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淮意轻轻点头,却没说话,他其实还在犹豫。
他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荒诞至极的做法,也知道徐景恪说那些可能只不过是为了让自个手上沾上人命,当然,他大可以不自己动手。
将这囚犯交到底下人的手中,让他们处置便好,到时候不管是要这人一滴心头血,还是要他的什么别的都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
可是这对于徐淮意来说,是一样的。
不是说人不是他亲手杀的,那就与他没了干系,即便那刀子不是他捅出去的,那也是他的命令。
徐淮意从不做这种自欺欺人的蠢事。
而他后来那样谨遵规矩,从不在律法之前杀人,也是有缘由的。
他曾错杀过一人。
那桩案子原来就是证据确凿,犯罪之人穷凶极恶,他亦是在知晓其罪行之后没能克制住,一刀结果了那人性命。
原本这事他做得虽说冲动,可那人毕竟罪有应得,又是在有各方证据之后方才动的手,也不算是做错,可没曾想后来,这桩案子竟生生被翻了,原先那人不过是被真正的罪犯推出来的替罪之人罢了。
且若是那日徐淮意未曾动手,那个无辜的人便还能再活半年之久,这桩案子亦是在这半年之内被翻案的。
也就是说,只要那日徐淮意不动手,这人便还能活。
得知了这事,那时年纪还小的徐淮意受到了极大冲击,一直很是后悔,没有人责怪他,他却自己将自己关在房中许久,难以释怀。
如今此事虽说已经过去许多年,可对徐淮意却从未忘记过这事。
直至今日,他会武,却在要取旁人性命之事依旧会犹豫,他会不自觉想起当日之事,会想起即便有那样多的确凿证据,可到了最后却还是错了。
多么逼真的证据都可能是假的。
他所见,所想,可能全是假的。
所以他会迟疑,犹豫,他清楚知道,这一刀子下去了,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人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徐淮意一直没说话,王大也感觉出来了这气氛有些不对,他算是胆子比较大的,可在徐淮意的面前依旧不敢乱来,这会儿也只能低着头悄悄揣摩这位大人物将自个叫到这里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王大也下意识往门的方向瞧去,很快听到有人说话,“殿下,出事了。”
是李拂的声音,声音急切中还夹杂着喘息声,很明显这一路是跑过来的。
徐淮意的心揪住,声音沙哑道:“出什么事了?”
第039章
李拂站在外头急急说到, “是奉仪,方才醒了还没来得及喝药又呕了许多血,气息也很是微弱……”
话未曾说完, 可徐淮意已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顿了片刻, 最终还是转过身从案上拿了那把匕首, 去了刀鞘, 锋利的匕首在烛火的光芒下仿佛是冒着寒气的。
他没得选了。
再不动手,沈昭禾要死。
而他, 至少在这一刻, 真心实意的不想让她死。
至于到底是因为感情,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他已经不想去细究了。
即便是这个治病之法荒诞至极, 他亦是要尝试一番。
王大瞧见情况不对,传闻中仁慈宽厚的太子竟手中握着匕首往他的方向步步而来,也开始慌了,一边是步步后退,一边又没忍住询问,“太子殿下,草民……草民是做什么什么惹您不快了吗?”
