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翰墨斜了项颖一眼,见她也要进大厅去,拉住了她,“人家分别多年喜重逢,你去凑什么热闹?”
“?!,人还是我带回来的,我去凑凑热闹都不可?”
“不可,你随本王到那边的亭子去下棋。”
“不去,许晏也在那里呢。”
“许晏得照看老夫人,你随本王一起去亭中。”
项颖翻着白眼,不情不愿跟着宋翰墨走,嘴里嘟囔着:“见你可怜兮兮一人,我就勉强陪你下下棋吧。”
宋翰墨挑眉。
二人在亭中来了三盘,项颖全输了,输就输了,她也没想着能赢了宋翰墨,但是她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对面那人,和她下棋根本就不专心,走一步就回头朝大厅那边望一会儿,回头就随意放了棋子,再朝那边望着。
就这样,项颖苦思冥想,还是惨败,挫败感让她停了手:“不下了。”
宋翰墨头也没回只应了一声:“恩。”
项颖朝大厅望了一眼,收拾棋子,喃喃道:“今天的天气很好,远些便见不真切,她才换了女装,算是圆了老夫人的心愿。”
“原来是这样……那装扮很适合她,恬静如画。”
“你真的愿意就这样让她走了?假如你……”项颖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宋翰墨顿了顿,他朝上京城的方向看去,“眼下…最好的办法是让她走。”
项颖只摸了摸手中光滑的棋子没再说话。眼瞧着,严果过来亭子,项颖自动避开。
第38章 细雨霏霏
严果进亭子只见到了宋翰墨一人,他今天穿了件白绸衣衫,上面绣了几株墨竹,腰间扎着黑玉腰带。
大概是因下细雨,戴了顶书生帽,见自己过来,微微笑了,一番淡然。
坐在宋翰墨对面,严果也勉强笑了,她拿了一枚棋子,顺手放在棋盘中道:“上次李家三小姐的事情,我差人查探了一番,那个小吏虽然官职微小,不过他是个真正有才的人。与李三小姐说了后她倒是释然了。”
“那挺好。”
“听说李大人已经挑好日子,立了夏便要成婚。”
“嗯,好。”宋翰墨也放了一枚棋子到棋盘中,只是垂眸笑着。
“景王是闲散王爷,之前突然去管朝中的事情,陛下并未在意。虽然最近没有再管了,不过为了你的安全,不让人说闲话,不让陛下起疑心,还是置身事外为好。”
宋翰墨拿着棋子的手微顿,把棋子放下,只道:“好。”
严果不再说话,见景王只是垂眸看棋盘:“王爷,为何都不看我?”
宋翰墨抬眼瞧了严果一眼,又立马转到一边:“果果今日过分美丽,本王怕看久了,就舍不得你了。”
严果一愣:“……项女侠告诉你了。”
宋翰墨点了点头。
她垂眸:“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懂你。”
“也有可能请辞不会成功,朝中肯定有些大臣希望我能回乡,不过,最终还要看陛下的意思……”严果吸了一口气,定定看着宋翰墨,“这是场赌博,可能陛下会赐我死。”
宋翰墨蹙眉,立马道:“你不会有事的。”
“……”严果只下了一枚棋,并未讲话。
“冒着生命危险你也要出上京?”
“是,这是个机会,”严果眼里带着骐骥,“他再不能困住我了。”
“那……”宋翰墨想问,那我呢,见到她眼里的期许,却是怎么也问不出。
宋翰墨知道,只要他问出来,自己便能成为严果那个新的,能把她困在上京的人。
可那样,对严果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对上她褐色的眼睛,宋翰墨只又说了一个“好”。
“那好……”他说完,只是朝严果笑。
从前严果道,景王笑起来像是雨后初晴的阳光,现在他的笑倒如这清明的朦胧烟雨,弥漫着丝丝凄凉。严果鼻子微酸,眼里泛着水光。
两人沉默下了会儿棋,细雨霏霏像是不会停一样。
赢了一盘棋后,严果和宋翰墨一同拾着棋子。
严果:“与从前相比你变了许多。”
宋翰墨:“嗯。”
“我也变了许多。”
“是的。”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严果问。
“我问你,你会告诉我?”
