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说到此,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他同桌的几个人也喝得不大清醒了,那位刘兄顺着这话问:“虽说是选最贤德之人做这储君,不过若皇子背后根系不稳,难免未来难以坐稳位子。这位六皇子的生母虽然被立为贵妃,可毕竟出身卑微,势必会有些影响。”
“理是这个理,可皇帝心眼可不止这一个两个的,怕是儿子斗来斗去伤和气,又怕早早定下储君儿子有没上进心了,怕这骨肉背后势力太强,将来外戚篡权,又怕这膝下如浮萍无根,将来无凭无依,难立稳根基,由着一众风烛残年的老臣撑着,也不成气候。”
同桌另一人道:“对呵对呵,兄台说的不错,我看呐,六皇子和大皇子如今争得厉害,说不定只是鹬蚌,后头不知是哪位渔翁收了江山啊。”
“李兄说的好啊,这天下嘛,说太平也太平,若说不太平,也确实是有点。”那原先挑起话题的人又接着道,“要说原先何贼占了大半大周,要不是当时的广平王,还有四地起义的好汉杀出重围,你说光靠当时垮了大半的虎贲军,能成什么事?”
那李兄应和了声又道:“说到广平王,确实是个奇才,不过皇帝定然防着呢,我看北边的那些个狄黑子隔三差五蠢蠢欲动的,可也没见皇帝松口调点南线军队北上,不就是怕广平王正大光明地领军直取邺都么?”
“皇家叔侄,皇家叔侄呵。”
说到此处,几个人方才消停了些,继续斟酒续饮。
徐青慈听得一清二楚,心想着:现在好了,不仅仅是在茶棚子里,客栈里也有不少闲话大话可以听了。
她余光偶然瞥见一只通体幽绿的小鸟扑腾着不知从哪里飞出了客栈,一时间以为是错觉,打心底认为这世上不该有羽毛色泽比苍灵鸟还要奇怪的鸟种。
不过片刻功夫,客栈原本闭上了的大门忽然大大敞开,活像是被一阵狂风吹开的。
然而门扉竟偏折至一定角度后便岿然不动了。
“是内力。”
顾刀娘缓缓开了口。
此时忽然有位身着彩裳的高挑女子径直走了进来。
她赤着一双脚,眉角飞扬,然而神情淡漠。
这人面容徐青慈不识得,然而这穿着,她却十分熟悉--
而随女子的脚步停于此,一辆七彩漆色的马车也缓缓停驻在了客栈门前。
这次那本懒洋洋地坐在马车上的红大人抬起白得胜雪的手掀开了帘,一手摇着孔雀羽扇缓缓走下了马车,眨眼之间便到了高挑女子的前头。
此人面容同那先前出现在邺都平交里的十二傀儡身之一并无二致,但却多了几分冷冽的懒散来。
红大人赤华安一袭红衣红得熠熠生辉,他轻晃着孔雀羽扇,一只通体幽绿的小鸟飞上了他的手腕,尖声道:“六皇子!大皇子!广平王!皇帝!皇帝!储君!”
第38章 血罗(一)
客栈中本来喝着闲酒吃着闲菜说着闲话的人都纷纷屏住了呼吸,眼珠子也不敢乱转,生怕目光落在了什么不该落的地方。
但凡出过远门的人基本都见识过这红大人的怪异,也清楚他的手段和权势,却很少有人能够目睹他的真容。
就算常常一时半会儿难以估摸对方实力的徐青慈,此时此刻内心也非常笃定,面前的该是本尊吧。
原因不在于其他什么,就是因为来自实力的威压感。
从前徐青慈从来不信这些乌七八糟的高手未出手就凭气息碾压之类的言辞,此刻却能够深深体会。
能在见过十二傀儡身之一之后就碰上本尊,运气不知是好,还是倒霉到了极致。
也许能在傀儡身盯上自己的情况下还能逃脱,本身已经是运气极好了。
赤华安同高挑美人踏入客栈几个瞬息之后,大门轰然一声紧闭了起来。
他扇扇子慢到了一种极致,若说玉子谦扇扇子是装点君子形象,以及顺手打人,这人的扇子一扇,却是带着所有人的呼吸同他扇那孔雀羽扇一般一道慢下来,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的钝感。
“皇帝,皇子,广平王。”赤华安伸出一只手来,一只手指点了下那小绿鸟的脑袋,“不想这客栈看似平平,却藏着不少高谈阔论的人才。”
他的嗓音极为悦耳,而那几个高谈阔论的人才此时已经汗透衣衫。
那位李兄话说得少,然而却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扣着地面,道:“大人,吾等酒后胡言,然并无二心,还望大人从轻处置。”
起初挑起话题的人倒一下子酒醒了,也挪了屁股,刚一起身又被长凳绊住,趔趄了一下,顺势跪了下来。
这下是彻底酒醒了。
“大,大人饶命!”
