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二月二十八,今日是管宰相五十岁寿宴。管宰相为官清廉,生日大庆倒不是宴请百官,而是请了宇平最有名的戏班子,说是要在管府门口唱三天大戏。
朝中大臣都前去捧场,连宫中也来了人,听说十分热闹。
宋翰墨自然没有去,这些都是项颖讲的。她说完就匆匆走了,说是要去逮许晏。
“本来在戏台附近逮到了人,没想到一不注意人又不见了。老是躲躲藏藏,烦人得很。”项颖愤愤说着。
到了晚上,宋翰墨本欲入睡,项颖带着一身冷意闪到床前。
“……”宋翰墨瞧了她一眼,“本王要就寝了。”
“我看到了。”项颖干巴巴回道。
“……”不能无视她,宋翰墨起身:“有事?”
“我想你跟我一起出趟城。”
“现在?”
“有人一直在等你。”
“天色已晚,谁在等本王?”
项颖一把抓了他的手臂,微微用力,不容拒绝:“废话太多,时间太赶,去了就知道了,穿衣服,跟我走。”
夜黑风高,被项颖拎着直接出了城,在郊外见到严家的队伍。一辆马车停在前面不远处,寒风凛冽,棺柩上的白布微微飘动。
宋翰墨心下一沉,脱口而出:“严修洁!”
落了地,项颖放开宋翰墨:“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应该见一见她。”
“严修洁他怎么了?他为什么又死了?!”
“今日她去给宰相祝寿,回府后一睡不起,傍晚觉得不对劲。这才发现她中毒了,不治身亡。”许宴匆匆走过来。
营地中间点了篝火,围坐着一群下人,见景王过来,都是转头沉默望着他。
严雨带着面具,从马车中出来,转身牵着泪眼涟涟的严老夫人下了马车。老夫人望着宋翰墨的眼神十分复杂。
“严修洁中的什么毒?怎么中的?什么时候毒发的?”宋翰墨忙问许宴。
“中的是顿京国才有的血凝毒,此毒无色无味很难察觉,中者全身血液凝固而死。”许宴微微皱眉,又道,“此乃奇毒,人死后如睡着一般……”
“我知道,别墨哥哥也是中的这种毒。”
项颖插入二人之间,打断了他们,她拉过宋翰墨的手臂,朝棺柩走去:“中毒的事情,日后再说,你先去看看她吧。”
宋翰墨心下奇怪,项颖今日有些不对劲。为何定要他去看看棺柩中的严修洁?
还未走到棺柩边,严雨倒是拦住了宋翰墨,冷言冷语道:“景王与兄长并无干系,今日风大,不能为了毫无干系的人开棺,扰了兄长。”
项颖瘪了瘪嘴,语气有些委屈,又带着哽咽:“你现在还与景王置什么气,他什么都不晓得。我觉得她是想见他的,让他看她最后一眼都不行么?”
最后一眼?
宋翰墨皱眉,想起上次滑坡,严雨在马车中诸多劝解,好像也是要他见棺柩中的严修洁最后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章 额上红梅
许宴见项颖如此,走过来,拉过她的手,牵到一边,轻声轻语安慰着。
严雨站在宋翰墨面前没有退让。
看清他眼里的厌恶,宋翰墨道:“严修洁,果然,你是真的不喜本王。”
严雨明显一愣,宋翰墨眼眸微沉,声音有些沙哑:“棺中的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说他不是严雨,可他也不是严修洁,那他到底是谁?”