“会。”
直勾勾看着对面的人,从严果的眼睛里,宋翰墨读出来,她是认真的,现在问什么她都会回答。
想问的有很多,比如,被皇上养在宜迁的十年发生了什么?比如,她真的喜欢过皇上么?比如,她与神婆到底有什么渊源?
吹了一阵风,院子里一片安静,宋翰墨放了一枚棋,他嘴角带笑,声音温和醇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等你自己想说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
要是你不想说,那便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再问。我们不如来谈谈,你出上京后,有什么安排?想去做什么?”
严果怔怔看着宋翰墨,桌下攥紧的手微微松开。宋翰墨这种天然的善解人意的能力,还是和小时候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一样让人喜欢。
严果原本有些沙哑的声音,更加沙哑了:“想去看江河湖海,雪山沙漠,山川异域。”
宋翰墨挑眉,温和笑了:“果果还真是贪心啊,想去这么多地方。你这样居无定所,以后我若有机会出上京,要找你,岂不是要走遍江河湖海,雪山沙漠,山川异域?”
严果忙道:“最后我会在江南一个小镇上,开一个小学堂。”
她眼里带着期待,“你会来找我么?”
宋翰墨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进严果的眼睛,点了点头:“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严果开心笑了,梨涡浅浅,柳叶眉,深褐色的眼睛微眯,眼里的泪终于滚出眼眶,缓缓滑落脸颊。
宋翰墨仔细瞧着,不放过一丝一毫,想把她的眉眼、眼泪、笑容都深深刻在脑海。
宋翰墨:“还有……”
严果:“还有什么?”
宋翰墨起身,走到严果身旁,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望着她。
还有,你能不能等等我。
不要喜欢上别的人。
等我去找你。
喉结滚动,对上她的眼睛,他说不出。
抿了抿唇,宋翰墨只是伸手轻轻替她拭了泪:“陛下心思难测,明日在堂上我不会开口,你不要怪我。”
“我知道……”
“丁忧的事情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严大人,一路保重。”
“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
清明节后,又过了五日,傍晚的时候,项颖面带疲惫来到王府,她歇在椅子上。
“严老夫人去了。”
这几天项颖一直说严老夫人卧病不起,时日无多。饶是宋翰墨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心中一颤,关切得问:“她怎么样?”
“老夫人是中午去的,她哭了一个时辰,之后倒是冷静了,一直在安排老夫人的丧事。”
“宫里肯定也知道了。”
“她已经递了辞呈上去。”
“宫里那位今天大概不会允,一切就看明日上朝了。”宋翰墨走出门朝严府的方向望去。起了一阵风,吹得墙外的树木微晃。
两手相握,止住颤抖,如果出事了一定要想办法救她。
半晌,宋翰墨转向另一个方向,太尉府在那边,他眸子深沉。
之前便听说,严老夫人快不行了,眼见着严府挂上了白灯笼,严大人要丁忧回乡在上京已是人人皆知。
一夜过去,严府晚上并无动静,早上,严大人一身孝衣,还乘车去上朝。有好事者打听一番,严府小厮说,大人启程的东西都备好了,是陛下没有准奏,大人走不得。
马车从严府走到宫门口的这一会儿功夫,上朝的官员全都听说了严府小厮的话。严修洁身为言官能得皇上宠爱已经很是难得,皇上如此行为,莫不是想要留他在上京?
想要夺情?
不允回乡丁忧三年!
这如何使得?!
有的官员不同意,觉得夺情严修洁,不合人伦孝道。
有的官员也不同意,是因为这是个难得的,能把“疯兔”严修洁赶出上京的机会。
所以无论从人伦道德还是朝堂局势来看,在这场与皇上的博弈中,严果都占了优势,赢面很大。
朝堂上,站在殿中最显眼的便是穿着素色麻布衣服的严果。宋翰墨暗暗观察,大臣们虽然没有说话,却是互相使了眼色,他们心中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立场。
“皇上驾到!”太监高声道。
群臣跪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没有说话,一股压迫感从台阶上涌向下面跪着的群臣。一时间殿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银针掉落的声音。
“平身吧。”
“谢陛下。”
众臣起身,有的官员还未站好,严果就出列了,她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还请陛下准了臣的辞呈。”
话里带了哭腔,听得出是悲痛欲绝。这下殿里又安静了,只听得她微微抽噎。
“爱卿节哀顺变,朕……”皇上话说一半不说了。
“陛下!”一个官员出列,正是工部侍郎廉数,他道,“严大人从小就是神童,十二岁在上京已是才气斐然。十五岁入朝为官半年,老严大人发丧,回乡丁忧三年。”
廉数娓娓道来:“十八岁起复,提出了很多政治见解和良田改革方案,惠及广大百姓。二十岁被迫害,后在朝为官七年,他兢兢业业,监察百官、舍身谏言、忘家忠君,深得百姓爱戴。”
宋翰墨听得他的话咬了咬牙,垂在身侧的拳攥紧,廉数居然是皇上的人么?
