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祝虎回到王府。他说,因为那处滑坡,十长公主决定绕远路,这才晚回来一日。
让祝虎不要声张自己受伤一事,宋翰墨坚持去上朝。
宫门口遇到严修洁,他站在马车边,穿着绯红飞鹤服,梨涡浅浅,弯腰行了一礼:“景王。”
“嗯。”宋翰墨垂眸,随意应了一声,绕开严修洁独自朝宫门走去。
昨日听许大夫说了景王的事情,严修洁心中是有些欢喜的。不过今日看景王的态度,似乎并不想与自己多谈?
一月未见,舟车劳顿,他好似轻减了些,莫不是有些累了,严修洁如此想着。
朝堂上,朝臣主要讨论了雪灾救济拨款之事,怀疑有官员私吞。最后以皇上派钦差大臣去查探此事结束。
临到下朝,有人参了景王。言语之间便是说,原来赶一赶路,年前还是能回来的,从前偏偏要过了年才回上京,景王这是对陛下不敬。
严修洁冷眼瞧了那个大人一眼,便是之前参她的吏部侍郎。一月没来上朝倒是让这些小人钻了空子,为了讨好上座之人,又是去找景王的不痛快!
一有人开了腔,见皇上并不表态,许多官员也跟着附和:“是对陛下不敬啊!”
座上之人默许,被群臣非议,一切是如此熟悉!
她袖下的拳微微纂紧,再看站着的景王,他一副云淡风轻,仿佛群臣口中议论的并不是他,三年来一直如此……
所以她才会三天两头参一参景王,便是让其他人没有机会开口。讨人厌的言官参景王,那些个朝臣倒是不会附和。
严修洁垂下眼眸,嗤笑一声。
“诸位爱卿言之有理。”衮冕微微晃动,皇上开口了,他嘴角上扬,“不过,景王去威南山总归是一片孝心,这次便不罚了,若有下次,定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跪着的大臣又和声喊道。
“退朝!”
下了朝,严修洁本想和宋翰墨说两句话:“景王……”
宋翰墨瞥了她一眼,直接绕过,匆匆走了。严修洁抿了抿嘴唇,景王,他脸色有些苍白,这是怎么了?
回到王府,宋翰墨换好药,躺在床上看书养伤。
忽然一鹅黄人影无声闪入屋中,站到床边,她声音清丽:“咦?看你今日照常上下朝,没想到你居然受伤了?会死么?”
宋翰墨掩盖眼里的惊讶,合上手中书,转头打量那人,认真道:“你终于来了,项颖,本王不会轻易死的。”
“唉,那真是遗憾。”项颖挑了挑眉,她扎着高马尾,一双眼睛颇有灵气,樱桃小嘴张张合合道,“话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了上京,害我从威南山一路找到上京。”
想见一个人罢了。
桃花眼凝视手中的书,宋翰墨想起今日早晨对严修洁的冷落……
这样就好……
就这样,渐行渐远吧。
他思忖一番,开口道:“……以后不会了。”
“啧,我管你那么多干什么。”项颖咂了咂嘴,她轻车熟路从书桌下翻出棋盘,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认真照着放置棋子。
不一会儿,项颖小心翼翼把棋盘端到宋翰墨面前,挑眉,她扬了扬白皙的下巴:“试试?”
宋翰墨瞄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黑棋已经被白棋逼到了绝境,又是一局残棋。
他本来有些恹恹的情绪,突然被挑了起来,眼睛变得雪亮,仔细盯着棋盘不放。
项颖倒是随意坐在房间一张椅子上,远远望着宋翰墨,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她十二,因为天性好动,母亲便让她扮成洗棋童,随名动天下的围棋大师子五先生四处游历,说是磨练心性。
子五先生到了宇平国,误入威南山,迷了路,是年仅十四岁的宋翰墨收留了他们。
衣着华贵,剑眉星目,披着狐裘的小公子站在廊下看雪,一双桃花眼拐过来,眼底一片冰冷,一下揪住了她的心。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他们一直待在行宫没有出门。宋翰墨与子五先生每日从早下到晚,从被子五先生虐杀,到向先生提出赌棋之约,仅仅用了两个月。
他进步神速,子五先生每日都是赞叹不已,称他围棋天才。他总是拿着书,半依在塌上,只是笑笑,并不讲话。
那时的宋翰墨,话少的可怕,她一度以为这个小公子是个哑巴。
赌棋之约获胜,子五先生问他想要什么,宋翰墨抬手指着站在一边的项颖,声音有些低哑:“他。”
心中一片震动,脸颊绯红,耳边嗡嗡得,根本听不清子五先生与小公子说了些什么。
子五先生信守诺言,与七皇子商量好后决定每年新年让项颖来上京帮他几个月。
私下里,先生却是千叮咛万嘱咐:“从棋艺上看,七皇子心思沉稳,聪颖非凡,不是池中之物。颖儿你心思单纯,武艺精湛,要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这是你母亲的话。”
埋下对他的欢喜,后来偶然得知他的身世,便彻底没了骐骥。
之后有了婚约,见着了那人。即便现在这样望着宋翰墨,她的心中却是再无涟漪。
因为某些事情,她最讨厌的便是心思沉重、胸有城府、万事隐忍的男子,很不巧,面前的这位全占了。
那人倒是热心肠,体贴入微还可爱的紧。想起那人她脸颊便有些微红,不过再想起一些事情,倒是拉下脸来。
见宋翰墨沉迷解残局的认真样子,一副高深莫测,项颖微微蹙眉,只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年少无知,为色所迷。
宋翰墨把黑棋放在一处,转而看着项颖:“好了。”
项颖看了看棋局没有说话,这一步走得虽不说黑棋必胜,不过倒是柳暗花明,绝地求生,有了反击之势。
半晌,她道:“你是又要我去做什么?”
