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妙华嫣的那种性子，大概率是会的吧。毕竟对她来讲，那是她的族人。
我道：“薄黎太偏激了，他不应该杀了所有幽族人。”
奚岁生沉思道：“这就更令人好奇了，小覃是幽族人，为什么会帮助薄黎做杀死自己族人的事，是受到了薄黎的胁迫？真是有意思，即使知道结局，我也越来越期待接下来的发展了。”
十位长老也各自喝了一杯心焰。
我一直以为长老们对薄黎心存戒备，主要是因为薄黎之前的表现实在惹人怀疑，现在想想，那是因为我从第三者的俯视角度去看。作为局中人，薄黎愿意的话，他能伪装的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酒过三巡，长老们正要离去，薄黎却拦住他们，问道：“一直让一个人困在无尽的轮回里，是对的吗？”
其他幽族人都在谈笑喝酒，没有几个注意到这一幕，而小覃虽然担忧地望着这里，却也没有走过来。
长老们盯着薄黎，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个一二三四来。
薄黎不避不让，面上带着浅笑，令人熟悉的礼貌模样。
长老们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样的一致：“那是她的选择，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选择而承担责任。”
“可在我看来，那是谎言，是将一个人推往万劫不复的深渊。”薄黎道，“如果出生就是为了死亡铺垫，一生都为别人掌握，未免太不公平了。”
长老们脸上难得出现怒色：“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而我们不过是遵守了契约。”
“一开始是契约，后面是欺骗罢。”薄黎笑了一声，“我去了陷龙坑，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长老们齐声惊呼:“不可能，入陷龙坑者死。”
薄黎道：“是阵法，但是你们就没有想过，阵法能被立，也能被破。我破开阵法，所看到的一切，便是真相。”
我听着薄黎的话，却如身处迷雾，他的意识太莫名其妙，中间跳过了一大段重要信息，倒使得我连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陷龙坑看到了什么？
第23章 往事（八）
“上古有龙，呼风唤雨，搅弄四海，盘山而栖。它本来可以与天地同寿，不想遇到了迁徙的幽族人，并被他们使用咒术杀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条死去的龙是绝佳的修炼材料，更能利用它体内蕴藏的灵气延长自己的寿数。幽族人自己没有把握能守住，又不过凡人，不能用灵气延寿，更何况龙临死前被你们下了诅咒。所以幽族人和你们合作，立下契约，一求长生，一求延续。
“没有谁能永远遵守一个契约，为了保证这个契约能维持下去。你们，不，是女娲之肠和幽族人做了一个共同的决定，牺牲一个人，去维持契约。
“你们是如何做的呢？你们选中了一个人，据说族中最有天赋，能与天地沟通的人——妙华嫣，后来的历代圣女。
“唯一一个，能活八百岁的幽族人。”
薄黎说到这里，顿了好一会儿，神情苍凉：“如果不活那么久，是不是就不会成为你们的契约的牺牲品。
“幽族人杀了龙，从此之后除了阿嫣，所有的幽族人活不过五十岁。而你们为了履行约定，在阿嫣身上用了咒术。
“这咒术名为‘轮回’，永远不能逃脱的轮回。
“阿嫣每跳一次祭祀舞，都在吸取龙骨的灵气，直到她身体里灵气充盈，等到祭祀那日，你们让‘绒灵’吸取她体内的灵气，灵气蕴藏在血肉中，灵气散尽，阿嫣只剩下一具白骨。
“当她变成白骨后，你们会把她的尸骨移动到陷龙坑中，坑中龙骨的灵气和咒术能使她再度复活。
“复活的阿嫣身体和智力都会退回到幼儿时候，新一代的圣女诞生，成为履行契约的证明。
“漫长的寿命是咒术‘轮回’施行的必要，本来的寿数已尽，咒术便会消失。
“女娲肠，我说的可对？”
不知何时，时间已尽黄昏，金色的霞光将大半个木楼笼罩在余晖中，薄黎立于辉光中，衣衫仿佛染了一层浅浅的流金。
女娲肠们本来要离开，此时十个人站在木楼的阴影下，异口同声：“契约既定，不可有悔。”
“那是你们和幽族人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薄黎眉宇上扬，“我早就打算好了，今日杀了你们，便可破了咒术，让阿嫣能够活下去，不必再做你们和幽族的祭品。”
小覃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道：“你没说杀长老，你不是说，解开圣女身上的咒术吗？”
薄黎甩开小覃，冷冷道：“要解开咒术，就必须杀了他们。他们用阿嫣的命活了那么多年，现在轮到他们死了。”