“陛下,”廉数顿了顿,又道,“臣以为,严大人乃是我宇平栋梁之才,应夺情……”
“陛下!”廉数话还没说完就有官员出列要打断他。
廉数提高了声调:“夺情三年守孝,改为一月足矣!”
话刚落,方才出列的官员就跪了下来,正是礼部尚书唐大人,是个固守礼法的老顽固。
他满脸皱纹,花白的胡子颤抖着,呼喊道:“陛下!不可啊!不可如此!怎可如此!”
他半直着身子,手微微颤抖,指着廉数,骂道:“尔等小人!怎可让陛下如此行事!这是对孝道的大不敬!严大人位不及尚书宰相,朝中亦有可替代从事之人,何来夺情一说?!”
“陛下,古人有云,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注①)。臣以为唐大人所言甚为有理!”出列的是吏部郎中周冰。
皇上面前的十二珠衮冕晃动,开口道:“朕觉得廉爱卿所言也甚为有礼。”
“陛下!自古纲常岂可违?三思啊!”唐大人喊道。
“请陛下三思。”这下跪了一地的官员。
黑玉石珠子碰撞的声音在殿中显得格外清脆,望着台阶下跪了一地的官员,皇上开口了:“朕不过就是想严大人待在上京罢了。”
唐大人:“陛下,人言可畏,百善孝为先。”
“朕在乎那些人言?”
“陛下,”又一位官员出列,是另一位言官朱红,他道:“陛下当初以铁血手腕登基,民间一直对此颇有言辞、非议。现若夺情严大人,只怕民心不稳。”
“朕心意已定。”
严果:“请陛下收回成命!”
唐大人又大声呼喊:“陛下!不可啊!”
今日上朝以皇上拂袖而去结束,有好几个官员言辞激烈,惹恼了皇上,被拉到宫门口,庭杖三十。
都是硬骨头,边被打,还边喊着:“陛下不可如此!”
而严果,她下朝后跪在宫门外,请皇上收回成命。宋翰墨远远看着朱红宫门下那个小小的白色背影,她的背是笔直的。
明明上朝的时候眼眶微红,眼底还有些青灰,看着憔悴不已。现在为了出上京,变得无所畏惧。
“王爷。”二柱提醒了一下。
宋翰墨抬眼望去,一个太监出了宫门把严果领进了宫。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孟子·滕文公下》
第39章 帝王之情
严果入了朝和殿,还未行礼,就听得皇上说:“爱卿不必多礼,赐座。”
严果蹙眉,抬头见殿中摆了好些个架子,上面都挂了画,皇上双手背在身后,他换了身青色的袍子,头发半披正瞧着这些画。
再仔细一看那些画,她眉头皱得更深了。
“二十岁爱卿死里逃生,至今已七年有余,你辛苦了。”皇上声音低沉,颇有感慨。
严果似是没有听到,自顾自坐在椅上,并未搭话,偶然望见其中一幅画,她微愣片刻立马掩饰过去。
听不见严果回答,皇上也不见怪,又道:“这些年最难的其实是你,你受委屈了。”
深吸一口气,严果眼里带了些水气,瞥了皇上一眼,只道:“还请陛下准了臣的奏折。”
“朕登基后,你要辞官,朕不允,那时候你同朕生了好久的气。后来还是来上朝了,朕一直想告诉你,你站在那里的时候,朕看着就特别安心。”
皇上走到另一幅画边,他声音是少有的温和:“后来,你还在朝中约束朕的行为,弹劾那些贪官污吏,为国为民……就像你从前说的那样,你一直在帮朕。”
严果咬了咬牙,双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中。
皇上笑了笑,转过身,走到了严果最开始愣住的那副画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