宋翰墨看着项颖,认真点了点头:“你轻功了得,来无影去无踪……”
“呵。”项颖的轻笑打断了他的话。
***
第二日是腊月二十八,宇平国新年时,官员从二十八休沐至初三。
不用上朝,宋翰墨倒是在家中休息了两日,到了年三十,宫中却是来了旨意,要景王进宫,赴家宴。
“王爷,您就吃些清淡的,也别喝酒,坐下来就不要随意走动。”祝虎给宋翰墨换上朝服,披上披风,唠唠叨叨。
“你都说几遍了,烦不烦。”项颖“啧”了一声,她换了景王府的小厮服饰,今日要随景王一同入宫。
“要是你不去,我陪王爷去,我自然不会这么叮嘱。项颖,你今日也要稳重,不要给我们王府丢脸。”祝虎回嘴。
项颖颇有灵气的一双眼睛翻了个白眼:“知道了。”
祝虎见他这样便觉得不靠谱,委委屈屈看着王爷:“王爷,为什么是项颖啊,他才刚回来,小的陪您去不行么。”
“啊,真是麻烦死了。”项颖拉起宋翰墨的胳膊,脸上带着笑,“王爷!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祝虎站在原地:“项颖,尊卑有别,你定要注意啊!”
第22章 宫廷家宴
进了宫,宋翰墨发现确实是家宴,大厅一边坐了后宫的妃子,另一边倒是坐着年幼的长公主。
宫中还没有小皇子和小公主,虽然每年都会新纳妃,后宫至今无所出,皇室血脉凋零一直是朝中大臣关心的问题。
被太监引到右边第二顺位,落了坐,宋翰墨见到太尉江羽成安然自得坐在首位,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转头瞧见下位便是宋月容,她朝宋翰墨一笑。
桌下的手悄悄朝项颖做了个手势,她便退开了。
“皇上、皇后驾到。”太监高声喝道,众人起身行礼。
皇上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绣五爪金龙玉锦袍子,腰间系一条金玉腰带,头顶金冠,眼里带着几分凌厉。他挥了挥手:“都是一家人,起来吧。”
“谢陛下。”
皇后随皇上一同落座后,大太监陈力喝道:“歌舞起。”
宋翰墨随意吃了些糕点,看着眼前的歌舞,想来,倒是有好多年未曾参加家宴了。自从别墨哥哥死后,家宴便成了各位皇子争夺眼球的舞台,一年比一年无趣。
有一年他从威南山回来的路上生了意外,没能赶上家宴,父皇没有责怪,也没有兄弟关心,他便意识到,原来自己不参加家宴也没什么。
后来,三皇兄登基,到今年第四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参加。
晃动手中的酒杯,宋翰墨只是抵在唇边作样,并未喝下。一些个不认识的妃子,与皇上、皇后说着新年祝福话,还要献技。
皇上至今无后,她们都卯足了劲,谁要是现在生下皇子,保不齐,皇后一直无所出,以后便会是天子。
眼角瞥见端坐在皇上身边的皇后,她衣衫华贵,面容瑰丽,倒是看不出有任何的恼意。江羽成也是一直笑呵呵得看着妃子,大快朵颐,也没有任何不满。
宋翰墨心中微微惊讶,江氏兄妹的态度倒是十分豁达,莫不是因为是将门之后?
