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点头:“芊泽,既是你做的错事,便该由你去修好屋顶。”
“主人说的是。”芊泽马上换了副嘴脸,乖巧称是,与面对我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汝要找的人,可知名字?”
我想了想,告诉她们:“我的这位朋友,你们也许听过她的名字,她叫做奚岁生,世间的人往往——”
“奚酒鬼?”
我话未说完,便被芊泽大叫打断,“那个偷酒的家伙居然还敢出现!”
原来这些非人认识奚岁生,想来奚岁生身上本来就有许多奇异之事,认识些非人也不奇怪。只是从芊泽的言语看来,奚岁生和她们的关系不太好的样子,我迟疑着该不该说下去,如果奚岁生得罪过她们,非人将这怒火发到我身上,我可没有把握能从她们手下逃出来。
只听重明问道:“奚岁生可曾说过,要将这金羽送与何人?”
我道:“当时去的慌乱,她只告诉我把东西送给在帝京的一位朋友,却没有告诉我那位朋友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对了,要送的,还有一坛酒。”
芊泽气鼓鼓地道:“错不了啦,肯定是送给我家主人的。她这个大酒鬼,好多年前把主人辛辛苦苦酿的酒喝的一干二净,说要赔偿一直没有消息,赔给主人的酒还让别人送来,是怕我揍她吗,胆小鬼一个!”
重明道:“奚岁生已有百年未回帝京了,如果她说让汝送酒和金羽给帝京的朋友,确实只剩下吾了。”
面前的非人力量深不可测,想要杀了我夺取金羽及其容易,不至于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我犹豫了一瞬,又把金羽给了重明。
重明接过,芊泽噘着嘴,“切”了一声,道:“到最后,这金羽不还是落到我家主人手里了。”
重明淡淡道:“芊泽。”
芊泽立刻道:“好的主人,我现在就去修屋顶,顺便把酒带回来。”她眉眼弯成两道月牙儿,转过头又问我,“你有行李吗,我可以顺便帮你拿回来。”
我只拿了个小包袱,里面两件换洗衣服和些许杂物,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请芊泽拿回来也无不可,还要请她顺便帮我跟商队的领头说一声,免得让他们着急。
交代完毕,芊泽离开了。她走后,食肆的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位戴着面具的男子。
这男子身着白衣,蹙金盘扣,衣饰华丽,满头长发未束,直垂到脚踝,犹如墨色流瀑。
他像是九天的神明,踏入凡间,凛然如天山雪,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白玉面具遮住他整张脸,面具的额头部分一抹幽蓝色,和奚岁生的的那两只蝴蝶的蓝色非常相似。
他坐在我的左斜方,留给我一个冷漠高贵的背影。
“一角桂花酒,一碟香豆子,一碟桃花揽月。”
他点的东西不多,不一会儿,这些东西被放在一个长木案上,飘到了桌子上。
是的,没有人送,直接飘到了男人面前的桌子上。
想到开店的是个非人,这事也不显得奇怪了。
男人将长木案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所有的东西都取出来后,木案自己又飘走了。
接下来,木案充当搬运工,送来了一个莲花温酒器。莲花状的酒器下边几块木炭烧的微红,我不由记起在旻山的冬日,师父会在屋里烧起一个火盆,里面都是烧红的炭。
其实屋里不是那么冷,因为有个长春阵,那是旻山弟子所特有的待遇,长春阵耗费的灵力也只有影宗能提供。
而师父他只是喜欢炭燃烧的差不多后,在炭灰里埋上一堆栗子,烘熟了好吃而已。
熟栗子香甜软糯,再温上一壶米酒,师父说,足以强过世间大多数人了。
师父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喜欢喝点酒,吃的只要味道不错,能够填饱肚子,便没有其他要求了。
我跟着师父生活,有些事情也随了他,衣服能穿就好,饭够吃就好,因此我虽然是影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外表看上去和一些落拓游侠无异。
我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只是宗门里其他长老看到我时,眼神总是复杂的,我无意探究为什么。师父说,人一生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已是非常难了,再分出心思在乎别人的眼光,自己的就不剩下几分了。
桂花酒的香气被热水烘出氤氲满屋,我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那杯不知名的凉饮,直到门又一次被推开,芊泽的大嗓门惊醒我的臆想。
“主人,我把酒拿回来了!”芊泽挎着我的小包袱,手里捧着那坛桃花酒,兴冲冲地跑到重明身边,献宝一样地托着酒坛,让重明看。
重明颔首:“不错,放到酒窖。”
芊泽应下,步子轻快地离开了。走之前不忘把包袱给我,说道:“喏,给你拿来啦。屋顶破了的钱我也赔啦,我告诉和你一起同行的商队,你有事要办,不跟他们一起走了,他们已经走了哦。”
我收好包袱,对芊泽道谢。
芊泽挥挥手,抱着酒坛走入后厨,她掀开帘子的瞬间,我瞄到云雾缭绕,七彩霞光一闪而过,更让人生疑,这食肆的非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来头?
