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究竟要做什么,还会将自己牵扯其中?
她懵懵怔怔地往前走,根本没有心思看前路。走了几步,灵月都没来得及阻止,就一头撞进了沉冷带着松木香的胸膛。
顾霖倏然回神,一抬头就与男人幽冷的目光相触。陆熠凤眸里的担忧直白明显,她下意识地避开,将视线落在远处白茫茫的雪堆上。
“怎么了?”陆熠替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敞开狐裘,将小姑娘搂紧怀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夜已经深了,你身子弱,我们回府休息了好不好?”
顾霖犹豫了下,回眸又去看母亲的院子,那院子的暗红色门已经关得紧紧的,一丝缝儿也未留。
母亲病成这副样子,她怎么能离开?
她嗫嚅着,刚想要开口求一求陆熠让自己多几天,忽然凌空一声“嗖”的锐响,一支羽剑破空而来,直直就要袭向相拥的二人。
此处是空地,周围除了几棵大树,一点遮挡物都没有,是极好的射击点。
顾霖还没反应过来,陆熠已经迅速将她用狐裘兜住,在空中连转好几个圈,堪堪躲过了这一阵箭矢。
可还没等她松口气,更多的箭从不远处射来,耳边无数声“嗖嗖”划过,陆熠揽着她的腰肢左躲又闪,最终飞身到一处廊柱落下。
男人松开她,推她到一棵二人才能合抱的树后躲好,又匆匆往外飞跃,去捉那些暗中放箭的人。
顾霖战战兢兢地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探头往外瞧。没过多久,放暗箭的人已经被揪出大半,与陆熠带来的隐卫混战在一起,空中时不时划过锐利冷箭,看得她整颗心都悬在半空。
隐卫毕竟经过严格训练,很快双方渐渐分出胜负,埋伏的人穿着黑衣,都已经死了,有些被抓住活口的,眼看逃走无望,竟然咬破嘴里的毒药自杀身亡。
陆熠一身肃杀,周身散发着痕迹狠厉杀伐的气息,正站在一众隐卫之中,指挥着收拾残局。
这样嗜杀冷戾的陆熠,顾霖是第一次见到。她忍不住害怕地往后躲了躲,却不料踩住了地上的一截枯枝,身子失去平衡直直往后倒去。
她下意识地惊呼,余光中见到远处正沉稳处理残局的男人猛地抬头,而后寒潭深眸里露出从未有过的慌张。
“嗖嗖嗖!”又是接连三声锐利的箭矢划破空气的声响,顾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目光所到之处只有苍茫灰败的天空,以及远处时不时爆发而出的璀璨烟火。
她甚至想,如果那三支箭射在自己身上,能彻底夺去自己的性命就好了,这半生她已经错得太多,害了太多人,就用这条命去赎罪吧。
她闭上了眸子,等待着长箭穿胸而过的痛楚。
可是,等了许久,那痛都没有到来。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落到她的颈侧,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顾霖迷茫地睁开双眼,看到了面前陆熠放大的俊毅脸庞,他将她牢牢地护在怀里,半跪在地做出怀抱的姿势,三支长箭鲜血淋漓,穿过他的胸膛,正不停地冒出浓稠的血液。
见到她睁开眼,目光茫然又无措,陆熠竟然露出了个笑容,忍着疼艰难地安慰:“别怕,那些弓箭手已经被诛灭了。”
顾霖想要问他一句“你疼不疼”,可张了张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陆熠紧紧护着她,不停地跟她说“别怕”,可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虚无,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颓然一松,压在了她的身上。
徐答清理好现场,正要带着隐卫查看主子强势,目光触到箭矢的那一刻,忽然脸色大变:“快,去宫里请林太医,这箭上有毒!”
