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温热的泪水自她眼角滑落,与冰凉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早已失去了温度。
她将苍白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只是这个她期待的孩子,终究来不到人世,看不到世间的繁华了。
可预想中的剧烈撞击并未到来,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住双肩往外一带,而后整个身子被一具湿漉漉却带着暖气的胸膛紧紧护住,一下并不算猛烈的冲击过后,她被人护在怀里,身下的人硬生生替她挡下了坠地的剧烈冲击。
紧接着,是一声强忍着的低沉压抑的闷哼。
顾霖整个人斜趴在一具宽阔的胸膛,双手正巧攀在男人的肩膀。她吓得唇瓣颤抖,去望对方的眼。
入目的是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深邃暗眸。
男人也在看他,那双深邃沉沉的凤眼起初只有微微起伏,可随着二人四目相对,隔着那么近的距离,他的眼底忽然翻涌出滔天巨浪。
没等她出声,陆熠忽然更加用力地抱住她的身子,用一种近乎卑微又后怕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喊:“霖霖,是你……你还活着是吗……霖霖……”
霎时间,所有从前被忘却的记忆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过去的一幕幕迅速掠过,陆熠欣喜得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依恋,仿佛这喊声一停,眼前的人儿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顾霖下意识想要否认,可紧随而来的剧烈腹痛让她整个人都失控,她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声若蚊喃:“疼……我疼……”
陆熠惊慌是错地松开她,就见怀中人面色苍白,唇瓣一丝血色都无。
她双手捂着腹部,小脸上满是痛苦。
而在二人身下的地面上,雨水夹杂着血色正在向四周蔓延,看的人触目惊心。
陆熠眸中的欣喜激动又立刻化成了恐惧,顾不得后背的痛,他起身抱住顾霖,大吼着:“叫大夫,快叫大夫!”
第52章
冷风苦雨, 隐藏在清灵县的突厥人被隐卫尽数收押,原先被蛊惑的百姓都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用心险恶的突厥人设的一场局, 为的就挑拨他们与官府的关系,好让突厥坐收渔翁之利。
明白了这一层,百姓们心中惭愧之余, 开始主动收拾龙晶的粥摊,很快粥摊重新施粥, 一切都归于正常。
华安街上,地面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殆尽, 这一场大雨连绵了好几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森园内, 徐答小心翼翼地望一眼守在屋门口一动不动的世子爷, 眼观鼻子鼻观心,识趣地一声都不敢吭。
世子夫人已经生了两个时辰, 却迟迟没有生下来。稳婆和大夫从一开始便断言这孩子怕是会生得艰难。
也是, 当初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 胎气一定受损严重, 夫人又体弱,这孩子能保到现在实属奇迹,更别说今日又受突厥威胁, 夫人再次从高楼坠下, 情况更是万分凶险。
他识趣地又望角落里退了退,让其他人都撤到院子里,这个时候, 谁上前去多说一句嘴, 就是触了这位的逆鳞, 挨几顿板子那算是轻的。
屋内时不时传来稳婆指挥打气的声音,而顾霖的动静却越来越弱,已经近乎听不见了。
“夫人,你不能睡啊,再加把劲,孩子马上就能出来了。”稳婆一边安慰着产妇,一边大声吩咐旁边伺候的婢女,“快,再去多端一些热水来,夫人出血过多,身体扛不住了。”
随后,就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原本僵立在门外一动不动的男人忽然有了反应,大步上前就要推门而入。
只是厚重的漆木门才打开一半,守在门口的大夫就把人拦着不让进,严肃道:“这位爷,产房血气重,男子不能随意进入。”
陆熠不管不顾,冷声道:“让开,我是孩子的父亲。”
他的视线越过大夫的肩头,看到屋内一盆盆血水从床榻边端出来,而隔着纱幔,榻内的人躺在里头,连刚才痛哼的声音都逐渐微弱下去。
大夫依旧不肯让,双手张开拦着人:“爷,就算您是孩子父亲也不行,别说产妇正在生产不易被打扰,即使您进去了,不懂丝毫催产接生常识,除了添乱根本做不了什么。”
见对方态度强硬,且说得不无道理,陆熠威慑的气势收敛下去,语气带上了微微的颤抖,透着恐惧:“我只是想进去陪陪她,只要一眼,看她一眼,确保她安好就行。”
他已经错过她太久,也错过关心这个孩子太久,现在母子二人危在旦夕,作为丈夫与父亲,他又怎么能够耐得住只在屋外等候的焦灼。
那样担忧又疼痛的心境,就像被硬生生悬在半空,所见所触都是虚无,他实在是怕,怕一不小心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一切又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想,自己也许再也承受不住再一次失去她的打击。
这话说得实在卑微又可怜,连一旁的徐答都听得愣了神,凭良心说,世子爷向来杀伐狠厉,什么时候在人前流露出像现在这样脆弱与哀求的模样。
这一回,是真的怕到极致了。
大夫也被陆熠近乎卑微的恳求打动,一时有些犹豫。
就在大夫即将让开身子放人进来时,一只手落在了陆熠的肩上,将他用力往后一扯,扯得他身子失去平衡,往后踉跄几步才站稳。
陆熠周身的凌厉之气瞬间回笼,他迅速转身,剑眉森然,凤眸寒沁沁地对上对方的眼。
沈安无惧他摄人的目光,冷冷回视:“陆世子害得霖霖一度陷入险境,今日又要害她丧命吗?”