这人跟着另一位刘兄还有同桌的两个人一道,颤抖着声音,头埋得太低,仿佛这样能逃过赤色衣角隐发的窒息之感。
赤华安朝前走了两步,不理会这些人的求饶和解释,只是一手抚了下绿鸟的羽翼,问道:“告状的,哪些人谈论了不该谈的话,你来指一指。”
徐青慈这边能知道的,就是正儿八经真嘴欠的其实就是三个人,其余二人只是跟着笑了几声,注意力其实都在酒菜上面。
她的手下意识抚上了不周星的剑鞘,然而被徐青衡伸手拍了下手腕,便缩了回去。
另一边的楚晔缓缓饮着杯茶水,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绿鸟扑腾着翅膀,在那三人跟前都停留了那么一下,然后飞回了赤华安的肩头。
“从谁开始?”
赤华安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又似乎又一次问那告状的小鸟。
小鸟转了转眼珠子,然后落在了那位挑起话头的人身上。
“不,不要!”
察觉到那鸟儿落在了自己的后背,那位兄台浑身顿时凉透了,忽然起身,近乎疯狂地挥舞起长袖,好像这样能够将那绿鸟抖下自己的衣袍,也挥开即将降临的厄运。
“大人,大人,是我嘴贱,也是我收了些贿赂准备逃离邺都。”那人连滚带爬,滚到了赤华安的衣摆边上,“大人!我陈某人发誓,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大殿下的……”
几乎是在“大殿下”脱口而出的一瞬间,那人便七窍流血,声音陡然变得喑哑,然后便说不出话来了。
赤华安退后了一步,一抬手扔出了些小珠子。
那珠子稳稳落在陈某人的身上,给七窍流血加上了一层周身冒烟。
客栈里没有人敢挪动脚步,所有原本在此打尖或正准备住宿的客人都只能静悄悄地留在原地,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也不敢看赤华安和那高挑的美人--
多看一眼,好像自己的命就又少了那么一点。
掌柜的本来也算是招待过各路人,自认是见识过些世面,然而有这么号人物大驾光临,却仍是头一次。
他勉强能做到的,只是平稳呼吸而已,然而本来准备移动的双腿,却跟灌了铅一般,难以挪动分毫。
珠子中的流液一面冒着黑气,一面将人腐蚀殆尽。
这人彻底没了,只留下了一摊“东西”。
满客栈的人都被浸泡在沉默当中,直到一个小姑娘响亮的哭声爆发了出来。
店小二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女孩的嘴:“灿儿啊,别叫,别闹,哥哥待会儿给你买糖吃啊,别哭,乖。”
方才他遮住了女孩的眼睛,谁想刚刚自己也太震惊,竟然掩得不严实。
掌柜的一听到孩子声音传了过来,一双腿终于是有了力气,急急忙忙走到孩子身边,顺着她的脊背。
他缓缓抬头,正迎上了赤华安的双眼。
那小姑娘忽然又开始啼哭:“坏人!坏人!”
“坏人?”赤华安浅勾唇角,“稚子可说说,什么是坏人?”
几乎是他话音一落,那小姑娘便到了他跟前。
掌柜的同时也被吓破了胆,不过立马也什么都不怕了,冲上去赶紧将孩子护在怀里。
“大人,童言无忌,只是被吓到了罢了,大人有大量,可不要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我自然不会那般无趣。”赤华安笑得近乎邪魅,“不过……”
他看了眼掌柜的,又轻飘飘地扫了眼周遭的人,却又欲言又止。
不过,不过什么?
徐青衡比出两根食指,在桌上草草比了个“叉”,又将两根手指分开,一只手指画了个圆圈。
那是他跟徐青慈小时候玩游戏创过的一些暗号,“叉”符号可以表示错误,也可以表示死亡。
而圆圈代表的,通常是圆满或者全部。
杀光全部。
也是,赤华安关了门,如此明目张胆地清理不利于“大殿下”的人,怎么可能让其他见过的人都活下去?
思至此点,徐青慈的手才彻底放开了剑鞘,全身紧绷到了极致。
顾萱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而顾刀娘的淡然更是裹上了层严肃。
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赤华安已经将那一桌子的人灭了个干净。
此时,有不少人已经忍不住呕吐了出来。
下一刻,难道就是剩下的全部看客了?
徐青慈忍不了,手在此抚上剑鞘,长剑已然拔/出一寸,然而楚晔却忽然起了身,徐青衡也在此时将她的剑推了回去。
赤华安仍然扇着那孔雀羽扇,见有人忽然站起来,便饶有兴致地问:“你想说什么?”
“大人。”楚晔自始至终都如同平常一般,但是此时此刻面上不见惊慌,其实倒显得故作镇定,好压过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大人既然来了北琴镇,我邀大人听一首曲子。”
徐青慈这时实在难以自制地微微仰头看了眼楚晔。
听曲?她真的没听错吗?