“景王你怎么……”
“问之,”严老夫人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病态的红,还有些泪痕,伸手拉过严雨的手,紧紧握住,缓缓道,“景王,这是老身的大儿子,严问之,字修洁。”
严雨眼里含着泪,他微微摇头:“母亲。”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无事,我这么大的年纪实在是不该拖累你们的。要不然,现在也不至于……”
她声音苍老,说到一半竟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连连掉泪。
半晌,老夫人缓过一些来,转身手指着棺柩,嘴唇颤抖着和宋翰墨道:“景王…躺在…里面的,是老身……老身的…”
老夫人再说不下去,她朝宋翰墨招了招手。让严雨搀着走近棺柩,布满皱纹的手拉着白布,缓缓扯下,漆黑的棺木呈现眼前。
严雨做了个手势,篝火边的下人过来,合力推开棺盖,发出厚重木板的摩擦声。
望着棺盖被抬起放到一边,见他们如此行为,宋翰墨屏住了呼吸。
营地里所有人都望着他,景王。
穿着一身玄色银绣衣衫,半扎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松散,脸上映着火把黄色的火光,他的表情见不真切。
慢慢走近棺柩,只剩最后一步,挪动脚步,缓缓靠近,借着火光,宋翰墨看清躺在棺柩中的人。
躺在棺中的是一位穿了一身黄色织金长衫,头发梳成飞仙髻的女子。她面色红润,额上一朵红梅花钿,柳叶眉下,双眼紧闭,睫毛微卷,看着像是睡着了。
宋翰墨心猛得一颤。
老夫人扶着棺柩哽咽着:“景王,这是……小女,严果。”
“……严果。”
望着棺柩中陌生又熟悉的人,俊俏的疯兔言官,一转眼倒是变成了安静可人的姑娘。
宋翰墨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带着刀,剐得他生疼。
棺中的她轻拢慢拈的云鬓零星插着粉色月季,或开,或闭,或半开。那支元宵节的玉簪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她双手安静搭在腰间,手握着一支干枯的树枝。
仔细端详棺中人,似是要把她刻在心里,伸出手去,轻抚她的脸颊,入手一片冰凉。
宋翰墨脸色一下变得灰白,缓缓道:“为何是…月季,明明,你都不记得啊……”
那日在严府,他为了让严大人远离自己,竟然与她说了‘谈不来’这样的话。
一想起她那时的泫然欲泣,内心便是被一把名叫悔恨的烈火灼烧。
严雨眼睛通红,他看着枯树枝道:“那是你年前送她的梅花,她一直放在屋里不肯扔。前些日子她从宫中回来,大哭一场后倒是扔了,我一直替她保管着。”
与君红梅,望君无忧。
直到这一刻,宋翰墨才明白严大人站在宫门前,她抬头眺望天边说的那句‘我终于可以走了’的意思。
他赠她红梅,带给她的不是无忧,倒是来自皇上更进一步的威胁。
一时间,呼气、吸气都带着钝痛,宋翰墨嘴里喃喃着:“严果……”
项颖远远见着两人终于心意相通,却已是天人永隔,悲从心来,许宴将她拥入怀中。
严老夫人扶着棺柩,泪眼朦胧:“我的乖女儿果果,我只将将……养她到六岁,便被那老顽固给弃了。”
“二十岁那年她穿着男装,才进得上京严家……七年了,七年!…她死了,老身才敢给她穿上女儿装……”
严老夫人蹒跚两步走过来,抓着宋翰墨的手臂摇晃着,话里带着哀求:“为什么陛下不肯放过严家,不肯放过她!景王你知道么?你告诉老身啊!”
宋翰墨咬了咬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严老夫人低头泪如雨下。
看着眼前无助的老人家,宋翰墨突然想起了阿巧。
阿巧穿着红衣笑着对他说:“七殿下,德妃娘娘喊你去吃点心……”
高兴出门去,她倚在门边,又叫住了他:“七殿下以后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子,定要好好呵护她。看阿巧这一身红,如此美艳,可我此生,却是无人……真心爱我。”
走出去两步,她又喊道:“殿下,一定要活着。阿巧只希望你活着。”
……想起严果嘴角浅浅的梨涡,圆润的耳垂,白皙的脖颈……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
手扶上漆黑棺柩,冰冷从掌心刺入骨髓。一转眼涌入脑海的又是她坐在廊下毫无生息的微笑,她坐在斑驳树影下的不甘,她胸前没入箭矢的惊讶……
她在人群后、台阶上、花灯边,毫无防备,朝他笑着……
耳边传来林中孤鸟的嘶鸣,宋翰墨抬头回望不远处的上京,那是他们的牢笼。
一阵晕眩,微微迈出半步,便是吐出一口血来。
“景王!”项颖见宋翰墨吐血,想要去扶他。
宋翰墨摆了摆手,抹去嘴角的血渍,最后看了眼棺木中躺着的姑娘,一步一步,颓然走开。
她是女子
女子啊!
眼泪无声滴落衣襟。
没走几步,倒在地上。
“景王!”
……
营地里一片慌乱,严雨抬头望着天空,星河灿烂,春日的夜晚,风还带着冷意,吹得人心愈加冰冷。
***
宋翰墨倒地后,感觉到的不是冰冷的土地,而是温暖的怀抱。
疑惑抬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是头发乌黑的父皇,他脸上带着笑,正攥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来,翰墨,这才写了一个字就累了?可怜兮兮看着父皇,父皇也不会心软哟。”
父皇。
他张嘴叫出声的却是:“咿咿呀呀。”
“陛下,七殿下还小,他连笔都握不住呢。”阿巧端来一盘水果放到桌上。
“谁说他握不住的,你看这不是握住了么?”父皇晃了晃被攥在手心的小手,小手里确实拿了一支毛笔。
阿巧只是看着父皇和自己笑了笑,恭敬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窗外阳光正好,偶尔传来几声悠扬婉转的鸟叫,暖风掠过屋内,带来一阵桂花香,洁白的纸张缓缓飞起一角,又缓缓落下。
父皇转头看着窗外道:“今日好似是翰墨的诞辰。”
“十月十,将军留下的信纸上只写了这么一个日期。”
这些是什么?是自己的记忆么?父皇曾经对自己这么温和过么?
