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着车外人说话,她张了张眼皮,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又因沙哑的嗓子,什么都没能说出。
车外完颜澹宗看一眼毫无波澜,始终不肯再掀起的车帘,无奈收回视线,他知车内人,必定已经泪流满面。
他有些心疼,却又无可奈何,想了想,催顾寻欢离开。
顾寻欢向完颜澹宗长做一揖,调转马头,与她们方向相反,背道行去。
春夏之交,万物复苏,长亭古道,绿荫垂杨。
擦肩而过,随即各奔东西。
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这日顾寻欢到了杭州地界,住西湖湖畔,杏花烟雨江南时,柳枝儿正绿,他亲手折一枝,装进牛油纸带,请过路北上的船只,带往京城。
日思夜念,甚想她。
第84章 仙人跳(1)
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顾寻欢刚抵西湖湖畔时, 杭州城刚好进入了梅雨季节,这一路赶车,人本就疲乏至极, 初到杭州,人还没歇过劲来,潮湿湿的天气便铺天盖地侵袭而来, 使得顾寻欢的胳膊腿,更如千万只小蚂蚁蚀咬一般, 疼痛难耐。
可是,最困难的是, 他身上所剩银两已经无几。
深夜里,顾寻欢躺在最便宜的马厩旁的大通铺里, 与洪福同挤一个被褥。大通铺的被褥很臭, 闻上去像是从未洗过一般,被子里甚至还有着属于大老男人的臭脚丫子味, 若是以前,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看这种屋子一眼的。
可是今时, 顾寻欢默默看床铺一眼, 直接就躺了下去。
身上很疼,四肢痛得像要裂开,顾寻欢垂首, 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一口咬住了自己手腕,腕上溢出了一点点朱红血迹。
洪福察觉到他曲着的身子在不断地颤抖,心下慌张得紧紧从身后抱住了他, 试图缓解他的疼痛, 可是一丁点作用都没有。
洪福最后实在无奈, 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呜咽着对顾寻欢道:“四爷,疼您就喊出声,喊出来就会好很多的。”
顾寻欢摇摇头,示意他不用管他。
洪福不忍心,哭得更大声了,“要不您再将我发卖了吧,卖了我,起码您可以再得些银两,那买药的钱就有了。”
洪福双目红肿,哭声震天,使得通铺上其他人极为不满,“深更半夜,嚎什么?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
洪福性子弱,向来不敢与人争吵,听骂由嚎哭转为低泣,他的泪水打湿了顾寻欢后衫好大一块。
顾寻欢不想与人争辩对骂,忍着疼,转身安抚洪福,“你放心,我顾寻欢再不济,也不用靠卖家人过活。”
一句“家人”,引得洪福更是抽泣不止,“可是四爷,您的病......”
顾寻欢忍痛,强做欢笑,“我无事,也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我还要挣钱,风风光光回家,我要光耀门楣,家里还有人在等我。我要让她知道,她是很好的一个人,我同样也很好,我值得她等。”
汗水涔涔从额头滑落,顾寻欢想了想,干脆抓过脱下来的外衣,直接塞进了嘴里,不使自己因为疼痛而再发出声音。
过分抽搐着疼痛的后果就是,顾寻欢走路原本就不太利索,现经过这么一夜的折磨,第二日,顾寻欢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小半的左腿,又变得一瘸一拐了起来。
偏,再过一日,就是杭州香薰胭脂商会在西湖畔茶楼举行的日子,而按惯例,商户们都会提前一天聚集到茶楼熟悉人脉。
顾寻欢也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
洪福有些担忧地紧跟在顾寻欢身侧,生怕他走路不稳,一不小心摔倒下来,目光时时刻刻都盯在他身上。
下了雨,道路上泞泥不堪,纵铺着青石板,石板上也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苔藓,很是湿滑,顾寻欢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
洪福小心翼翼伴随在顾寻欢身边,二人好不容易走至商会茶楼下。
彼时,茶楼里已经坐满了由各路来的胭脂商,其中不乏顾寻欢在扬州时认识的一些老相识,毕竟在扬州开了十八分店,生意上有来往的,总是很多。
见着顾寻欢的到来,茶楼里已经有人在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顾寻欢耳廓动了动,一些声音传进耳朵里。
“咦,那不是扬州四少之首的顾寻欢顾四爷吗?他怎么落得这幅模样?往日坏事做得太多了吧?”
“所以说,男人啊,还是得洁身自好点,听闻他曾经就是太嚣张了,现在好了,报应来了吧?”
“啧啧,以前活得有多体面张狂,现在便有多狼狈尴尬,以前是蛟龙,现在是老狗,瞧他那模样!”