皇上赏了刚刚跳舞的妃子一些物件,倒是没有再和那些个妃子说话了。
他看向宋翰墨:“景君,朕还记得你几年前打马球的时候,甩得一手好马球槌。那时你在上京的风头很盛,连远在凉州的江太尉也听说了。”
“确实。”江羽成被点名,放下筷子,拱手道,“一直未能瞻仰墨七公子的风采,实属遗憾,我们凉州是马乡,打马球一直很受大家喜爱。”
宋翰墨眼眸微沉:“都是从前的事,本王也已好多年没打,早已手生了。”
“景君,你怎么能扫了太尉的兴致呢。”皇上朝陈力使了个眼色。
陈力拍了拍手,喊道:“呈上来。”
一个小太监捧着托盘,站到宋翰墨身边,上面摆了一个马球槌。
皇上嘴角带着笑:“新年伊始,这便是朕送与景君的礼物。你还不快使一使,让太尉、大家都开开眼。”
宋翰墨桌下的手有些僵硬,他环视一周,每个人都在打量着他,有同情、有看好戏、有不解、有期待……
脸上勉强带着笑,他答道:“好。”
把手伸向托盘中的马球槌,宋翰墨耳边响起马球场上的欢呼声,马儿的响鼻声,队友的呼喊和风掠过耳畔的声音……
原来,即使过去数年,他也一直不曾忘记。
所有声音渐渐远去,宋翰墨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大厅中间。他手上拿着马球槌,从首座上扔下来一个球,皇上拢袖,笑着说:“一定要精彩啊!”
“是,陛下。”宋翰墨笑了笑,垂眸,拱了拱手,桃花眼里一片冷意。
双脚分开,假装骑在马上,宋翰墨手里挥着马球槌,独自把球打来打去。偶尔跳一下,他嘴里还念着:“想抢球!我躲!”
绕了空地一圈,“进门!”球最后被宋翰墨打到了自己的桌下,他悄悄捂了捂胸前的伤口,额角渗出些汗来。
“诶!怎么别人就抢不到你的球呢?一点意思也没有,不精彩,再来一个吧。”座上的人又开口说了,大厅里鸦雀无声。
“……那便请陛下指导,臣负责演绎吧。”
“也好,”皇上觉得有些意思,他眼里带着玩味,“那景君便听好朕的指挥。”
“是,陛下。”
宋翰墨咬着牙被皇上指挥来指挥去,又是绕了大堂两圈,还要做些摔下马的动作。皇上笑了,大厅里的莺莺燕燕也是笑声阵阵。
伤口裂开,宋翰墨也是默不作声。行动渐渐便得缓慢迟缓,额头冷汗直冒……
江羽成默默看了眼座上玩得开心的皇上,又看了眼已经有些站不稳的景王,眼里带着盘算。
宋翰墨最后是背着皇上倒下的,一开始皇上还指着倒地的宋翰墨嘲笑道:“怎么了,景君?这才两圈罢了?朕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一些个妃子拿着手帕掩唇笑着。
“七哥哥!”宋月容见倒下的宋翰墨不对劲,跑到他的身边,见到他胸口渗出的血惊呼,“陛下,景王身上有伤!”
皇上立马收了笑,脸色一变,眉头紧皱,亲自下到堂下。看到宋翰墨已被血染黑的朝服,再看他苍白的脸,心下一阵害怕。
“太医呢!给朕把太医院的全都给找来!”皇上吼道。所有人都被他突然变脸给吓到了。
项颖从东宫遁回,怀里揣着东西,乘混乱进大堂。见到躺在地上,面上毫无血色的宋翰墨,她倒是面无表情,十分冷静。
***
当晚,因为宋翰墨的伤,宴席半途就散了。出宫路上,江羽成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他脸颊微红,身上带着酒气,嘴里念着:“好酒~好酒啊——”
出了宫门,太监把江羽成交给守在宫门口的宿云,转身走了。江羽成被宿云架到马车边,上马车时,他扭头望着隐藏在夜色中的宫门。
现在宫中怕不是因为景王乱成一团了。据他平日的观察,皇上对景王百般折辱,却从未动过他一根汗毛。当年还让人保护他,也只是保他性命无忧即可。
倒是有意思得很。
宿云问:“大人,今日宴席怎么散的有些早?”
江羽成没有回答他倒是问了句:“你不是说景王的伤不严重么?”
宿云摸摸脑袋:“是不怎么严重啊,我送他就医时大夫这么说的。”
江羽成进马车,半天,拍了下大腿,嘀咕了一句:“呔!当初定是找错人了。”
***
年三十在太医院当值的是一位资质尚浅的李御医,他三月前才刚入得太医院。当值实在是无聊得很,单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一个小太监还没进门就大喊着:“御医!大人!御医!皇上急召!”急匆匆,话都说不清,进门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李御医一听见“皇上”,立马清醒过来,忙起身收拾药箱,问那个小太监:“怎么了?是皇上出事了?”
太监摇摇头:“不是,是景王。”
“景王?”李御医疑惑,陛下不是一直看景王不痛快么,怎会如此着急?
一路被小太监拽着跑到宴客的流香阁,李御医喘着气,见到皇上,刚抬手要行礼。
皇上倒是直接三步化作两步走了过来,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扯到躺在地上的景王身边:“快看看!千万别死了!他死了你也去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