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定了定神, 怕她伤了自己,从罗夫人手里小心翼翼接过剑, 又问:“其他人呢?”
像是一夜白头, 罗夫人颤颤巍巍,叹了口气, “能走的, 都走了......”
什么意思?
海棠心下大惊, 诧异看向罗夫人, 顾府上下三四百号人,她环顾四周,鲜见人影。
“不要看了, 几乎都走了, 像你这样回来的,倒是第一个。”
罗夫人叹息一口,牵住海棠的手, “你是好孩子, 要你回来跟着我们吃苦, 我于心不忍。可是,其实我又希望你回来,你回来,欢哥儿以后的日子,便不会那么难。”
朝堂风云变幻莫测,京中云谲波诡,兴衰迭起或许就在一瞬间。
海棠心渐渐沉入谷底,问向罗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进京第二日,内廷就派人来抢走了府里所有的财物,就连首饰细软都没放过,说是充做莳萝的嫁妆。”
罗夫人转身走向宅院深处,心绪难平,“内廷竟还有如此做派,简直天理难容!”
曲径幽深,本是新宅,却因尚未完全完工,且又因无人精修裁剪,树叶枝杈,繁花重柳,皆长得放肆而潦草,处处透着杂乱无章,不得方圆。
海棠静静跟在罗夫人身后,身影被月光拉长,映在地上,显得纤瘦而倔强。
“按理说,莳萝进宫所带之物,早已经呈进宫中,此刻又要,振霆觉得奇怪,就过去多问了几句,没成想这一问,竟惹怒了内侍统管,一下子将他与莳萝共同带进了宫中,没吃没喝,囚禁了整整七日。”
想到顾振霆,罗夫人不由泪湿眼眶,半生怨偶,半生怒目相对,没想到临了因着大祸,所有的爱恨皆化作了云烟,每每想到他,心底竟皆成了后悔和痛意。
人生在世,放得下的,放不下的,最终都是两手空空而去。
早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她怎么都会劝着他不要一心想着攀附荣华富贵,加官进爵,觅封侯,最终反丢了性命。
早知道,就平平淡淡守在扬州一隅,安享人生,知足常乐,他作也好,他闹也罢,只要他安好于世就行。
可是,人生难买早知道。
一旦错过,或许是光阴里最平淡的一刻,也有可能最终成就诀别。
罗夫人举袖拭泪,继续哽咽道:“振霆进宫的第八日,宫里就传出了消息,金人打进城里,官家与娘娘们,连夜出逃了。我们带的所有财物,并莳萝,一同被进贡给了金人,都是这该死的世道!”
风拂过,卷起一地落叶,树影摩挲,徒添凉意。
“振霆满心欢喜进京,不承想竟是早被算计,封官进爵成为泡影,同时家财尽失,更是雪上加霜,京中待不了,扬州回不去,巨大落差,他一下子接受不了,竟直接撞死了在宫门外。”
罗夫人在一株睡莲前站住脚步,转身回看海棠。
风卷过二人衣袖,彼此都明白,顾府算是彻底倒下了。
高楼筑,高楼塌,竟在别人的翻手之间,而他们成了活生生的牺牲品。
“振霆乍然离世,莳萝生死未卜,科考状元郎再无可能,莳钰心灰意冷,转身投了空门,剃度出家,说要长伴青灯古佛。”
罗夫人顿了顿,继续对海棠道:“现在府里乱糟糟的,海棠,你现在走,我不怪你,我和寻欢,都不怪你。”
没想到短短数日,原本喧闹的府邸竟成了如此模样。
“可是,我们四爷呢?他在哪里?”科举以后再考,莳萝慢慢派人去寻,败落的府邸,一点点收拾,终会有家的模样。
可是何为家?
海棠清晰地知道,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
海棠连着问,“夫人,带我去见四爷。”
“他......”罗夫人欲言又止,“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夫人。”海棠心下焦急,隐隐约约有不好的感觉。
“这孩子,自幼有晕血的毛病,那日振霆触壁而亡,他急冲冲赶过去,想要抢个完尸,但是内廷那帮宦官觉得他之所为,失了朝廷颜面,于是皆要将他暴尸城楼,欢哥儿不许,便与那帮人吵了起来,结果被那帮黑心的,打得差点丢了性命,此刻正躺在院子里,情况有点儿不好。”
“是怎样的不好?”海棠心提嗓子口,同时在心底做了决定,她要陪着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
“他有半壁身子,右手,右腿,暂时还不能动,伤得厉害,府里药不多了。”罗夫人哽咽说道,“那日旺财为了护他,也生生被打没了……”
右手,右腿。海棠默默念一句,心却疼得不能呼吸。
她的四爷,千尊万贵,从小被泡在蜜罐儿里长大的四爷,他何时受过这种屈辱,这种痛?