“我是孩子的父亲,进产房陪着理所应当。”陆熠冷嗤,“隐卫几个时辰前就将突厥奸细押到县衙,沈大人不忙着审问犯人,反倒来本世子的府邸指手画脚?”
沈安脸色微微僵硬,却不肯示弱:“陆世子早已将县衙的事安排妥当,我犯不着操这个闲心。更何况,霖霖跳崖险些丧命,是我一路救治和守护,在她受困病痛缠身时,陪伴在她身边的一直也只有我,敢问陆世子当初在哪里呢?”
“离开你,霖霖原本过得很好,要不是这回再次与你相遇,她绝不会被迫从二楼坠下,更不会动了胎气提前发动,都是你害得她再一次陷入险境,陆世子还要不管不顾地进去吗?你可有想过,霖霖现在究竟想不想看到你?”
这话无异于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陆熠的心口上,即使不愿意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沈安说得每一个字都很对,他不配进去陪着她,而她一定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可他已经知道自己从前犯下许多错,他只祈求霖霖能够给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哪怕只是极渺茫的希望也好。
他们之间跨越了那么深的误会,甚至牵扯到了朝堂争斗,他不想再错下去了。等到所有的诡谲名利都见识得到过,再次回顾从前的一切,他心里却只觉得空荡荡的难受。
兜兜转转这么久,他才猛然发现,自己最在乎的,是那个被他冷落良久,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
即使她可能已经心灰意冷,再也不会原谅自己,可陆熠还是想试一试,也许,也许他们之间还有转机呢,如果能够解开从前的误会,如果他倾尽所有去弥补,霖霖会不会再给他一个机会?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牵扯着一个可爱珍贵的孩子。
见陆熠并没有反驳,那张俊毅冷冽的脸颓败下去,沈安心中觉得一阵畅快,继续道:“陆世子,你与霖霖从坠崖那一刻起就已经恩断义绝,再也没有丝毫牵扯,等霖霖平安生下孩子,也希望你不要再纠缠于她。”
闻言,陆熠骤然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露出的都是汹涌的未知情绪,看得沈安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瑟缩一下。
要不是强忍着镇定,沈安整个人都会往后退几步。
在北疆历练这么多年,其周身的气场威压,并不是一个京都文官能够抗衡的。
陆熠冷冷睨着对方的脸,并未有任何言语,可眸光中的那股杀气却越来越浓烈。
忽而,屋内传来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紧接着是稳婆欣喜的声音:“生了,生了,是个秀气的小公子。”
话音刚落,外头的男人早已推开屋门闯了进去,他速度快得惊人,沈安甚至都没有看清屋内的景象,那扇门迅速开启后,就被重重关上,与外头隔绝得一干二净。
沈安心中担忧,上前也想进去看看,被徐答伸手拦住。
他不耐地斥道:“请徐大人让开。”
徐答纹丝不动,将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砖地面:“产房重地,除了大夫与至亲,其余人不得随意进入,敢问沈大人,您是以什么身份入内呢?”
“你!”沈安咬紧了牙想要发作,却寻不到一个入内的理由,只得愤愤站在原地。
——
产房内血气弥漫,稳婆抱着婴儿正在哄,侍女们来来回回地伺候,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端。
陆熠原本是冲进的产房,当屋门在身后关上,见到屋子里狼藉又血色的一切,他的脚步却硬生生地停下,仿佛再踏一步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隔着半透明的纱质床帐,榻内的身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陆熠远远地站着,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里头的人儿,盼着她能够发出点动静。
他很怕,怕极了心中一直担忧的事情会发生,甚至都不敢亲自上前去证实。
稳婆见到男人进来,走上前将襁褓中的婴儿抱给他看:“爷,您看,多么秀气白净的小公子,跟您长得很像呢!”