传说中神仙降世时,多伴有五彩祥云,白鹤随身,而神仙居住的地方,更是遍地琪花瑶草,灵气汇聚,水精满清溪,美玉盈高山。
我目光转到重明身上,她正不疾不徐地雕刻一颗胡萝卜,我不知她的神情如何,但她下手极稳,动作之间透露着一股奇妙的美感,想来也是专注认真的。
如果真的是神仙,为何会甘心在这凡间当一个厨子呢?
不知不觉,杯子里的水被我喝的只剩下个杯底儿,也许是时候该告辞,去找崔璞了。
芊泽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出来,见我喝的差不多,笑眯眯地过来问我:“你想吃什么?看在奚酒鬼的面子上,你吃什么都免费哟。”
奚岁生临走前说,把东西交给她的朋友,会请我吃饭的。果然如此,虽然芊泽叫的凶,事实上,她们的关系应当非常不错吧。
“对啦,食肆的水牌我还没挂,主人做什么你就吃什么。今天——”芊泽回过头问,“主人,今天你做什么好吃的呀?”
重明把雕好的胡萝卜花放到盘子上,又放到一侧的锅里,听到芊泽问话,说:“高汤蒸萝卜,煎饺,五彩馒头,腌笋。”
重明道:“这些是这位姑娘的。今天的水牌吾已经写好了,汝去挂上。”
“好的,主人!”
面对重明的吩咐,芊泽总是兴致高昂地去做,没有一点不耐烦,精神满满,莫名地叫人有点羡慕。
那水牌是黑木头,字是白墨,黑白分明,看得清楚。
我一个一个瞧过去,先是几样时令蔬菜,诸如炒蓬蒿、青菜炒笋、炸香椿、凉拌笋丝,接着是荤菜,如酥炸小黄鱼、洋葱鸡丁、东坡肉、油灼猪肉、糖醋排骨等等。还有些面食,都是什么裙带面、龙须面、清汤面、彩虹面……
彩虹面是什么面,七种颜色的面吗?
还有那个洋葱,也是我不曾听过的,洋葱是什么葱,我只知道有绿色的小葱和大葱。东坡肉是因为这肉是在东坡养的,所以叫东坡肉么?
水牌挂了一溜儿,芊泽掐着细腰,道:“今天的就挂这些吧。”
水牌挂上不久,店里来了几个客人。
四个人都穿着宽大的斗篷,脸和手遮得严严实实。不露分毫。
芊泽皱皱鼻子,没说什么,冷肃着俏脸,问道:“吃什么?”
第28章 朝暮(三)
“鸡。”
“豉油鸡。”
“三杯鸡。”
“盐焗鸡。”
这四个声音听着像是一个青年带着三个小少年,却不知他们的斗篷为什么也不摘下来。
“知道啦。”芊泽应了一声,旋身去了重明那边。
还是那个青年的声音,他的身形比其他三个也更高更宽些,他道:“有劳芊泽姑娘。”
之后能听到这四个人在那边窃窃私语。
“我们来得早呢,其他都不在。”
“我最喜欢重明先生做的鸡啦,可惜很难吃到。”
“能天天来就好了。”
“还是小十三厉害,居然能想到用羽毛付给重明先生。”
“谁知道那羽毛还有这样奇妙的用处。”
“我们能吃好久好久的鸡呢。”
“大哥每次都吃最简单的白切鸡,不会觉得味道淡么?”
“哼,如果不是吃不下,所有的鸡我都要点一遍!”
“也只有在朝暮食肆才能吃到这样美味的鸡了。”
说话的一直是那三只小的,大的巍然不动,许是对他们谈的话题不感兴趣。
我瞧着他们,却总觉得哪儿不对,宽大的斗篷将他们整个人都遮住了,下摆处的褶皱不自然地摆动着,左左右右,像是——尾巴?