奚笑声一句接一句,顾寻欢不为所动,拄拐拾级而上。
忽然,一个身穿学士服的青年男子慢悠悠从茶楼上下来,顾寻欢怕自己速度太慢而影响到他,侧身让到木质台阶一边,静待他过去,哪知那学士走得好好儿地,却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偏故意撞了下他拐杖。
木质拐杖从阶梯上滚落,一同失去重心摔倒下来的,还有顾寻欢。
额头撞在了阶梯上,顾寻欢整个人面贴台阶,连着滚了好几个阶梯。
一向温吞的洪福先是腮帮子鼓了几下,随后直接跳下阶梯,一把抓住了顾寻欢袖衫,阻住了他的下滑,将他扶起,同时转身又一把扯住了那学士的衣襟,因为气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张牙舞爪,结结巴巴,故作恐吓道:“你是故意的!”
“你说对了,我就是有意的。”吴忠面露傲慢,以指来推洪福,并指着顾寻欢对他说道:“他曾经瞧不起我,说我有辱读书人的斯文,现在我做官了,可是他呢?却活得像条流浪狗。”
“你......不对,你......道歉!做官也要道歉!”洪福不理他,继续梗着脖子对吴忠说道:“必须道歉。”
“向他?一个残废?”吴忠不屑一顾地轻笑出声。
顾寻欢被摔得有点儿懵,耳朵里嗡嗡地,他揉了揉被压疼的手臂,举目看向吴忠那笑得几乎变形扭曲的脸。
他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当初在醉春乡,和他费那么多口舌,真的是愚昧极了。
狗咬他,难不成他再返回头咬狗?他还嫌会粘一口毛呢!
顾寻欢直起身来,静静地掸了掸衣袖,拉过洪福,直接将吴忠晾在原地,转身继续往茶楼上登去。
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顾寻欢干晾了吴忠。
吴忠已经做好了顾寻欢会与他对骂的准备,毕竟以前他从不受气。
可是今日,吴忠完全没想到,顾寻欢竟会一声也不吭地直接略过他走了。
吴忠有些傻眼,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冲顾寻欢背影吼道:“你终于也有怕我的一天了?”
顾寻欢依旧不理他。
“你这个蹶子,我告诉你,你今日这样,都是罪有应得。”吴忠又道,“你曾说我不配代表江南学子,你看我现在,也是吃皇粮饭的人了,可是你呢?活得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不!他还有家,他不可以辱没他的家人。顾寻欢缓缓回身,冷冷看向吴忠。
吴忠被他目光中的冷意所惊,但看及他手下被磨得发亮的拐杖,又挺直了腰板,迎向顾寻欢,与他目光对视。
顾寻欢不言不语,不躲不闪。
吴忠后背隐隐渗出了一层薄汗,有些觉得,顾寻欢与往日有些不同了,明明拄着拐杖,明明一瘸一拐,可是他的精气神,与以往完全不同。
以往顾寻欢是飞扬跋扈为谁雄的那种嚣张,像是一团火,可是如今那火熄了,却变成了幽深的潭水,表面平静,可内里却又像藏着旋涡般,能将人溺亡。
吴忠最终受不住顾寻欢死亡般凝视的眼神,有些不敢相信,他连着眨了眨眼,再抬头看顾寻欢,他已经转过身,继续往上走了。
他往上走,他往下走。
吴忠突然觉得这寓意很不好,于是又带着点不服气地冲顾寻欢背影咬牙切齿喊一句,“你这个瘸子,我看你能蹦跶多久。”
吴忠的声音,吸引了一楼人的目光,所有人的视线,均落在了顾寻欢身上,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更有觉得顾寻欢被受欺负,却不敢反驳,觉得他懦弱没骨气的。
顾寻欢依旧不睬吴忠,昂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片看好戏的视线里,稳当当一步步登上了茶楼顶层,寻一处临窗座位,搁好拐杖,面色平静坐下。
西湖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风景极好。
顾寻欢长吁一口气,心底想着待来年,一定要带海棠一起同游一次西湖。
那时候,她一定要穿最好看的衣衫,做天底下,最富贵的女人。
如此想着,心里的底气,和经过层层打击,却越来越旺盛的倔强,又一点点堆积,终于筑成了心底不灭的高墙。
要坚强啊,为了所爱的人!
“曾听闻,当年顾公子在扬州,那也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怎么现如今竟是这副模样了?软骨头一般,就他还想做生意?”
过往商户议论的声音再次不绝于入耳。
顾寻欢定力如山,当作全都未闻。
“你们说,如果这顾四爷,以这幅尊容,再出现在扬州,那些曾经疯狂心许过他的女子,如今再看到他,会不会觉得超级恶心啊?以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厌恶,是不是这种感觉?”
“这顾公子,好歹也是曾经引领风尚的人,最近都流行灯笼锦了,他怎么还穿这粗糙糙的麻衣?”