他原来还幻想着加官进爵, 这会儿就只想着能保住小命就好。
“未曾。”徐淮意话音落下, 匕首却已经是抵在了那人心脏位置,“王大, 你这条命交予孤, 孤保你家眷富贵荣华, 此生无虞。”
王大看刀子已经抵在了身上,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抖得仿若筛糠, “草民……草民想活……”
他还想逃,可已经被徐淮意一只手死死制住,根本逃脱不得。
徐淮意见他这副模样,轻轻的闭了闭眼,“抱歉。”下一刻,那把匕首已经捅进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顿时僵住,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徐淮意,目光中的是震惊和不甘。
大约是想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吧。
他之前从未见过徐淮意,可是却听过这位太子的名声,听说他贤明仁慈,是不可多得的储君之选,在很多百姓眼中都是仿若神明一般的人物,他怎么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可以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了。
徐淮意颤着手将那把匕首拔出,上面那一滴血缓缓滑落到了杯盏中,他看着那一滴血,深深吸了口气,端着那杯盏打开了门对着还在那儿候着的李拂道:“将里头那具尸身,好生安葬了,然后再查查他可还有家眷。”
借着几分稀薄的月色,李拂抬眼间正好是看见了徐淮意微微发颤的指尖滴落下的血,身子顿时僵住,“殿……殿下……”
李拂知道徐淮意有个不杀人的毛病,亦知道他那毛病是怎么来的。
当年,因为这一条错杀的人命,他曾折磨他自己许久,此后便是被逼到绝境,他亦是不会动手杀人。
一如当初,他不管如何怨恨沈昭禾,也未曾有过丝毫害她性命的念头。
而如今,他杀了人。
徐淮意没说话,只扶着那杯盏,大步离开。
从徐景恪那里换来的那颗药温夷已经给到了他的手中,这颗药在温夷那儿的作用已经是发挥到了极致,之后他要做的就是确定最后的药方。
只是一味药一味药的尝试终归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他也着急,只是这些事从来是急不来的。
沈昭禾的这条命,还能不能有,也就是这一日两日的事了。
她等不到温夷的药方。
徐淮意拿着杯盏和药来到沈昭禾那儿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温夷和谢江清都在,不由自主的顿了顿。
这会儿阿孟手里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在喂昏迷的沈昭禾喝下,而他们二人都在旁担忧的等着,并未注意到门外多了一人。
徐淮意下意识将那杯盏遮住,然后踏进了屋内,这会儿屋内的几人方才扭头看见他,忙行了礼。
“殿下,温夷他将治疗疫症的药方子揣摩出来了。”谢江清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松快的语气说过话了,“我方才本来都想要再去找徐景恪那个混蛋逼问药方,不曾想还未出驿站便碰上了温夷,他竟同我说药方子已经有了!”
温夷并未居功,只是轻轻笑笑,“好在也算是赶上了奉仪这边,若是再晚些,我这就算是找寻到了方子,也没法将最重要的那人救回来了。”
徐淮意听着这样的好消息,心里自然是觉得高兴,可又觉得自个有几分悲哀。
他方才几近是拼尽了全力方才越过心里的那道坎,去尝试徐景恪所说的荒谬至极的谎言,亲手杀了一个活生生的,跪在他面前乞求留他活路的人。
而他的所作所为,竟是未能派上一点用场。
“那药方所需的药材可够?”徐淮意稳住了心神,并未在明面上将自个的情绪露出,而是恢复理智,开始关心江州那些患了疫症的百姓。
温夷点头,“京都运来的药材足矣,已经将这方子拿去让底下人照着熬制了,不出两个时辰,江州患了此病的百姓应当就能喝上药了。”
徐淮意嗯了一声,又往还在躺在床榻上未曾苏醒的沈昭禾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这会儿的脸色似乎比起之前要好上很多了,悬起来的心也算是彻底放下。
他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出了门去。
又过了两日,江州下了一场小雨。
雨水细密的随着风往下刮,落在屋顶树梢,大道小径,仿若是要将整个江州都洗刷一新。
江州的这场劫难,总算是要过去了。
这日,亦是众人回京都的日子。
原本徐淮意并不打算这样快离开江州,治疗疫症的药方虽说有了,可那病也并非是服用了药马上就能好的,所谓病去如抽丝,想要恢复身子,那必是需要些时间的。
除此之外,百姓的房屋也方才修建到一半,还有许多事儿未曾做好。
依着他的性子,不管做什么事儿都是希望彻底做好了方能安心离开。
可这回的事毕竟特殊。
疫症的事已经让陛下同皇后担心不已,生怕徐淮意陷进江州就没了回来的时候了,后头又出了徐景恪这一档子事,陛下自然是一刻不想再等,催促他回去的旨意都已经来了好几道。
再加上皇后也来了口谕,没说旁的,就让他赶紧回去。
这一趟江州之行,可是让她日日提心吊胆,几乎是无一日能安定下来的,现在好容易算是熬过那些日子,自然是盼着自个的孩子能安然无恙的回来。
如此催促之下,徐淮意又想着他这些日子同这江州太守接触不少,也能感觉出来他算是值得信赖之人,最终也是决定将江州这边余下未曾处理妥帖的琐事交予他。
然后带着众人回京都。
李桑瑶得知可以要回京都了的时候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一遍遍同身旁阿莲确定,“阿莲,我没听错吧,咱们真的能回京都了吗?”
