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为了我出气,不过初识,芊泽却为我这样的人出头,我心中情绪难言,对她轻轻道了声谢,又道:“这事本来是我做的不对,你不用……”
芊泽重重“哼”了一声,“我才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在店里闹事。”
说完后,她扭着俏脸离开,身量不高,却十分自信,短短几步,竟然也走出一往无前的气势。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想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那些碗碟,狐狸们会不会用过?
细思极恐,我虽然知道这些碗碟一定是洗过的,但是和没有修成人形的妖共用碗碟,总有一种和养的猫儿狗儿一起吃饭的感觉,那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和师父一起待久了,果然变得越来越挑剔了呢。
人和猪狗共用食盆,这听起来可真是惨。
狐狸们吃完后,戴上兜帽,排着队离开。
芊泽处理碗碟,而那为首的狐狸,他们的大哥,趁着芊泽背对他们,掀起兜帽,茶色眼睛熠熠生辉,眼尾天生上翘,颇有妩媚多情的感觉,笑着冲我做出几个口型。
我这个人比较直接,因为看不懂他做的口型,所以没有什么反应。
他看我懵然模样,好像尴尬,又有些失望,只好无声地离开了。
这个狐妖,真奇怪!
见我久久盯着门口,芊泽收了东西,忽然道:“你不会看上那个家伙了吧,我告诉你,他对你们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人,专门吃人心吸人精气的!”
我一时没想到芊泽说的是谁,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可能是那狐妖,我道:“怎么可能,人和妖是不能相恋的,每个和妖相恋的人几乎都不得好死,况且——”我早就有喜欢的人,又怎么会喜欢上其他人呢?
影宗除妖灭魔,弟子所见不少,有那人和妖相恋的事,我也曾听过。
流行于影宗的话本中,有不少是关于人妖相恋的故事,这些故事各不相同,结局却大同小异,不是人死了,就是妖死了,或者两个都死了,总之没有一个有好结局的。
师父也百般告诫过我,人和妖,相恋是没有好结果的,因着妖天生情缘淡薄,人的寿命更短于妖,所以妖一生可能会有几十个人类伴侣。
而且人和妖无法生育后代,即使侥幸有了,人会因为承受不住妖胎的力量,在怀孕或者生产的过程中死亡。
再者,人在妖的眼中是等同于食物的存在,老虎不会爱上兔子,雄狮不会爱上羚羊,狐狸不会爱上盘中的鸡,我也不会对桌上的肉饺子产生食欲以外的情感。
如果真的有。可能是因为这盘饺子长得像崔璞吧。
“没看上就好,我可是看在奚——先生的面子上才乐意提点提点你,不然才懒得管你。”芊泽摸摸鼻子,说话时转了好大一个弯。
她又道:“你不是打算去帝京么,什么时候走,食肆你不能多待,不然一堆非人围着你,那时候我可不会帮你。”
即使知道芊泽是在吓我,我还是老老实实回道:“我知道了,我打算现在去帝京,找我的师侄。他应当是在皇宫中,我们可以通过纸雀联系。”
“皇宫?”芊泽摸着下巴,沉吟道,眼睛逐渐转向一旁的男人身上。
第29章 永安(一)
芊泽用手半掩着嘴,作悄悄状,压低声音,实际上这声音谁都能听到:“看到了吗,他就是大周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谁见了他都得跪下。”
我应了一声,迟疑道:“那我现在是不是该给他跪下?”
“你莫听她胡说,见我无须下跪。只有祭祀时,才需要臣民行跪拜礼。”
这声音如琴鸣万幽篁,玉碎兰溪涧,有着绝世风仪的国师转身,宽大的袖子仿佛粼粼流水拂过腰侧,袖子里的手精致若白玉雕成,一方有些眼熟的怪异纹样玉佩下垂着长长的白色丝线流苏,添了些华贵。
国师脸上的面具吸引了我大部分的注意力,那面具质地如半透明的白玉,极薄,没有任何纹饰,额头部分的蓝色妖异而神秘,真美的面具,我看着它逐渐失了神。
鼻尖一缕冷香萦绕,我忽然清醒,立刻后退一步,我竟然不知不觉中中了魅术。
又或许不是魅术,这效用和魅术相似,我警惕地看了国师一眼。
“莫怕,是这面具的问题。”国师敲了敲自己的面具一下。
芊泽嘲笑道:“你还带着它做什么,万一有一天你制不住它了,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不会的。”国师道,“真到了那一天,还有重明在。”
“你又直呼我家先生的名字。”芊泽嘟囔一句,道,“我家先生就是太好了,所以才要管你们这些人的闲事。”
她抬了抬下巴:“看到了吗,这是大周国师,平时住的地方是皇宫,皇宫里除了皇帝,都听他的。你想进宫,可以找他。”
国师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不能随便带人进宫。”
“得了吧。”芊泽态度吊儿郎当的,“你想带谁进去还不是小菜一碟,除非你不想。”
国师言简意赅:“不行。”
芊泽气得握紧拳头,周身气流涌动,“你——”
国师忽然笑了:“今日我算到崔道长的师叔来了,为陛下分忧,特来带人回宫,与崔道长会合。”
我一愣,国师同意带我走?那方才他那是……
芊泽立刻泄气:“你!你就是故意的!”