洪福听着这些声音,几番侧身,想要提起拐杖去教训那些人,他虽怕,但是经过顾寻欢夜间咬衣那一段后,再不能忍受别人侮辱他心中的神。
顾寻欢察觉到他动静,提手握住他。
洪福双眸含泪,为他委屈到双目通红。
“若是这些闲言碎语都忍受不了,我顾寻欢还凭什么翻身?”顾寻欢耐心向洪福小声说道,同时叫过一碟点心,最便宜的那种。
洪福似懂非懂点点头。
日头从东到西。
商会的人来来去去好几波。
“顾公子啊,你饿不饿?我看你这一盘点心,从早吃到晚,还没舍得吃一半,是怕吃了这顿没下顿所以留着?”茶楼店小二听了一整日关于顾寻欢的闲话,心底也有些瞧不起他。
“火候过了,不好吃。”顾寻欢坐了一天,懒懒回他,心想果然便宜的东西,不太好,这糕点硬得像块石头。
“切,穷讲究罢了,有本事买贵的啊,贵的就不粘牙了。”店小二出声反驳。
顾寻欢不愿敷衍营业,再不说话,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恰迎面走来一位女子。
只见那女子,举臂直接扇向店小二的脸,脆声骂道:“混账东西,狗眼看人低,谁给你的胆子,竟这样回顾公子的话!”
第85章 仙人跳(2)
美女救英雄?
顾寻欢听着声音, 挑眉看向来人,相貌生得极美,身段玲珑, 姿容姣好,衣着考究,满身香气, 是惯于用香之人。
但面孔生疏,不是自己相熟的。
顾寻欢想了又想, 着实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更不明白她为何要帮自己。
人心向来市侩, 出发杭州前,他书信曾经视如手足的三少, 得到的回应皆是三少似商量好的, 均避而不见,一听是他来信, 连门都不开。
楼塌如山倒, 他当时气恼, 可冷静下来, 心态却是愈发平和。
顾寻欢看向眼前这不认识的女子,如果说她帮他,是看上他的男.色?顾寻欢暗想, 绝对不是。
以他如今这病恹恹, 不修边幅,穷困潦倒的模样,哪个女子相中他, 无异于这人眼睛瞎了。她们不怀疑他那里不行了, 就算是口中留德了。
可是她为何要帮他?
“还不快去给顾四爷重新沏茶和端点心?”面前女子又冲那店小二呵斥一句, 同时扔出几粒碎银撒到桌上。
“要好茶,清明节前的龙井,并西湖雪水煮的酒酿红豆丸子,顾四爷喜欢吃甜口的。”女子又道。
“其实现在吃苦口的也行。”顾寻欢终于接上了她的话。
“不愧是四爷,这时候还能开玩笑。”女子瞥顾寻欢一眼,面上带笑,伸手想要扶他坐下。
“姑娘,你是不是帮错了人?我顾寻欢朋友没多少,仇人倒挺多。”顾寻欢止住她脚步,独自坐下,自有海棠,他不与任何女子有肢体接触。
“四爷,我是红玉。”女子察觉出他的防备,不以为意,在顾寻欢对面坐下。
西湖湖水悠悠。
顾寻欢左思右想,着实想不出来到底是谁,又何时与他有过交集。
“四爷大恩,请受红玉一拜。”红玉依着桌椅,顺势就要跪下行礼。
“我何时对你施恩过?”顾寻欢示意洪福将她拉起,不要她行如此大礼。
“四爷可记得,去年元夜时,您曾救过三个女子。”红玉见他回想不起来,也不甚在意,只耐心解释道。
“依稀好像有这回事。”顾寻欢默默应一句,以前仗着有钱,他也确实混账,路见不平,砸钱相助的时候多得很,但砸了多少钱,给谁了,他都不记得了。
“奴家便是那三位女子当中的姐姐,去年四爷帮忙从老鸨手中,帮我们姐妹赎身后,我们姐妹三人一路辗转就来到了这杭州城。”
红玉顿了顿又道,“我们姐妹三人别无所长,只会弄点胭脂香粉之类的,于是就租了间铺子,典当了首饰,做起了小本生意,本想着若有朝一日有机会再回扬州城去谢四爷的,不曾想在此处就遇见了。”
顾寻欢点点头,她说这话,他倒是想起一点点了。
“这些狗东西,最喜欢狗仗人势欺负人,四爷您莫要放在心上。”红玉又啐店小二一口。
店小二点头哈腰道歉,转身去备茶。
夏风徐徐,落日余晖,散作满河星铺进西湖中。
“四爷,您如今怎地会?”红玉泪光闪闪看向顾寻欢,目中尽是不忍。
“一点儿小挫折,不妨事。”顾寻欢笑盈盈看向红玉。
眼神不会骗人,红玉来得突然,但目色陈恳,不像骗人。
顾寻欢暗自嘲笑自己,本来他还一直防着她的,这一路被骗得多了,他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