辱他还不如杀了他!
他宁可站着死,也不愿别人以半分同情的眼神看他啊!
还有旺财,那个整日笑说要将心怡女子拿下的旺财,还没来得及成亲,也还没有享受过春宵,更没吃够,喝够。
海棠是怎么走到后院的,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每走一步,都觉得连呼吸都是刺人的。
顾寻欢所在的后院,冷冷清清,知心知画也都走了。
屋子里点灯如豆,窗棂半开,时不时有风吹进,也不知他冷不冷?
海棠一步步走近,春深夜浓,花影阑珊,屋内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床榻上躺着一人,床头搁着一碗清粥,但很显然没动一口。
“四爷,是我。”海棠竭力挤出一丝笑容,使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悲伤。
床榻上人,一动不动。
“四爷,我是海棠。”海棠走到床榻边,静静坐下。
顾寻欢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
“四爷,你的海棠,你的小可爱,她回来了!”海棠给他扮了个笑脸。
只要他还活着,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寻欢沉默半晌,紧紧盯着海棠,目光逐渐柔和,她回来了,他高兴。
可是……他本想庇她一世安宁,到如今自己这番模样,如何护她?
“你不该回来的。”顾寻欢想了想,回她一个浅淡笑容,“你相府的宅子,我怕是买不起了。”
还有……答应了的盛大迎亲礼。
被下,顾寻欢试着再动一动右手右腿,仍是毫无知觉。
多少次尝试,多少次失望。
“可是,我已经回来了。”海棠伏身至他心口。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海棠……作为男人,我对不起你。”心像是被撕开,疼痛蔓延,荒芜一片,“李慕白我打听了,我虽不喜欢他,但他口碑不错,是个面狠心软之人。”
他……原本的骄傲得意,肆意风流,风度翩翩,在他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以前,他绝对不会承认李慕白。
“可是,我从你心上来,要回去,也还是回你心上去,您说该怎么办?”海棠以鼻尖蹭蹭他。
细细碎碎的亲昵感,久违而温暖,顾寻欢深深叹息一口,用左臂抚抚她,语调轻和,“你的脸皮,什么时候也变这么厚的?”
“跟什么男人,学什么男人呗。”海棠下巴抵他心口,摸摸他脸,低声唤他,“寻欢……”
昔日喊他寻欢,总觉羞涩难当,如今却恨不得可以日.日喊他千百遍。
“嗯。”顾寻欢平静应答。
“我在想,可能喜欢一个人,就得对她以往的经历感同身受。”海棠以指尖轻蹭蹭他下巴,“你现在,只是在走我以前的路。”
微弱灯光下,女子目光如炬,顾寻欢静静看着海棠,知道她是在安慰她。
“但是,现在你比我当时好太多了,当时我是孤身一人,可你现在,你有我。”海棠定定迎向顾寻欢。
顾寻欢心头大痛。
世人万千,众皆弃去,但不足为惧,因你有我!
她心意,他明白。
可是,因为挚爱,所以才不愿意让她跟着他吃苦。
顾寻欢的安静,令海棠害怕。
海棠又戳戳他,故意调节过分悲伤的气氛,“胡子又戳人了,明天起来,我帮你刮,省得它老刺我脸。”
“嗯,好。”顾寻欢应答一声,奋力挣扎起身,“扶我起来,帮我一把,我要去如厕。”
她有一身孤勇,他却要告诉她现实。
“您不能随便乱动。”海棠没有察觉到他心思,只想着立马起身扶他。
顾寻欢微笑握着她的手,接下来却是拒绝了她的相扶,转而手指一侧摆在地上的长壶。
海棠目光一愣。
“我不方便走,用它。”顾寻欢淡淡道。
他爱她对他说甜言蜜语,他也不想自暴自弃,更不想伤她哪怕半分。
可是,现实总是刺眼而残酷。
他的恢复,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结局未知,他不愿她跟着一起冒险。
李慕白他打听到了,此人向来严肃有序,做事有雷霆手段,一身清正,不容易接近,却是品行端正,值得依靠的人。
海棠……他心有不舍,可他更希望她过得衣食无忧,岁月安宁。
“你看,以后我也到了用这夜壶的时候了。”顾寻欢撩开衣摆,并不避她。
第79章 庇护
他不避讳。
海棠也不躲闪。
她看他吃力地挪开自己的右腿, 与其说是挪,其实就是搬,他原本修长的腿脚, 此刻竟是一丁点力气都使不上。
她很想上前去帮他。
微弱的烛光下,顾寻欢轻抬眼睫,目光冷冷扫过海棠衣摆。
海棠察觉到他的视线, 停住脚步。
见她立足,他这才继续方才的动作, 掀衣,提壶。
方才, 像是无声的制止。他的坚强,在一节节败退, 极近崩溃, 而他在极力维持。
海棠后退一步,背过身去, 将体面留给他。
黑夜寂静, 水声在夜里显得尤为尴尬。
海棠面色臊红, 渐渐又转为苍白, 她突然体会到了他的痛。
夜色极淡,月色浅浅。
顾寻欢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神色如常。
完毕后, 他将壶稳稳搁至一边,清雅自骨子里而带,纵如此依旧不失风度。
海棠疾行一步, 给他端盆倒水, 沾湿巾帕, 试过温度,递给他。
顾寻欢将手泡了泡,擦干,转身重在榻上躺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目光静静地看向海棠。
月色下,他瞧她白得几乎要和月色融为了一体。如玉佳人,他触手可及,他知道,只需他展臂,清风明月与她,皆能入他怀。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如此自私地留她在身边。
顾寻欢顿了顿,向她说道:“我现在这模样,是不是像个废人?”