看似不染凡尘的国师竟然也会做出逗小女孩玩的事,其实,在他走进这家食肆吃东西的时候,便心在人间了吧。
看芊泽鲁莽的样子,应当还没发现吧。
国师也不辩驳,负手而立,“我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女冠,请。”
他言辞谦虚有礼,身上的尊贵与疏离感却挥之不去,我看着暴跳如雷的芊泽,脚步踟蹰不定。
幸好这时重明走了过来,道:“芊泽,去把封口的四季酒埋起来。”
芊泽得了命令,狠狠瞪了国师一眼,提醒我:“你跟着他走吧,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是不会害你的。”
又欢快地应下重明的吩咐,麻利地离开了。
重明道:“芊泽是个小孩子,汝多担待些。”
国师道:“是我觉得太无聊,逗了逗她,重明先生勿怪。”
重明拿了个荷包给我,道:“里面是吾自制的青梅干,汝拿着,当做零嘴。”
我急忙道谢,国师亦道:“能来到朝暮食肆的都是有缘人,你且放心收着。毕竟,有的人一生只能进一次食肆。”
国师回皇宫走的不是密道,也没有八抬大轿,侍卫开路,他带着我,径自穿过密集的人流,这一路上,身边人影几乎看不清样子,都成了身后的残影。
不知国师又使了什么术法,我觉得这术法颇为神奇,在影宗里也不曾听说过。有了这术法,赶路岂不是轻而易举。
其实影宗有“缩地成寸”的法术,只是我于术法一道上实在没什么天分,学得一些皮毛罢了。
来到皇宫后,我算是见识到了国师的地位。
凡是见到国师的,无不深深弯腰作揖,跟了我这么一个人,也没有侍卫盘问,仿佛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我跟着国师来到他住的地方,那是一座六层的高楼。
我看不出这楼有什么很突出的地方,真说不同,应当是上面铺的琉璃瓦片,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显得这楼也金碧辉煌起来。飞檐下吊着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
高楼的四周种满了凤尾竹,这些凤尾竹甚是高大,绿葱葱一片,走在其中,人也看不见了,绿意满眼。不知到了夏日,会是何等清凉之所。
正门是朱红色的,匾上题着两个大字“望月”。
这种名字实在不太像国师住的地方,然而国师熟练地推开门,一个穿着深蓝色道袍的小童立刻跑了出来,头上梳着一个小髻,看模样约十一二岁,给国师行礼后,道:“国师,茶已经沏好了。陛下派人送来的岵山茶,是今年新下的,统共得了三斤。陛下说国师爱喝,都送到国师这儿了。”
我暗忖:国师不仅地位尊崇,连帝王也相当宠信他,不然为何会特地赐下每年只得几斤的茶叶。
国师则是习以为常,不甚在意,道:“放库房收着吧。”
国师又道:“这位是崔道长的师叔,你带着她去见崔道长。”
那小童看见我,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诧,许是不敢相信,我这副模样,会是崔璞的师叔。
我心里明白,全影宗除了我和师父,个个都是打扮得体,衣冠整齐,一看便有高人风范。
更别说崔璞长得好,穿着影宗的宗服时,一度充当着影宗的门面。
国师对我道:“望月乃是重地,我便不请你进去坐了,免得有人借此生事。”
我连忙答应,表示理解。
小童领我离开,去寻崔璞。我本想着用纸雀告诉崔璞一声,我在皇宫了,顾虑到宫中不同外面,恐有诸多忌讳,遂歇了心思,老老实实跟着小童找他。
宫道长而曲折,两面红墙夹着,前方是一眼望不完的尽头。
小童说,这个时候,崔璞正在长公主的长乐宫中做法,我们可以到长乐宫外等。
我不太了解宫中的事,所知道的是宫中有妖异,崔璞半年不返影宗,猜测那妖难以对付。
既然崔璞是在长公主的宫中做法,莫非那妖就在长乐宫中?