听到动静,陆熠纹丝未动,目光只看了一眼襁褓中皱巴巴正在娇弱哭泣的孩子,又迅速地落回床榻内。
他喉头动了动,出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她……夫人她如何了?”
“夫人产子失血过多,一度休克,不过好在总算挺过来了。”稳婆一愣,诧异男人竟将孩子撇到一边,第一个问的是产妇的安危,倒是难得。
她抱着孩子让开了道,“爷去看看吧,夫人身子很虚弱,以后要好好将养才行。”
陆熠原本重重舒了口气,听到稳婆的嘱托,他剑眉又紧紧蹙起,谢了几句,上前大步来到床榻前。
隔着朦胧的纱帐,他看到顾霖悄无声息地埋在被褥中,朦朦胧胧的并不能看清面上的神色。
深呼吸一口气,陆熠终究抬手撩开了纱帐一角,里头的人儿闭眸沉沉睡着,依旧是清丽出尘的容颜,此时却更多的是柔弱的苍白,那双清澈的杏眸闭着,长长的睫毛鸦羽般颤动,在眼窝处投下大片的阴影。
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地脆弱。
仿佛他呼吸重一些,她就会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熠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边上,将柔软的被褥压得陷下去一大块,婢女端上热水上前,胆怯道:“爷,奴婢……刚才夫人虚汗过多,奴婢要用热水为夫人擦拭身子。”
“我来吧,你退下。”男人看了眼婢女手里的铜盆,接过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拧干里头浸没的巾帕,动作轻柔地开始为顾霖擦拭手臂。
她的身子如此瘦弱,比几月前更加单薄,陆熠越擦拭心中越难受,难以想象坠崖后的几个月里,她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
而他,却只能躺在定国公府里,忘记了一切,也从未为她做过什么。
她现在躲他,恨他,是再正常不过。
顾霖刚产子,身子虚弱不堪,昏昏沉沉间只觉得有人在脱她的衣裳,还有一双手拿着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着。
那人的动作并不算轻柔,有几次弄得她有些疼,顾霖不舒服地皱皱眉,最后实在难受得厉害,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片撒花床帐,她神思恍忽,一时没想起来自己为何没有躺在榴园的榻上,视线下移,却看到了正全神贯注替自己擦拭身子的男人,而她的上半身则只着一件浅色肚兜,其余都暴露在男人的视线下。
陆熠?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自己还如此……如此衣不蔽体地躺在榻上!
一瞬间,恼怒的情绪占据心头,顾霖用力将那只在自己身上乱碰的手推开,抗拒道:“走开,不要碰我!”
陆熠手下僵了一瞬,略略撤开了手中的巾帕,语气轻柔:“听话,你刚产子,身上都是虚汗,用热帕子擦拭能让你好受一些。”
顾霖丝毫没有听进去,拉过被子盖住身体,抗拒道:“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霖霖,以前……以前是我亏欠了你,亏欠了这个孩子,我发誓,从此以后一定加倍补偿你们母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男人的话语句句诚恳,每一个字都透着悔恨,落到顾霖的耳中,却咯噔一声,不安瞬间占据心海。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从前的一切之后,她是不是再也不能脱身了。
这个孩子,她还能留在身边吗?会不会被陆熠强行带回定国公府,自己再也见不到了?
“孩子,孩子呢?”顾霖在被褥中转过身,撩开床帐就往外瞧,孩子是她历经万难才生下来的,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冀,她绝不能够让陆熠抢走!
稳婆原本在一旁抱着孩子候着,她最初就察觉到二人的关系有点不大对,是以一直没敢让孩子近身,这会儿听到顾霖醒来寻孩子,连忙把怀里的婴儿抱过去:“夫人别急,孩子在这儿呢,这会儿哭累了睡着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到顾霖的怀里,安慰道:“你瞧,小公子睡得多好,小脸红扑扑的,俊俏得很。”
顾霖望着怀里皱巴巴的一团,心里柔软万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因他的到来亮了起来。
她轻轻地伸出手指触碰上婴儿柔嫩的脸颊,襁褓里的婴儿似有所觉,立刻“呜呜”轻哼了几声,咂巴着小嘴。
陆熠坐在一边,望着母子二人心中也是一片柔软,他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襁褓中孩子的脸,却没料到顾霖抱着孩子往后一躲,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你做什么?这孩子跟你没关系,你出去。”
男人伸在半路的手落了空,无奈地蜷了蜷,最终收了回去。
他启唇,话语中透着失落:“霖霖,我全想起来了,我们是夫妻,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弥补你们母子的,你相信我。”
“不需要。”顾霖冷硬地瞥过眼,只留一个背影给他,“我说了,他是我一个人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老太君不是已经着手替你选妻了吗,你就当我已经死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