薄黎又道：“况且，我已在酒中下了毒，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谁也别想逃过。”
小覃立刻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去看桌上趴倒的幽族人，推了推一个离她最近的幽族人，喊道：“小邙，小邙，你醒醒，你醒醒！”
小邙被她一推就倒，她颤颤巍巍地去测他的鼻息，忽地收回手捂住了嘴。
她如法炮制去叫其他人，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
所有的幽族人都死了，是因为她和薄黎敬的那壶酒。
“为什么？”小覃崩溃着大喊，满面泪水，“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薄黎，你这个魔鬼！”
薄黎置若罔闻，他一心想要所有利用过妙华嫣的人死，根本不会在乎小覃的想法。
长老们沉声道：“吾等为神，你杀不了吾等。”
“用别人的牺牲延长自己寿命的神？”薄黎冷笑嘲讽，“自以为是而已，世上没有绝对，从我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想好要如何杀了你们。”
“狂妄无知。”十位长老冷哼一声，同时结印，下一刻便一齐吐血，互相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
我猜，是之前薄黎敬他们的那杯酒里下了药。
薄黎正要说话，小覃忽然拿了把刀冲上来，直直刺向薄黎的后背。
薄黎躲得及时，只是被划破了衣服，他反手擒住小覃，道：“看在阿嫣的面子上，我本来想饶了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小覃挣扎了几下，见挣脱不开，大喊道：“你杀了我的族人，有本事连我一起杀了，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你骗我放的是迷药，结果是毒药，我没脸去求他们原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你报仇！”她忽然大笑，“我告诉你，如果圣女醒来，她不会原谅你的，你想和圣女在一起，做梦去吧！”
“她不会知道的。我会带她去看江华谷的桃花，煌山的雾海，藏北的神宫，只要你们都死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有我在，她会很好，很开心。”薄黎笑道。
一股黑色的浓雾从薄黎的手心冒了出来，包围住小覃瘦弱的身躯。
小覃像看到世间最可怕的怪物，惊恐地长大嘴，那黑雾仿佛寻到了方向，在小覃出声前迅速地钻到她的嗓子里。
顷刻间，如花美眷化作黄土尘砂，而黑雾也消失不见。
我惊讶于这奇怪的异术，有心想学，说不定杀妖时能用上，那边的女娲肠全变了脸色，说话终于不是之前十人一口的样子了。
“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你会不得好死。”
“你的愿望永远不能实现。”
“……”
“我们诅咒你”
这十人说完，靠在一起，一缕火焰从他们身上窜出来，他们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是要自焚。
天色昏暗，融融火光映亮了薄黎俊朗的面庞，他静静地看着女娲肠在沉默中被烧成一片焦炭。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原来神死了，也是这么丑陋。”
他转身，大步离开，幽族人、女娲肠、木楼、连同蜿蜒的青砖路，都化作模糊不清的一片，我和奚岁生站在离他百步开外的地方，看他进了一座眼熟的小楼。
那小楼是我们偷拿竹简的那一栋，他进去做什么？
奚岁生用竹简敲了下我的肩膀，“想不想跟过去看看？”
我诚实地点头，但还是有点担心，“会不会被发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奚岁生笑着又敲了我一下，“年轻人，胆子大点。”
我道：“阵法已经拿到了，当年的真相我们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好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难道你不想知道那黑雾是个什么玩意儿，而且，有些迷题，还没有揭开谜底呢。”
那些云团子似的“绒灵”全都不见了，我们和上次一样躲到了窗子旁边，不同的是这次窗户半开，里面说的什么我们听的清清楚楚。
老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说话的腔调低而轻，幽幽地，像洞窟里钟乳石上水滴滴落到小水潭中，晕出涟漪。
“咒术已经解开，圣女不会再复活了。”