海棠摇摇头,“在我心底,四爷永远是最伟岸的男子。”
听着她的安慰,顾寻欢无声笑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海棠向前握住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青紫伤痕明显,破皮之处已然结痂,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海棠轻轻抚摸着他的伤口,顾寻欢有稍许退缩,却被海棠一把抓住,紧接着,海棠微微垂首,落吻在他伤口之上。
顾寻欢稍愣,默默看她,反手托住她的脸,指腹在她耳畔细细摩挲,目中柔情蜷缱,但只是一瞬,又静静收回,“要麻烦你帮我把壶给倒了。”
他语调温和,客气。
可是,这不是海棠想要的,她宁可他像以前要她洗衣服时一样,趾高气扬,对她喝来喝去。
海棠突然感觉,顾寻欢像变了一个人,身上棱角被尽数折断,温和得再不像他。
“四爷,像以前一样凶我,不要对我温柔。”海棠提过夜壶,强笑着对他。
“哪有人喜欢被虐的。”顾寻欢眉眼弯弯,和煦得堪比三四月的春风。
可他越是如此,海棠越是害怕,像是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海棠环顾四周,伺候的人一个都没有,她想了想,试着问他,“四爷,我烧水,给您擦擦身子可行?”
是有好些日子没有沐浴过了,自那日后,仆人尽散,罗夫人受惊,也是大病不起,他照顾自己已是艰难,哪里还得沐浴,也只有她来了,才会想到他原本是极爱干净之人。
顾寻欢微笑着点点头,说一句:“麻烦你了。”
她不要他的客气呀!
海棠搓搓他的脸,“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帮你洗白白。”
“好,谢谢。”顾寻欢任由她动作。
及出门,风拂过脸颊,海棠伸手摸摸脸,这才发现,在转身背对他的瞬间,她已经是泪光莹莹。
她的四爷,明眸皓齿,骑马踏花,潇洒飘逸的风流郎君啊......
她希望他重新回到穿着明艳红衣,神气活现,眸带星光,指着整条大街对她说,海棠不用怕,咱有的是钱,整条街我都可以买给你啊!
他可以的,他一定可以!
海棠擦擦眼,咬唇给自己鼓气,转身去给他烧水。
夜色融融。
海棠端着热水走进屋子时,一眼便看到了正对她翘首以盼的顾寻欢。
“过来。”见她过来,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对她招招手。
海棠顺从地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顾寻欢抬袖举臂,帮她拭去沾在脸上的灰烬。
“哪里来的小花猫儿。”他难得地向她调侃一句。
“喵......”海棠顺势在他掌心蹭了蹭,故意学猫叫了一声。
二人均想起在扬州时的那夜,他趁她睡着,在她脸上画的八字胡须,她趁他睡着,在他脚底画的小乌龟。
相视一笑,柔情蜷缱。
“你好好躺着,我给你擦身。”见他心情不错,她也轻松了一些。
顾寻欢点头,掀开被子,解开衣衫,将自己的伤口和不堪尽数摆在她面前,他那日和那些宦官打得厉害,他们人多势众,又有禁卫军的帮忙,他伤得厉害,所幸最终还是抢到了父亲顾振霆的完身,只是他有些伤,怕是再难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