个不是个富贵江湖人,且都声名显赫,为了求个东西大动干戈的情况,实属罕见。
千钧里什么时候混了根价值连城的云水丝,徐青慈也是不久前才隐隐感觉到。
萧无念不成想这么快就被威胁了,心下后悔了那么一瞬方才撂了句违背医师之责的话,不过面上还是那般镇定。
他不敢怎么动弹,只干咳了两声,然后道:“你说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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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无念在前引着路,徐青慈一行牵着马警惕地走在后面。
基本没几个人会知道药神谷会在邺都的平交里,更不会有人能想到药神谷是在平交里最不起眼的一处偏巷里。
那句神秘兮兮的“在繁华之明,也在繁华之暗”也不知算不算唬人了。
在巷子里走了半炷香的光景,萧无念才停下了脚步。
此时天光朦胧,立于巷子里有些突兀的二层小阁楼门前还挂着两个小灯笼,微微泛着橙黄的灯亮。
萧无念微微俯身,伸手捻了枚小石子,掷向了紧闭的门扉。
但是这石子砸落之处引来的并不是沉闷的声音,反倒是一阵像是铃音的清脆声响。很快,门扉便被打了开来,探出的是只肉乎乎的小手。
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慢慢打开了门,然后道:“师父,你去哪里了?”
不过当他看到萧无念身后四个好像脸色不是很好的人,就忽然住了口。
萧无念没回答小徒弟的问题,只是清了清嗓子,而后问道:“药煎好没有?”
小徒弟睡眼惺忪地望了眼萧无念,跟自己师父如出一辙地打了个哈欠,才回答说:“药早好了,徐公子已经服下了。”
听到小徒弟提及“徐公子”,徐青慈崩着的脸色终于缓了几分,她迈步朝前问到:“徐公子可是徐青衡?他为什么要服药?是受伤了还是病了?”
一连的急问让小徒弟有些不知所措,他可不知道哪位徐公子叫什么名,只知道那人姓徐而已。
萧无念慢悠悠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徐青慈的肩,说道:“我说这位徐姑娘,那位徐公子当然就是你的兄长,你不是早就十分确信了吗?”
徐青慈抛去一个眼刀,萧无念回想起那刃光,觉得有那么点阴影,于是又干咳了两声道:“你兄长的情况有些复杂,既不算是受伤,也不算是病了,反正现在在我的妙手回春之下,是一日日更好了。”
一行人没怎么理会萧无念的自我陶醉,由着那小徒弟引路,进了楼阁之内。
楼阁中的陈设十足简单,又十足杂乱,仅仅放了些书架子和文房四宝,还有一副棋盘和一些黑白棋子。书架子上摆放了些各式各样的杂书,还留有许多空处。除此之外,便没有他物了。
那小徒弟搓了搓胖乎乎的小手,伸手抓了两颗棋子,然后分别扣在了棋盘的两个边角之处。
一瞬的沉寂之后,周围的书架子都疯狂移动起来,架子上的书也连着抖,散出了不少灰尘。
萧无念不禁感慨到:“我这里容易积灰,见谅见谅。”
书架子在不久后终于停止了移动,转而陈列为了整齐的一列。
忽然空出来的一处地盘现出了一道圆形的金色轮廓,然后一个柱状的木制大物平地而起。
木制大物一半封闭,一半镂空,一次能容一人通过,看起来空间充足,约摸能载七八个成人。
徐青慈总觉着这样的东西在哪里见过,不过因为记忆太过模糊,此时将昏欲倒的,还得提防萧无念耍赖,于是就更加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顾刀娘和楚晔虽然一脸警惕的模样,但还是紧跟着萧无念还有那小徒弟进了这大物。
徐青慈同顾萱对视一眼,也跟着进了去。
她方才估摸的不错,这木制大物在他们之外还可以再容纳人进来。
只见这大物顶部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齿轮以及接合结构,还套着几根缆绳。
萧无念见他们都一一进来了,于是伸手去扣下了嵌在此物内部一侧的一道扳手。
扳手由仰姿变为垂头之态,继而引发了一串咯咯咯的声响。
这庞然大物顶上的数根缆绳开始调节长度,以一种均衡的速度将众人送到了楼阁之下的一方天地。
木制之物抵达了目的地,原本封闭的一半忽然旋转,将镂空的那一半掩了个严实,而封闭的这一半敞亮了开来。
一股清幽的药草味儿涌进鼻腔,徐青慈觉得自己的记忆也清楚了几分。
这大东西她确实见过,在纸上见过。
此是《天机》摹本散册的最后一页所绘之物,名曰:阁梯。
对于阁梯,那散页当中也仅仅绘了初始图,余下对于其如何制成,又具体如何运作的内容则在《天机》残缺的另一大半中了。
此时臂上黑气略浓了些,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变得有些麻木,徐青慈尽量调匀呼吸,免得自己气血紊乱。
萧无念示意他们先在一旁坐着,自己要去配些解毒的药。
那小徒弟先行端了些药水过来,说是能暂缓五毒珠的发作。
徐青慈还没放心地饮下这缓毒的药,就听到了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
“萧前辈,今日阁中来人了么?”