“什么？”薄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愕，“你不是说，只要结束咒术，阿嫣就不用再重复死而复生的状况，会一直活下去吗？”
“难道你想看到一具白骨会走会跳，对你说话吗？如果是在圣女复活后解开咒术，她会按照她本来的寿命一直活下去。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心急，把他们都杀了。”
“你骗了我。”
“我没有骗你。”
“你故意不告诉我在阿嫣复活前杀了他们，阿嫣会彻底死去。如果不是，早知道这样……我晚点再杀了他们！”
老人咳嗽了两声，“你觉得我骗了你，也随你。我不过是将我所知道的告诉你，现在他们死了，幽族人也该有新的生活了。”
“……是么，如果我告诉你，除了你，所有的幽族人都死了呢？”
长久的寂静之后，是某样东西重重砸到地上的声音。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话音落下，又是几声沉闷的咳嗽。
“蘅迎，你救了我，我不杀你。再者，这么多年你都在远离族人的林中生活，没有他们，有什么要紧。”
“他们难道得罪过你？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正是他们无知，所以该死。施加咒术的人已经死了，他们的罪孽却没有人承担，他们的后代可以平平安安活到死，我爱的人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经历死亡。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们不曾薄待过圣女。”
“那是因为圣女是注定被牺牲的那一个。”
屋内的两人又同时沉默了，过了一段时间，薄黎道：“父债子偿，他们应有此报。”
人人常说“报应不爽”，我不知道妙华嫣不能复活是不是对薄黎的报应，他却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末路。
我们看到薄黎攻读那些复杂的咒术，先是用些死了的猫狗，尝试复活它们。
最后又去找那些刚死了的人的尸体。
他为了能和妙华嫣一直在一起，将妙华嫣的白骨分做一堆，装在盒子里，随身携带。
后来吓跑了来偷他东西的小贼，这贼最后被他用那黑雾咒术杀了。
他带着妙华嫣的白骨去看江华谷的桃花，桃花林中美人如云，游者不绝，他孤身站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离开江华后，他以咒术制服迷惑人心的桃花妖，从她手中夺得了种下成万顷桃林的邓杖。
寻找复活之法的路上，他深入妖鬼腹地，九死一生的活下来。那黑雾在他生命危急的时候出现，吞噬了不少大妖。
藏北的神宫里，神官说他执念太重，害人害己，又说黑雾属邪，收走了黑雾。
他离开神宫，随意找了个地方定居，种下邓杖，布下阵法，他比之前更加狠厉，用诱骗的女子来试用复活之法。
物是人非咒是以吸取人的生命力来保持容易枯萎的东西，比如桃花。
花寮的花常春不败，便是因此。
他在桃花山庄的桃花树下埋了几坛用桃花酿成的酒，对妙华嫣的白骨道：“阿嫣，等你醒过来那天，这便是我们的合卺酒了。”
他从流言中得知有个名叫“奚岁生”的人懂复活之术，联想到史书中哀帝的皇后宛氏死而复活之事，立刻坚定了找到奚岁生的决心。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找到了奚岁生，此后一如我知。
最后的场景是薄黎灰衣长发，抱着妙华嫣恢复正常的尸体，靠着一棵巨大的桃花树，花瓣纷纷扬扬，盖住了他们。
花雨漫天，叫我一时怔然，耳边听得奚岁生道：“小微微，我们恐怕有麻烦了。”
“什么？”我顺着奚岁生的视线看过去，薄黎从花雨中走出，宽大的衣袖无风自舞，他浅浅作揖，礼貌而冷漠：“奚药师，澶微姑娘，又见面了。”
奚岁生说过，被意识的主人发现，是一件非常不妙的事情。现在薄黎发现了我们，不知道他会怎样对付我们，这是他的意识，我能不能打败他，和奚岁生离开呢？
第24章 分离（一）
“但是我并不想见你呢，真是可惜。”奚岁生一边微笑着回答，一边握住我的手。
薄黎环顾四周，说道：“我从典籍中得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意识之境。意识之境承载了一个人的记忆与魂识，在意识之境中，外来者会受到主人的影响，永远沉沦于意识之境中。现在看来，澶微姑娘和奚药师都能保持原状，不可不谓手段高明。在下佩服。”
奚岁生道：“不过是些旁门左道而已，哪里比得上薄公子读尽幽族所藏的秘籍，所知所得应当远远超过我了。”
薄黎道：“我所知晓，只是微末。像奚药师这种求得长生术的人，又岂是我读再多的典籍赶得上的。”
奚岁生一只手背在后面的，我能感觉到她在做什么手势，于是也想说点什么来帮她转移薄黎的注意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