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破了天,也只能从屋子里慢慢挪步至院门边,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还是他靠着单脚小跳过去的。
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年轻公子哥儿, 单脚跳行, 一瘸一拐,每次他试着锻炼时,看着他发髻随着他跳跃, 汗流浃背, 海棠总觉得心疼得不得了。
海棠瞧他再三受挫,免不得替他担心。
可顾寻欢却表现出了超越海棠所想的,最顽强的战斗力。
他屡摔屡站, 屡站屡摔, 常常摔得是鼻青眼肿, 视线模糊,仍不肯罢休。
更有一次,他整个人更是脸朝地砸了下去,摔得是整张脸都肿了起来,原本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样,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张鲜血淋漓,伤疤遍布的脸。
他原本活灵活现,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在肿胀起来的脸下,更变成了眯着的一条直线。
海棠听着声音,连忙上去扶他。
顾寻欢低垂着头,怎么也不敢直视她。
海棠明白,其实他心底是苦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向来在意自己的衣着容貌,是最注重形象一人,猛不丁生活给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让他从一首胡诌的诗都能卖出千金的风流公子,突然落魄至脚不能行,手不能提的半残废。
他不直视向她,是不想让他的狼狈被她尽数看去。
要体面的四爷啊!
海棠为此心疼不已,知他求好心切,
每日里都会帮他按摩右手右腿,可随着时间的一条天过去,日子也渐渐开始捉襟见肘。
顾振霆八大美妾再次闹着分家时,顾寻欢干脆打开了院子的大门,让她们随意挑选,原本就不富裕的院子,因为她们的侵袭,更加雪上加霜。
那时,他就静静地坐在一侧,神情落寞,意态凄凉,却倔强得始终没肯低下头。
海棠走过去陪他,他看见她过来,默默挤出了一丝笑容,举目看天。
海棠瞧见,他眼角第一次挂着亮晶晶的东西。
海棠心惊,那是泪啊!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四爷!
顾振霆的八大美妾搜刮完离去后,海棠的心里又多了一件事情,她不知煮第二天清粥的米在哪里。
米缸空空,已然见底。
海棠思量,她略略省点,三顿并一顿,她能熬得下去。
但是顾寻欢……
那时候,在扬州,他一顿早间的菜式最少都是八样。
现在,天天清粥腌黄瓜,他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已经逐渐开始变得蜡黄。
罗夫人因为惊吓,落了心悸的毛病。顾寻欢又不能行。
海棠开始为三人的生计发愁。
她的视线落在了他曾经送给她的那只玉钗上,玉质通透,雕工精美,海棠看应该值不少银子。
海棠想了想,最终牙一咬,转身进了当铺。
可恶的当铺,瞧她穿的是浆洗得发白的衣衫,一口咬定她这玉是偷来的,收了有风险,给不了高价。
海棠气郁,却又无奈,只能忍了,拿着碎银,买了米,又割了二两肉回府。
这是顾寻欢自那事后,第一次见到肉,海棠看他盯着那油花儿足足有好几秒。
“你哪来的银子?”顾寻欢第一句就问。
海棠支支吾吾,“我以前藏了一些。”
“你向来不会说谎。”顾寻欢直截了当戳穿她的谎言。
“真的,我没有骗您。”海棠目光闪烁。
好在,顾寻欢没有再追问。
可是他,却也没有动过那可怜兮兮的瘦肉丁儿汤。
此后,意外的是,顾寻欢精神倒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起码海棠看到的是如此。
他像是突然打了鸡血,开始用功读书,众人搜刮了所有东西,唯独书本留了下来,这倒成了他最大的财物。
他每日寅时即起,读一个时辰的书,然后再练着走一个时辰,最后再继续坐海棠树下看书用功。
彼时,海棠花已落,流苏花爬满枝头。流苏花白如雪,风吹过,落花纷纷,掉落他满头满肩,海棠去给他熏香倒茶,恰也被落了一身。
这本是极其寻常的午后,顾寻欢足足盯着她好半晌,最后突然笑了。
“公子笑什么?”海棠不解问。
“流苏花落肩头,我们也算是白首。”顾寻欢笑着指了指她和他。
能共白首,是件很美的事情。海棠点头应下,并对他伸出拇指指腹。
顾寻欢同样伸出拇指指腹,与她重重对按,随即道:“那日我和你说的话,依旧作数。”
哪日?什么话?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太多了,说的话也多,情话更是一箩筐,海棠都记不得了。
顾寻欢笑笑,只任夏风拂面,鬓发飘飘。
好在,他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依旧是俊朗如玉的模样。
他面色好,海棠的心情也渐渐明朗。
一日海棠从外面买药回来,只见顾寻欢正坐在流苏树下,神情专注,手里不停地捣鼓着一些东西。
“海棠,过来。”顾寻欢向她招手,语调温和。
“四爷,在看什么?”海棠将药搁下,几副药,花去了大半积蓄。
顾寻欢瞥她手中药一眼,眼神愈发温和得几乎可以淌出水来。
十八分店,马场、温泉,扬州宅院,田地,农庄,皆被充公,纳入朝廷,他现在是身无分文。
可纵是如此,他也是个男人!