我站在长乐宫外,望着从宫墙内探出的梅树枝丫出神。
无边无际的蓝色天空下,青绿枝丫压着红墙琉璃瓦,一截鲜红的丝带悠悠飘荡着。
小童不能在宫门外久待,送我到长乐宫外后就走了。
长乐宫外没什么人来往,我站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忽然看到那条红丝带落了下来,晃晃悠悠地,我伸出手,抓住了它。
丝带很旧,颜色有些褪了,不知道在树上挂了多久。
听说宫里的规矩很多,这种挂丝带的方式,挂的颜色又是如此鲜艳,也不是能轻易办到的吧。
长乐宫里住的这位永安公主,一定是个很受宠的公主。
我握着那丝带,望着左右无人,跳上墙头,系好丝带。
此时长乐宫的宫门突然打开,来人戴着一顶青云冠,深青色衣摆上绣着精致美丽的云纹,玉带勾勒出精瘦的腰身,尽管将近半年不见,我见到他,却依旧为他的风采倾倒。
我愣愣地看着,发现自己还站在墙头,慌忙跳下来,还打了个趔趄。
崔璞见到我,英俊的面庞怔愣了一下,随即端正作揖,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克己复礼,“崔璞见过师叔。”
我打了个哈哈,想着毕竟是许久未见,太严肃了不好,忍不住学着师父的样子,一只手就要拍上他的肩膀:“自己家人不用那么多礼了,再说我大不了——”
他不着痕迹地退后,我尴尬地收回手,挠挠自己的头发,添上最后三个字,“你多少。”
他道:“礼不可废。”
我咳嗽两声,正经道:“宗主见你久久不归宗门,料想遇到的事情比较麻烦,所以让我来帮你,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尽可以讲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有劳宗主挂心,我的确有些疑问要和师叔商量。”崔璞和送他出来的宫女道,“两位姑娘且留步,我和师叔许久未见,要叙一叙旧,不劳两位姑娘相送了。”
这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既然崔道长的师叔在,奴婢等不宜打扰,这便退下了。”
两个宫女都是姿容上乘,离开行礼的样子也很优美,这样整天浸在美人堆里的崔璞,更不会看上我了。
想着这些事情,我无意识地跟着崔璞走了一段路,直到他开口问:“方才有人在,我不好说,宗主是否有其他嘱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苦笑,师父那个散漫性子,只要人没事,不做什么有违影宗规定的事情,才不会管你在外面待多久呢。
而且,这次下山帮忙的本来不是我,一切是我自己强求得来的。
这些当然不好说给他听,我只道是原鹊长老担心他,宗里就我是个大闲人,武力稍强些,所以便让我来了。
崔璞沉默片刻,说道:“是我让师父担心了。”
原鹊长老是崔璞的师父,当年原鹊长老治好崔璞后,崔璞说想拜最厉害的术师为师,但是宗门里的收徒都是看眼缘的,而崔璞又实在是很有天赋,几个长老争着想要收他为徒,最后崔璞在宗主的劝说下,选择了原鹊长老。
原鹊长老是影宗术法最高的人之一,天文地理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为人也是刚硬正直,崔璞跟着他,也算不错了。
这些年来,他们师徒两人相处和谐,崔璞的功课样样出色,其他长老们都羡慕原鹊长老收了一个崔璞这样的好徒弟。
唯有我的宗主师父一点儿不在意,每天就是喝酒讲故事,和人聊天,若说功课,我仅会的那点术法还是从几个影宗弟子那儿学会的。
原鹊长老与崔璞算是影宗师徒关系的标杆了,师徒两人的优秀亦是有目共睹,怪不得宗门内喜欢他们的人那么多。
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崔璞道:“师叔来得突然,在帝京可有住的地方,如果没有,我给师叔安排。宫内不是久留之地,师叔还是住在宫外好一些。“
住在哪里其实无所谓,我只是想离崔璞近一点。哪怕他不喜欢我,哪怕他——讨厌我。
第30章 永安(二)
我说:“哪里都行啦,修道之人,没那么多讲究。”
我让自己笑得很肆意,尽量做出师父那种潇洒和看透世间的样子。
崔璞在思考,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我。
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内侍一路匆匆地来到我们面前,行礼后说道:“崔道长,陛下听说崔道长的师叔来了,特地派我来请两位道长前去一见。
我愣了下,陛下是怎么知道我到了皇宫的,我才刚刚离开长乐宫不久。
难道是国师派人告诉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