眼睛有些重,宋翰墨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
父皇从他的胸口拿出一枚攀着金龙的玉佩,眼前越来越黑,父皇的声音也有些远了:“向疏国……她还真是个无情的母亲。”
阿巧的声音传来:“将军定是有难言之隐……”
再睁开眼睛,见到的是趴在床边上正看他的一个贵气满满的孩童,他见宋翰墨醒了,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七弟,怎的?睡迷糊了?不认识四哥哥了?”
宋翰墨揉了揉眼睛:“四哥哥。”
声音十分稚嫩,看手掌大小,他好似比刚刚要长大了些。
宋别墨指了指被整齐摆在床边上的一堆玩具,双手背在身后,微扬起脸蛋道:“嗯,四哥哥明天就要去国子监了,已经长大了,那些玩具全都送给你吧。”
“真的么?!”宋翰墨一瞬间有了精神,水汪汪的眼睛绽放出亮光。
见宋翰墨拿起那辆八匹马的威武战车木雕,开心玩着,宋别墨最后不舍看了一眼,他拍了拍小胸脯:“是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谢四哥哥!”宋翰墨瞄见了四哥哥眼里的不舍,他抱起几个玩具,下床。
宋别墨拦住了他:“你去做什么?”
“我想拿一些送给三哥哥。”
“……三哥也要入国子监了,我们都是大人,不需要玩具。”
“可是我在他身边玩的时候,三哥哥都会特别感兴趣看着我。听宫里人说,三哥哥小时候身体不好,一直在吃药,他躺在床上肯定没有时间玩这些。我送他一些,是我的心意。”
宋翰墨拿起刚刚那辆战车,塞到宋别墨的怀里,又道,“这是四哥哥最喜欢的木雕了,怎可赠予我,四哥哥你还是拿回去吧。”
宋别墨又推脱了一番,才拿了战车,摸了摸宋翰墨的脑袋:“好吧,不过你拿着我的玩具去送人,也不怕我生气。”
“四哥哥心胸宽广,有君子之姿。”
“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宋别墨眉开眼笑。
“上次在御书房,听一个大臣这么和父皇说的,父皇听了后可开心了。四哥哥也这么开心,想来是句夸人的好话。”
“哈哈哈哈,你个小机灵鬼。”
***
“唔——”宫里皇上本是在批奏折,突然一阵心悸,疼得他直接从龙椅上滚落下来。
“陛下!陛下!”宫人脸都吓白了。
“滚出去!”皇上躺在地上姿势忸怩,十分瘆人。
抽出鞋里的匕首,划破整个手掌,扯下脖子上的玉佩,鲜血灌溉着上面的金龙。鲜红的血落入金龙的口中,许多未被吸收的血液,落到地上。
皇上看这情形,目眦具裂,心口痛也管不上了,他咬牙切齿:“不……你给朕喝啊!喝啊!喝啊!不不不……不不不不……”
任凭他怎么叫唤,金龙再也没有喝下一滴血。“砰”清脆的一小声在空旷的大殿听着格外清晰,金龙面上缓慢裂开,有了缝隙。
皇上跪在地上,朝着玉佩嘶吼:“不——”
慌乱把玉佩捧起来,他跌跌撞撞跪行到龙椅边,抚摸着上面的金龙雕刻:“是朕的,是朕的,是朕的……”
安静的宫殿里,只有他一人的低语。
半晌,他攀上龙椅坐好,低头理了理衣衫,环视空荡的殿内,除了微晃的烛火,空无一物。
“发生了什么事?你记起所有事情么?”
皇上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低声呢喃,“那又怎么样呢?现在皇上是我。二十年的仪式还未到时间,宇平还是我的。宋翰墨,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来人。”
陈力唯唯诺诺进了殿:“陛下。”
“备马,朕要去景王府,和景王叙叙旧。”
“是,陛下。”陈力行了一礼,连连后退。
皇上带着宫中禁军,连夜出宫,直奔景王府去。今日因为严大人遇刺,上京正在宵禁。虽然动静很大,倒是没有引起多大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