她抬起眼来,只见身着青衫的徐青衡慢慢地走了过来。
“哥!”
徐青慈手一颠,一碗药水浪了个彻底。
第31章 重聚
徐青衡手上也捻着个药碗,不过碗中空空,他虽然手也一样颠了一下子,但溅不出什么东西来。
“阿慈。”徐青衡微微克制住了心中欣喜,好生将药碗搁在了一旁,然后快步朝徐青慈走来。
小徒弟见过的人不多,但是知道亲人久别重聚,心情自是很激动的,于是乖乖将徐青慈那迅速见了底的药碗接走,准备盛碗新的来。
徐青慈立马扑到了徐青衡的怀里去,有些闷闷地说:“哥,你瘦了。”
徐青衡确实非常明显瘦了些,但面容却并不苍白,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但除了精神之外,似乎还有什么更为明显的改变,徐青慈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
徐青衡的手掌轻轻盖上了徐青慈的头,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最终叹了一口气,道:“阿慈,不是叫你回家吗?怎么跑到邺都来了?”
他虽是皱着眉头说的,但是说话间一点儿训斥气都没有,满是无奈。
徐青衡还是那个没脾气的兄长,再者,从小到大,他再清楚不过,徐青慈从来不是个省事的主,向来没闹事就是谢天谢地谢祖宗,别说乖乖听话了。
不过在他意料之外的是,这丫头竟然跑来了比荆城还要危险复杂的邺都。
徐青慈这下扑够了,然后仰起脖子道:“我怎么可能丢着你在外头?听到你由药神谷的人带走了,我便来寻。”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拾花人抓你走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身上有什么长生不老药?”
徐青慈抓着徐青衡的衣袖问了起来。
徐青衡一下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拍了拍徐青慈的肩,然后温声道:“我现在没事了。至于拾花人为什么盯上我,容我之后细说。”
“阿慈,你一直同这前辈,这位公子,还有这位姑娘一道的吗?”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青慈并非一个人跟着萧无念来到了此处。
徐青慈本欲引见一下,但是此时忽然注意到自己臂上的黑气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谁知此时萧无念冷不丁又冒了出来,一把拉过了徐青慈,道:“小祖宗欸,稍微离你哥哥远一点。”
徐青慈被萧无念扯开了小几步,臂上黑气嗖地又冒了出来。
楚晔在徐青衡和徐青慈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略歪头道:“看来徐公子能自然解毒了,怪不得是拾花人盯上的人物。”
不只是楚晔,就连顾刀娘和顾萱也齐齐抬了头,徐青慈都这么觉得。
徐青衡只露出一丝苦笑,旋即一门心思全在徐青慈身上的黑气上了。
“阿慈,怎么弄上的?”徐青衡想仔细看看徐青慈臂上,又被萧无念拦住了。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药神谷中人都立在这了,中毒的人还活蹦乱跳的,什么毒都不会是问题。
萧无念这时说起了五毒珠的原委:“说来惭愧。白如行的五毒珠的雏形,最早就是来自药神谷。”
“五毒珠原本只是种普通的剧毒,不过经过白如行的改良,变得能腐蚀肌肤,或者像你们这般毒气慢慢入体,自内部侵蚀全身。”萧无念慢腾腾地坐下,“晓晓,去守着,药煎好了再拿过来。”
小徒弟萧晓晓翻了个小白眼,将缓毒的药水重新给了一碗给徐青慈,又被萧无念使唤着去守炉上的药罐子,折身时抱怨了一句:“师父真懒。”
萧无念想必早已经习惯使唤自家小徒弟,所以徒弟说自己懒不懒真是全然无伤大雅。他继续翘起了二郎腿,慢慢地说着:“于是这五毒珠便成了如今这样祸害人的模样。”
楚晔这时候问道:“那前辈可知道那长生不老药究竟是什么?”