难道楚晔也会召唤纸傀儡?
就连赤华安也挑了挑眉头,不过见楚晔立在原处,目光称得上极静,还伸手慢慢摸出了根小竹笛,摊在了手心,朝前一伸,好似在默默地表示:看吧,我真的想吹个曲。
赤华安仿佛也从饶有兴致变得十分有兴致,一时虽未想出他能弄出什么伎俩来,但真的“大方”地说道:“那我倒是好奇,你想让我听什么曲。”
“我选大乐师的《忘忧》,不知大人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忘忧,这曲子难道暗藏什么玄机?
徐青慈回想了先前楚晔在顾家源也用小竹笛吹了首付旷的《忘忧》,不过那时候曲子也是她随便选的。
“好,我听。”
赤华安此时忽然收了那扇子。
楚晔习惯性地旋了下竹笛子,然后轻轻吹出了忘忧的调子。
不过徐青慈却觉得这一次的确有些不一样,她说不上个具体的所以然,只能听个大概中的大概--
好像音要沉几分?这样好听了还是不好听了些?
这曲子没结束,倒有不少人哭了起来,估计是觉得楚晔在给大伙儿吹送命曲了。
哭的人多了,赤华安忽然抬手,楚晔于是也识趣地停下了。
“北琴镇当中,用竹笛的人不多。”赤华安慢慢地说,“你为何要多邀几人来送命呢?”
就在这时候,客栈大门再次大开,不过这一次是生生被人踹开的。
“朝闻剑不过如此,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呵,我看浮霖长歌在你手上大概也发挥不出什么,真是浪费。”
徐青慈朝这门外一看,一时觉得有些冤家路窄,又觉得有些庆幸。
来人一个是朝闻剑传人宋晖,而另一个人面上有伤,正是林家寨大火之后,从青狐手下捡了命的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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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两人压根儿从来不是同路人,但徐青慈总觉着此时此刻他们该是救星,竟然微微松了口气。
但是楚晔究竟是怎么把他们搬过来的,倒是个谜团。
严临和宋晖吵吵嚷嚷地踏入了客栈,不过也很适时地住了口。
那满地狼藉无声胜有声,比直接见人嘶吼挣命还要可怖几分。
周围仍然有不少人在抽抽泣泣,见到又有两个人冲进来,心下也没觉得宽慰几分。
徐青慈见楚晔看到严临和宋晖的时候神色终于变了,却不是松口气的模样,反倒是有些疑惑。
“怎么了?”
她压了下声音问楚晔。
楚晔微微摇了摇头:“没来对人啊。”
说罢,他的未名剑便出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双叒叕要开打了,打戏总是让人头疼~
第39章 血罗(二)
楚晔拔剑的同时,严临跟宋晖也抽剑上前,目标简直不能再明确:就是赤华安。
赤华安没有动,那位随行的高挑美人有了动作。
她缠于腰际的软剑一瞬间恢复了长剑形态,而她另一手间掠过一阵流光溢彩,抛洒而出的是一阵珠雨。
宋晖虽然长期习剑,极少真正接触这些“小玩意儿”,但是也清楚知道各种整人的东西,更直觉般知道沾染上的后果估计不是掉块皮那么简单。
严临更不必说,离开薛门过后在外也算历练了一番,江湖上的臭东西也不止见过一件两件的,所以躲的时候他甚至都没让剑碰上这珠子分毫。
那女子出手很快,就是抢上了他们躲的这一瞬间,那软剑挥动,瞬息之间便可直取敌手咽喉。
不过敌手不止一个,躲开这一击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她很快便挥了下一剑。
她起初对上了严临的浮霖长歌,剑法此时更为凌厉,一时再不会有看似能够一剑割喉的时机。
后甫一退身,又对上了朝闻。
朝闻剑这次算是上道了。
只见宋晖此时的剑法同上次在青莲居使出的那松松垮垮的剑法截然不同,颇为稳健流畅,一来一回倒是渐占上风了--
如果赤华安不出手的话。
不过赤华安还是出了手,也不见怎么动作,宋晖连人带剑,一时间跌出了三步之外。
赤华安忽然收了那孔雀羽扇,探出一只手去直拎起了宋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宋晖面色铁青,怒目而视:“赤华安!”
“我知道你爹是谁,所以我会留你一命。”赤华安欣赏着他越来越青的脸,“但是我也会让你安静一些。”
说罢,宋晖已然被一掌推出了数步之外,不见了人影。
赤华安一回身,一时目光未落在严临身上,而是又望向了复哇哇大哭的掌柜女儿。
这一次他似有些不耐,一伸手便掐住了女孩的脖颈,只差一用力便可将其拧断。
“大人!”
掌柜的面色刷一下更白了。
不过就在赤华安拧住女孩脆弱脖颈的那一瞬间,一缕丝线忽然缠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