木头地板光可鉴人,很是干净,因此那几根黄棕色的毛毛也很明显。
“阁下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兄弟,莫非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突然最大的那个开口,接着他们四个同时转向我的方向。
每个兜帽下都隐藏着一对发光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很是诡异。
我冷淡道:“没看什么。”
为首的那个“嗤”了一声,其他三个小的纷纷道,“她是不是看我来着?”
“难道是看上我们了。”
“说不定是看上大哥了。”
“毕竟大哥长得那么漂亮。”
“可是大哥和她不能生崽崽的呀!”
……
他们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而且我完全不认识你们啊,讨论生孩子真的没问题吗?而且还是在我这个当事人面前说,真的好吗?
芊泽端着我的菜上来,摆好后,说道:“尝尝吧,我家主人的手艺,那可是无人能及!”
我顿时被面前的菜吸引了注意力:乳白色的汤里是两朵盛开的红胡萝卜花;一排底部金黄的煎饺小巧可爱,半透明的饺皮露出一点碧色;五彩馒头真的是五彩的,有红色、黄色、紫色、白色和绿色;腌笋切成细条,青翠碧绿。
不说精细程度,也十分能引诱人的食欲了。
昨晚追了芊泽一晚上,本就疲累,闻到这香味我腹中饥饿感蠢蠢欲动,恨不得一口全部吞下。
“那个人类的饭食看着好像不错诶,我想吃。”
“鸡才是最美味的,那些都算不得什么,你莫馋嘴了,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在重明先生这里,你见识得肯定连芊泽姑娘都比不上。”
“那我也比你见得多!”
“切,不就是比我大了几岁。”
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了这两个的争辩,那个身形高大的稳重道:“再说就该罚你们了,给我闭嘴。”
两个吵闹的家伙像鹌鹑似的缩了缩身子,齐齐说道:“大哥,我们知错。”
没什么热闹可看,我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饭。
先喝了一口汤,汤清澈而香味浓郁,味道醇厚清新,而煎饺底部酥脆,面皮软弹,肉馅饱满多汁……
我虽然也吃过几回规格比较高的宴席,但是却记不得饭菜的滋味,这食肆的却不一样,简简单单几道菜,却能勾起人心中最美好的回忆,给我一种满足和惬意的感觉。
按照师父说的话,那就是幸福的感觉?
我吃掉了桌上的饭食,并私心想着再来这儿吃一顿,而另一桌客人点的鸡,也端上来了。
正当我以为他们会掀开斗篷时,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到了桌上。
那茸茸的爪子是白色的,灯光下每一根毛毛都仿佛泛着银光,伸出的爪钩也是尖锐的,好似某种不透明的白玉。
真是漂亮的爪子,也透露出非人修为不高的事实。
妖多厌恶人类,但是能否化出完整美丽的人形,是妖的修行道路上必须经过的历程。
美丽的皮囊在迷惑人类时,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爪子伸到一半,转而向为首之人方向推了推盘子,听那声音讨好地说道:“大哥,你先吃。”
矜持的大哥伸出手,这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红色,和人的别无二致。
大哥拿了双筷子,每个盘子各夹了一筷,道:“你们吃。”
其他三个欢呼一声,摘下斗篷,露出硕大的狐头,开始大快朵颐。
它们锐利的牙齿撕扯着鸡肉,毛茸茸的嘴巴上沾满油光,绒绒的耳朵随着吃的动作一颤一颤。
我一开始便知道这食肆不同寻常,见到这一幕后心中还是忍不住吃惊,如果食肆里有普通人,不会被吓到吗?
想是我看它们的时间太久,被那大哥发现了,他转过头,兜帽下的红唇弯起,像是个笑的样子,两颗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更显得那笑有几分可怖了。
我明白,这是对我的警告,如果再看下去,恐怕我出了这个门就得被他吃掉了。
芊泽重重咳嗽一声,走到狐狸桌子旁,横眉竖眼:“把你们狐骚味收一收,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除了大哥,余者皆是一抖身子,而大哥老老实实收了笑容,对芊泽道:“芊泽姑娘,我等来之前沐浴焚香,不敢有一丝怠慢,况且这是重明先生食肆,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味道呢?许是芊泽姑娘一时闻错了也未可知。”
芊泽“呵呵”一笑,“不管你话说得多漂亮,我说闻到了就是闻到了。不过——”她拍了下桌子,“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不与你们计较,下次再让我闻到,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狐狸皮!”
三只狐狸头上下晃动,表示听话。
大哥低眸说道:“是,我等记得了。”
她悠闲地走到我身边,收走桌上的碗盘,不无得意地道:“这是我家先生的店,敢在店里威胁人,就得做好被我威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