萧无念瞥过一眼徐青衡,然后道:“长生不老药什么的,古往今来,都是不存在的。”
“不过毒蛊这种东西,是一直存在的。”
毒蛊一词一出,在场之人面色都微微沉了几分。
先前在林家寨所遇的薛门人诈尸,就跟蛊虫脱不了干系。
若干年前,引起了江湖疾风骤雨的一场惊尸渡迷津,祸源也是蛊虫。
也正是这群传闻中的惊尸,使得天枢门四绝中的傀儡和毒术声名远播。
但是三教九流在诸年后的如今,也没有谁能说出天枢门当年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闹出一场血雨腥风。
真正经历过惊尸渡迷津的人基本死了个干干净净,于是这场斗争便越发沉默,沉默到了一定程度,便成了传说般的故事,最终由着市井大众添油加醋,将原本的一点点真实也搅了个面目全非。
而突然冒出来的拾花人,嘴里吐出的人言也句句离不了毒蛊。
徐青衡这时候叹了口气,然后述起了同徐青慈分离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拾花人起先是借用手中散出的牡丹花,施用了某种能使人浑身绵软无力的毒物,将他带出了薛府两里开外。
但是拾花人在这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原因在于半途出现了一个戴着鬼面面具的剑客。
这剑客毫无疑问便是青狐。
青狐的出现虽然忽然,但并非是来拦路的,而是“会合”。
拾花人嘶哑着声音同青狐打了声不成样的招呼,然后便在前领路开道,一路上剑上细芒眨眼间抹了不少伏手的脖子,最后到达了林家寨。
林家寨主一脸无奈地开了寨中地牢,踏入了其间暗室。
其实说是暗室,不如说是专门修筑在地牢之下的一处隐秘的炼毒房。
那里同萧无念这神秘兮兮的药神谷一样,散着股药材的清香味儿,乍一看都会以为是间药材间。
拾花人起初什么都没有做,就把徐青衡当成了一只散养的鸡,该吃该喝地喂了几日,不知什么时候割喉管放血取肉。
起先让人浑身无力的毒药早已失去了效用,徐青衡在这几日也摸索了一番,但始终没有办法找到机会逃出去。
然而拾花人没来得及再出现,倒是萧无念突然出现了。
“……一路随萧前辈来到了邺都,而后由前辈诊断了一番,发现我身上大概有种极为特殊的毒蛊。”
徐青衡略去的是,他当初隐隐猜到自己身上有着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而这也可能导致了薛门惨剧,所以在后来都抱好了必死的心,准备好了如何趁拾花人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找准空隙跟人同归于尽,免得这人再去祸害他人。
如今他自己又折回去想,只觉得这想法幼稚非常。
楚晔这时道:“我倒听闻过有种毒蛊出自北疆极寒之处,能捱过其反噬之人,便能获得百毒不侵之体。”
“那种毒蛊多年前便没有存在于世了。”接过话的是顾刀娘,“出自极寒之地的毒物,若没有侵蚀人体,也只会带来抗寒的作用,不至于百毒不侵。”
顾萱听到“抗寒”二字,便想起了顾廉的寒疾,于是道:“那先生的寒疾同这北疆毒蛊有什么干系么?”
徐青慈一时没想起他们此行找药神谷,还是为了顾廉的寒疾。
此时微微冷静下来,她倒想起不久前在郢关城途遇几个北疆人之后,他们中间停歇的小茶棚中一人的闲言碎语。
那人提及,天枢门中最出众的一名弟子用活人炼出了至高之毒,此毒能使人永葆青春,还能再生血肉。
这话听着就跟天枢门弟子操纵纸傀儡的神勇无双一样,十足言过其实,但也同时凸显了毒至极致,纵毒人能到达的可怖之力。
可是徐青衡跟她一样,生在长在重山环抱的平沙坡,也没离开过蜀郡几次,上哪儿找的至毒?
“北疆的寒蛊我也曾接触过,同常人的寒疾可没有关系。”萧无念略微一停顿,“你说的先生是指顾廉?他的寒疾只怕并不是蛊毒所致,而是其他原因。”
“如果他未曾提过从前的事,那么我也是不便说的。”
萧无念神色微微正经了些,没准备就顾廉的陈疾又大兴说辞一番。
顾萱大概也能深刻地读出这么层意思,于是也就难得自觉地住了口。
徐青衡这时继续道:“我身上的蛊毒,可能并非是后天所遇,可能是还未出生之时,便已种下了。”
“目前我所知的,也就是我能够抵御部分种类的普通毒物,但很神奇的是,除却上次中了拾花人的毒之后甚是疲惫,我自小到现在,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明显不适。”徐青衡说,“近来在萧前辈这里,只是偶尔服药,防治毒蛊的反噬。”
徐青慈一手撑着脑袋,道:“看来,也许只有舅舅能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药来了,药来了。”萧晓晓这时候冒出了影,不过身后多出了几个端着药碗依次整齐走过来的机关木头人。
那木头人比萧晓晓高一个头的样子,形态不比依照真人所制的桃衣娘精细,躯体都保留着木皮的原始色泽,粗糙地修出了四肢躯干,削了大体的五官轮廓,最后嵌了两颗哪里都常见的小黑石,便算是有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