他怎能要她操劳生计,来养他?
“手指伸过来。”顾寻欢拂袖掸去落在腿上的枯叶,向海棠伸出手。
“四爷。”海棠顺势将手递给他,不明他意。
顾寻欢微微笑,面容和煦,“我新调制了香粉,给你包个指甲。”
自出事后,他难得有如此雅趣,他既愿意,海棠也乐意赴约。
“四爷,等我一下。”海棠利利索索转身,舀一勺清水,将手洗净,而后将十指伸至他面前。
与他在一起,一花一草,一觞一咏,皆是风情。
他握过她的手,目光从她手底茧子上扫过,先没急着帮她包指甲,而是以面轻轻蹭过她手心,再仰头瞧她,“辛苦你了。”
彼时,他目色凝重,似深潭幽水。
海棠捏捏他鼻尖,“四爷,你怎么长得这么俊,害得我一下子栽进你心里去了!”
顾寻欢安然浅笑,拉着她一起坐下,“这个香粉温和不刺激,我试过了,所以才给你用的,现在我是想看看它在指甲上的上色效果。”
“你怎么试的?”海棠找出他话中重点,再检查他身,这才发现他手腕处红了一片,更有不少疹子。
顾寻欢将手收回,只淡淡道:“这些无妨,过几天自然会消,只是今儿这胭脂一定要试好,它至关重要。”
他说的郑重,海棠也不敢马虎,只嗔他,“四爷,以后让我试。”
顾寻欢笑笑,低头开始帮她将指甲着色,而后再包裹起来固色。
他垂眸专注给她包指甲时,细碎阳光正好从他头顶枝头落下,罩在他身上。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好看。海棠止不住以膝蹭他,“四爷。”
“嗯。”顾寻欢专心起来,连头都不抬。
海棠想了想,说道:“我们的小欢欢,一定会像您这么俊的,只是您的肤色过分白了一些,男孩子,还是黑一点好。”
顾寻欢听言,抬起眼皮瞥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不说话。
这么肉麻的情话他都不接?
海棠又以臂肘戳戳他,“你怎么不说话?”
风拂过,流苏花瓣落成雨,芳香满园。
树下石凳上,顾寻欢轻言细语道:“这一点都不用担心。”
“为何?”海棠故意板着脸,心下想,今儿他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绝对不饶过他。
“都说男孩子比较像母亲。”顾寻欢依旧头也不抬道。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是暗搓搓说她黑了?
“你什么意思?”海棠不乐意了,将手缩回,不许他碰。
“没什么意思。”顾寻欢笑眯眯拉过她未完工的手,继续给她包指头。
“你嘲笑我。”
二人难得这么轻松,阳光晴好,微风不燥,好似一时偷得浮生半日闲,海棠别过脸,等他哄。
“不敢。”眼前人娇羞可爱,顾寻欢看一眼,爱一眼。
“可是你在偷笑。”他还不哄她?海棠气炸,转身以背朝他,对镜冥思苦照,自己哪里黑了?她明明白着呢。
海棠对此很是不悦。
顾寻欢微微笑,掰过她肩膀,凑近她耳畔,“你刚刚嫌我白时,我只是为了报复。”
“报复?”海棠回头看他。
“李慕白并不是很白。”顾寻欢幽幽回答,“我以为你喜欢肤色黑一点的。”
海棠慢慢转醒,琢磨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逮住他,“你吃醋了?”
“没有。”顾寻欢摇头。
没有?没有为何要目光躲闪?
她才不信他呢!
第82章 卖香
顾寻欢极其专注地帮海棠将每个手指都涂上香粉, 随后又以蝉翼纱相缠,最后系上蝴蝶结。
阳光下,海棠展开十指欣赏, 只觉自己细指纤纤,犹如展翅的花蝶。
海棠忽然发现,他似乎变了, 变得比以前更像男人了。
可是,随着他这温暖又有力量的笑容, 海棠的眉眼却是慢慢耷拉了下来。
她想起了个很严重的问题,于是苦兮兮问向顾寻欢, “四爷,这指甲要染多久才能着色?”