──
陆熠身受重伤不宜挪动太远,顾府又不够安全,徐答便将主子带到了附近的一处暗桩。
这院子极其隐蔽,且守卫森严,对方想再得手几乎不可能。
因为平时没人居住,这院子里没有丫鬟婆子,只能由隐卫担起伺候的活。
林太医已经被快马加鞭送入房内,此刻正忙碌地替陆熠解毒疗伤。
顾霖坐在房中的小榻上,看着隐卫端着一盆盆血水往外倒,依旧惊魂未定,脸色煞白。
就这么折腾到半夜,林太医才起身开始收拾药箱,对一旁的徐答道:“余毒已清,再辅以汤药即可,只是世子连中三箭,伤势颇重,能否醒过来还犹未知。”
徐答一脸肃容,恭敬道谢了几句,带着林太医前去抓药。
经过顾霖时,他停了停,拱手恳求道:“夫人,属下随林太医去抓药,世子爷重伤昏迷,辛苦您照看一会儿。”
顾霖犹豫了一瞬,见徐答一脸哀求地望着自己,又看了眼榻上昏睡着的人,最终点点头。
徐答感激地谢过,急匆匆地走了。
很快,除了顾霖,屋子里的人都离开了。
她静静在小榻上坐了一会儿,而后慢慢地一点点挪到了榻边。
陆熠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可就算是这样,这个男人还是一样的俊毅好看,只要他不睁眼,周身凌厉的气场就消失了大半,她对他的畏惧也不再那么强烈。
刚才在顾府时,他明明还是一副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模样,转眼间就已经中毒昏迷、生死未卜。
顾霖环顾四周,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昏睡着的陆熠,就只有她一人。
忽然的,她动了杀念。
这个男人害得自己没有了家,害得顾氏全族流放,还害得母亲在狱中重病迟迟得不到医治,她恨不得杀了他为所有人报仇。
就是现在,他手无缚鸡之力,重伤昏迷,便是绝好的机会。
“哗”的一声,她抽出屋中的长剑,寒光一闪,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陆熠依旧昏睡,根本没有察觉到已经到来的危险。
顾霖沉默地站在榻边,水眸里渐渐有复杂情绪划过。从前二人纠缠的一幕幕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顾府中,男人身重三箭仍旧坚持护着自己的脸。
他那时候浑身是血,胸口被箭矢贯穿,一定很疼吧?可是他却硬生生忍着,笑着让她不要害怕。
手中的长剑在烛光下泛着银光,顾霖握着剑柄站了许久许久,久到连手腕都开始因为动作的停滞而酸痛。
最终,空荡荡的房间内发出极响亮的“噹”的一声,顾霖手中的长剑倏然落地,剑身剧烈地颤抖几下,而后慢慢恢复平静。
顾霖慢慢坐在床榻边,视线淡淡扫过男人沉睡中苍白的俊脸,又快速挪开:“陆熠,这次是你救了我,我不忍心下手。如果有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剩下的话被她隐在心头,没有说出口,顾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突然觉得好累,周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不知所措。
她起身想离榻上的人远一些,一只宽厚的大掌忽然捉住了她抵在床褥上的手,力气虚弱却很坚定。
顾霖身子一顿,回眸去看榻上人的脸。果然陆熠已经醒来,只是脸色还是很虚弱,原本邪肆深邃的凤眸,此刻变得有些无神,脆弱得甚至都不是她的对手。
“你醒了。”她别开脸,用最淡漠的声音,“你的毒已经解了,徐答在给你抓药。”
说着,她想要甩开男人的手,远远地坐到小榻上去。
可握住她的那只大掌看着虚弱,实则力气不小,她用力挣脱了几次还是没成功,忍不住恼怒回瞪:“放手!”
陆熠近乎执拗地握着她,眉眼里的受伤一闪而过,他柔着声音:“霖霖,你别走,我伤口疼……咳咳咳……”
顾霖蹙眉看着他咳得脸色苍白,胸前包扎好的纱布有鲜血渗透出来,终归不忍心,咬唇问:“那你想怎么办?”
要不再叫林太医来一趟?她不是大夫,治不了他的咳嗽,减不了他的疼痛。
“霖霖,我想喝水,喝了水就不咳嗽,伤口也不会扯着疼了。”陆熠说得可怜巴巴,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急咳,听得她心都跟着颤起来。
顾霖再受不了,转身端来一杯热茶,递过去:“喝吧。”
陆熠眼底极快地闪过几分笑意,撑起身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入喉,他甚至觉得,今日的这口茶,竟然比琼浆蜜酿还要甘甜。
第37章
喂完了水, 顾霖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榻几上,左手用力挣了挣,依旧没挣开男人掌心的禁锢。
陆熠眸光深深地看着她:“霖霖, 刚才在顾府的那场偷袭,是不是吓到你了?”
顾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将目光落在藏蓝色的锦缎被褥上,语带别扭:“刚才, 多亏了你救我。”
“傻丫头,你是我夫人, 就算豁出命去,我也会护你平安, ”陆熠语气柔得不像话, 简直与从前冷漠的模样判若两人。
难道他转性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立刻摇了摇头, 整个顾氏落到到这个地步, 都是因为他厌恶自己那场逼婚的算计, 他恨背叛恨欺骗, 又怎么会对自己突然改观态度呢?