“是,小姐。”阿莲也开心得不行,连连点头道:“咱们可算是能回去了。”
其实她们在江州待的日子并不算是太久,统共算起来也不过半月余罢了,可这日子实在难熬。
李桑瑶原本以为自个来到了江州之后还是同在京都没什么区别,依旧众星捧月的娇贵小姐,每日只需要想方设法的同徐淮意增进感情就是了。
可之后方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徐淮意日日忙于处理江州事务,根本没有闲暇时间搭理她,有几次她主动去见徐淮意都被拦了下来,又怕硬闯会给徐淮意留下不好的印象,次数多了,也就不敢再去了。
也想过出外头逛逛,可是前脚还未曾踏出驿站的门就生出了退却之意,水灾之后的江州早就被毁的什么都不剩下了,哪里有可以逛的地方啊。
再加上染了疫症的人随处可见,除非是不要命了才敢闹这一出。
最后李桑瑶没了办法,只能安分的待在驿站之中,日日吃着根本吃不惯的食物,可是又不能挑剔,这于她而言,真是极大的折磨。
后来又听说沈昭禾那次以身换药,回来之后竟然已经身患疫症,甚至于生命垂危也是大惊,连着几日都睡不安稳,一直做梦梦见自个也染上了那病。
现在可总算是熬过去了,可也不敢再幻想什么同徐淮意共患难了。
沈昭禾那边也是知晓这个消息的。
只是她虽服了药,可身子还是太虚弱,一日之中大部分时候都是昏睡的。
好在温夷也来瞧过,说这是正常情况,沈昭禾服药的时候病情已经极为严重,想要恢复自然需要更多时间,而那副药里面也有些促进睡眠的成分在其中,故会出现这种情况。
听了温夷这样说,阿孟也算是安心了下来。
也是趁着沈昭禾难得醒过来的时候同她说起要回京都的事,沈昭禾听了这话之后顿了许久方才道了声,“也好。”
她总归是要回到京都去的。
原本想着趁着来江州这一趟悄悄离开,可现实却给了她沉重的一击,回了京都,便更不敢幻想旁的了。
一碗药汁喝下,沈昭禾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晚些时候秦氏还来了一趟,可惜那时候沈昭禾还睡着,秦氏便说了句“不扰着奉仪了”,然后便给阿孟塞了些江州的特产方才走了。
阿孟拿着那些特产心里也有些感慨,这回可终于是要回去了。
虽说在京都也是被关在东宫,可对于她而言,至少在京都沈昭禾是能好好活着的,无需像在江州一样,一不留神可能连这条小命都没了。
这趟从江州回京都同来时不同,来时为了节省时间,抄了近路,那路不好走,对于一个身子虚弱的人来说更是折磨,而这趟回京都选的是大道,虽说远了些,可这一路上皆是平坦好走的路,沈昭禾这一路上都睡得很是安稳。
等到了京都,已是入了四月,江畔栽的柳树绿成了一片,连着天和水都染上了绿意。
徐淮意带着徐景恪入了宫。
陛下想见他们,亦想问问徐景恪为何要这样做。
明明是很简单的道理,自古为了君主之位父子兄弟相残都是极为常见之事,可这事发生在了徐景恪的身上,他怎么得都不愿相信。
大概是觉着现在的他同往日那个醉心山水,无心权势的徐景恪差别太大了吧。
御书房,香炉上方的烟一圈圈散开,浅淡的香气弥散在四周。
陛下端坐在上方,看着底下的两个儿子,一个同去江州前几乎没什么差别,依旧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太子,可另一个,却已经变了身份。
从大齐身份贵重的端王变成了人人厌弃的阶下囚。
他就这样看了好一会,脸上的神情总归还是有些松动,他轻叹一声,“景恪,你可有苦衷?”
他想了许久,实在是想不出徐景恪做这些事情的理由。
“苦衷?”徐景恪听到这儿不禁冷笑,“我没什么苦衷,只是想得到些依靠旁人施舍没法得到的东西而已。”
他这番话将他自个最后那点伪善的面具撕了个干净,也让陛下心底对他残存的最后那一点希彻底消散。
陛下又是沉默了许久,最终疲惫的开口道:“淮意,这桩案子原本就是由你负责的,犯人……便也由你来处置吧。”
徐淮意应了声“是”,陛下方才朝着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徐淮意行礼告退,等出了殿门便直接吩咐底下人先将徐景恪关入监牢,而他打算去见皇后。
可底下人刚要动手带走徐景恪,沉默许久的他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徐淮意,徐淮意有些奇怪的转过头来看他,“还有何事?”
“五弟在江州……”他嘴角噙着怪异的笑,“杀了个人吧。”
徐淮意脸色变了变,没料到他竟知道这事。
见他神色不对,徐景恪更是得意,“虽说是个死囚犯,可你到底是杀了人,心头血,哈哈哈哈,这样可笑的事世上竟也会有人信,你还是本王那个举世无双的五弟吗?”
徐淮意脸色更冷,扭头对着底下人命令道:“还不将人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