顾寻欢想了想, 回她:“一夜。”
竟然要这么久?海棠一时无语凝噎。
“那我们的晚膳该怎么弄?”海棠无奈向他,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顾寻欢听言,亦是傻了眼!要做饭?他也不会, 他甚至从未正儿八经踏足过伙房。
“要不, 我做?”顾寻欢一脸懵, 试着提议道。
“您可以?”海棠乐得看神仙坠入凡尘, 于是故意激将,“不要吧,不要浪费咱们家的米。”
一句“咱们家”听得顾寻欢心情无比熨帖舒畅。
“做。”顾寻欢言简意赅, 单腿跳间或右腿稍稍带劲, 一瘸一拐,进了伙房。
做!嘿嘿!海棠尤爱他这句话。
这一次,海棠数了数, 哎!四爷他进步了, 他这次整整走了一百五十步!
简直是破天荒!
海棠为这发现, 乐得心花怒放,屁颠颠也跟着进了伙房,指点他米在哪里,水又在哪里。
顾寻欢认真听她指挥,手忙脚乱,忙得满头大汗,最终捣鼓出了一锅饭不成饭,粥不成粥的,半糊稀饭!
罗夫人胡乱用了几口,便再没能咽下。顾寻欢自己吃一口,就吐了出来。海棠却是连吃了半碗。
四爷做的就是好!
“不好吃就别吃了。”顾寻欢很是歉疚地看着海棠。
海棠不觉难以下咽,别有深意,挑眉看向顾寻欢,“以前我一人从京城去扬州城时,有时候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上饭,在当时甭说是一碗糊稀饭,就是清汤寡水的米汤,得到了也觉是天大的美味。”
海棠说得风轻云淡,这确实是她当时的情形。
顾寻欢听了,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闷头至碗里,吃得一干二净。
“四爷。”海棠想要叫停他。
顾寻欢摆摆手,表示自己也可以。
……
一夜过后,海棠取下指头纱布,直接尖叫出声。
以前在相府时,她也经常染指甲,但以往染的指甲,因着香料都是花汁捣出来的缘故,色泽都很温和。
但顾寻欢给她弄的指甲,颜色却尤其鲜艳,染于指头,明艳艳像一团烈火,张扬,绚丽,似春日海棠,又似庭前芍药。
海棠迫不及待,将指甲伸给顾寻欢看。
流苏树下,顾寻欢身侧堆满了书,近来他尤其喜欢钻在书堆里。
“是不错,比我想的还要美。”顾寻欢很是深沉地点点头,状似老夫子,又继续埋头看书,只道:“海棠,明日,我要出去一下。”
他要出去?
海棠狐疑地看他一眼,但他明显不想过多解释,她也不想过问太细,只能默默按下心底的疑惑,静观其变。
海棠觉得,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翌日,天还没大亮,海棠便听到门响的声音,她再转眼看外间小榻,榻上空空,不知何时,他竟已经悄无声息起了,同时带走了那盒香粉。
因着有伤,他夜间常常睡不安宁,时常要翻身,所以自那次睡服后,他一直都睡在外面的小榻上。
海棠本想和他换,让他睡里屋大榻,他坚持不肯,海棠最终无奈,只得从了他。
只是,时不时夜间夜深人静,天地共眠时,她也会揪着他同钻一个被窝,这样天昏地暗,不分你我的时候,与他独寝之夜,各占一半。
温暖,黏腻,却踏实。
当然这是闺房私.密。
顾寻欢一出门,海棠便利利索索也跟着起了。
她不放心他走路。
她目送他出了院门,只见外面停了一辆破旧马车,马车上人见他出来,先是一愣,随即狠狠地抱住了他。
隐约有抽泣声,但不是他的。
海棠认出来了,那驾马车的人,正是已经出家为僧的公子顾莳钰。有顾莳钰相伴,必定不会出岔子,海棠的心缓缓放下。
“要做事,不要哭。”黎明前的黑夜里,海棠隐隐听到他们的对话,是顾寻欢的声音。
“没想到我们府会落魄至此。”顾莳钰抽泣尤是不止。
“兄长放心,终有一天,我会重振家门的。”顾寻欢的声音落地有声,这时候他反而像哥哥,而顾莳钰却像是需要人保护的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