顾霖有些糊涂了,不明白陆熠为什么在毁了她的家族之后,又舍命救下她的性命。如果自己刚才真的死在偷袭的箭下, 对他对整个定国公府来说, 都是一桩好事。
见她摇头,陆熠包裹住小姑娘柔荑的大掌紧了紧,眼底情绪暗涌, 他张了张唇, 却不知道如何将真心与懊悔表露。
他从小看透世间凉薄, 生老病死、骨肉分离在军营中屡见不鲜,早已练就一身冷心无情的铜墙铁壁,现在面对自己心心牵挂的姑娘,且是个自己亏欠太多的姑娘,纵使心头柔情满溢,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两人各怀心思,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屋内茶台上燃烧着的烛火时不时发出一声“哔啵”轻响。
屋外起初只有呼啸的风声,渐渐有一串脚步由远及近,传来了叩门声。
陆熠咳嗽几声,应道:“进来。”
顾霖赶紧趁机挣脱开男人的手,起身退到一边。
徐答端着药碗进入,身后还跟着一名通身矜贵的男子,正是在花灯会上中途将陆熠叫走的那一位。
顾霖又往后退了退,此处是陆熠的私设的暗桩,这人能够在陆熠遇刺后及时收到消息赶来,两人的交情应当不浅,且对方的身份地位也绝不会低。
“世子,陛……萧公子听闻您身负重伤,特来看望。”因为萧凉在场,徐答的行事更加谨慎小心,将汤药搁在小几上,立马低眉顺眼地退下了。
陆熠只是轻微点了头,却连一眼都没看萧凉,而是满含期盼地望向顾霖:“霖霖,我受伤了,手臂一点力气都没有,端不起药碗。”
手臂没有力气?顾霖怀疑地瞪大了眸子,他刚才抓住自己手时,力气可不小!
“霖霖,咳咳咳……”陆熠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可怜。
顾霖望了眼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矜贵男子,脚步不自觉地往外挪:“这位公子力气大,让这位公子喂你喝吧,我……我还有事……”
说罢,她想转身开溜。
陆熠微哑低沉的嗓音又传了过来:“他身份尊贵,我不敢让他喂。”
被晾到现在,萧凉终于找到了点存在感,立刻笑呵呵地接话:“是啊,朕乃当今天子,陆世子妄想指挥朕喂药,那是不想活了。”
顾霖只觉得头顶一记响雷炸开,倏然回头,正和萧凉笑得和煦的桃花眼对上。
她怎么忘了,当今天下姓“萧”的,除了皇族还有谁呢?
“罪臣之女顾霖见过陛下。”
她连连退了几步,匆忙行了礼,面上似惊似惧,还有一种强烈的排斥自心头升起。
“起来吧。”萧凉没为难她,依旧面容和煦。
顾霖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整个人僵立在那里,远远看过去,就是一抹单薄脆弱的孤影。
这次顾氏败落,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眼前登基的陛下,打败了姑母所生的皇子,夺得了皇位。
虽说大黎历来都是立嫡为尊,姑母与爹爹妄图立二皇子为帝本就于礼不合,但她从小受到姑母的庇护,纵然姑母不占理,她心底对这一场政变的结局还是很不能接受的。
所以,就算萧凉对她的态度和善得很,她面对眼前这位名正言顺登基的陛下,一点都没有好感。
“霖霖,药要凉了。”
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个凌厉中带着希冀,一个温煦中夹着戏谑,都等待着小姑娘的回应。
陆熠又咳嗽起来,在静谧的室内尤为突兀。不知是出于对陆熠负伤的感谢,还是畏惧于萧凉的皇权,顾霖终于败下阵来,慢吞吞地挪到榻边,端起药碗,开始喂药。
这汤药煮得浓稠,味道也很冲,她有些受不了,忍着胃里的不适,屏息拿起药勺一口一口喂,动作不免急切了些。
陆熠倒是一点都不挑剔,她喂多少,他就喝多少。苦涩的汤药入喉,男人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一脸满足,像是在喝天赐的美酒。
萧凉有些受不了地瞥开眼,视线一顿,就发现了榻前空地上那把出鞘的长剑,他唇角勾起,憋着笑没吭声。
一碗汤药终于见底,顾霖如蒙大赦,立马弹起身子,借口去送药碗,匆匆离开了屋子。
陆熠没拦她,目送着小姑娘纤瘦的身影落荒而逃般离开,直到屋门再次关上,他才刚视线转向萧凉。
方才的柔情缱绻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凉薄的幽深:“大晚上的,陛下来做什么?”
萧凉也不再装正经,翘着二郎腿坐在顾霖刚才的位置:“我不来,就看不见这场惊天好戏了。陆熠啊陆熠,你之前对朕怎么说的──”
他矫揉造作地模仿起对方的声音:“臣只是为江山社稷考虑,从来不被儿女私情所累,对于顾霖,也没有半点情爱。”
“你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陆熠冷冷淡淡地瞪他一眼:“人都是会变的。”
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这话似曾相识,是前几日顾霖也对他说过的,当初并不甚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免不了让他心中有些慌。
那时候他想带顾霖去花灯街玩,是存了哄人开心的意思。可小姑娘反应却很冷淡,拒绝时说了句“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都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