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璞道:“有劳了,师叔,我们走吧。”
他看过来的眼神传递出一种令人安心的镇定,我放下心来,笑了下,“嗯。”
七拐八绕了许久,穿过不知多少道宫墙,眼前豁然开朗,帝王召见我们的地方,乃是一片海棠花林,浓粉占尽轻红,花瓣层层如叠霞缎,芳心娇娇一点,正可谓满树繁花难见绿,红云艳妆闹东风。
那大周帝王,据说十七岁继位,雷霆手段罢免了先帝留下几位老臣,又设了听风处,一时惹得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也是这个时候,帝王将权利逐渐收拢,对皇权的控制达到了最高峰。
如今帝王的年号是延光,我们影宗倒可称他一声延光帝。
这位帝王看起来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如许,打扮得很是闲散,黑色便服,头发半绾,只是容貌偏艳丽了些,他对我们举起酒杯的时候我竟不知道海棠花和他相比,哪个更加妖娆艳丽。
崔璞朝他作揖,我没学过什么礼仪,宗门内我辈分高,都是别人对我行礼,我学着崔璞的样子,作揖一礼也就算了。
延光帝诧异地瞟了我一眼,转而道:“不必多礼,都坐下。今日请两位来,只谈些寻常事。”
崔璞仍是规规矩矩地答应了,才让我先坐,自己跟着坐下。
延光帝勾起一个笑:“这位便是崔道长的师叔,不知如何称呼?能做崔道长的师叔,术法一定比崔道长的更高强。”
影宗的人没有道号,虽然外人叫我们道长,但严格来说,我们和别的道术规定什么的是有差别的……
我道:“陛下叫我澶微就好,至于术法,我不过是因为师父的辈分高而已,可能都比不上刚入门的小弟子。”
延光帝笑了两声:“澶微道长太谦虚了。”
我认真地强调了一遍:“没有谦虚,我除了能打过宗门内大部分人外,术法的确不如人,更不如崔璞。”
我刚说完,崔璞立刻道:“师叔长年不出宗门,第一次入宫,如有冒犯处请陛下见谅。师叔不通术法,专精武功,这是宗门中人都知道的。”
延光帝笑着抿了口茶,“崔道长,你为公主的事操劳多时,既然有个师叔能为你分担,我也是好心多问两句,何故着急呢。本门师叔,许久未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澶微道长也留在宫中,同为公主的病效几分力。澶微道长,你意下如何?”
三言两语话头转到了我这儿,我懵然地看着崔璞,又看眼延光帝,终于觉察到气氛不太对,想到面前的是一国帝王,我和崔璞的命在他手上,所以回道“……一切听陛下安排。”
延光帝满意的一笑:“好,我这就派人把如归殿收拾出来,澶微道长便住在那儿吧。”他笑得意味深长,“也好和崔道长叙旧。”
到了如归殿我才知道,一直住在那里的只有崔璞,要说收拾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延光帝看出什么来才让我和崔璞住在一起。
细想之下又认为不可能,因为任凭谁看到我和崔璞,都不会把我们认成一对。因为差距实在太大了,单从衣着上看,他随时可以入朝当官,我则像个落拓游侠,头发再乱点直接做个乞丐都没问题。
那么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是想试探我们,可我有什么好试探的。
想不通的情况下就不想了,我没有必要为自己徒增烦恼。
如归殿里种了很多梨花和杜鹃,白色红色交相辉映,绚烂绮丽。
宫女们沏好茶,上了两盘点心,桃酥和豌豆黄,我其实是不饿的,但面对崔璞,却找不到话题,更别说顺畅地和他聊天,礼貌地笑了下,“哈哈,走了一道,肚子都饿了,宫里的人真是贴心呢。”
他淡淡地“嗯”了声,显得有些冷淡。
我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抓起一块豌豆黄往嘴里塞。
嘴里塞的满满的,感觉腮帮子都鼓起来了,我这个样子一定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饿死鬼一般,有我这样的师叔,肯定让他觉得丢脸了。
他倒了一杯茶,推过来:“慢点吃,别噎着。”
我拿着杯子大口吞咽,心里懊悔的不行,这副狼狈的模样都叫他瞧见了,他更没有喜欢我的可能了。
那样的优雅我做不出来,我合该是某个人生命中的配角。
我随意地擦擦嘴,恍然大悟似的指着桌上糕点:“你如果饿了就赶快吃吧,宫里的糕点味道真不错,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旋即又想起,他在宫里待了有几个月了吧,这些东西肯定吃腻了。
我朝他抱歉地笑笑:“啊,我忘了,你来的早,一定都吃过了。”
“师叔喜欢的话,我拜托她们再拿些来。宫里御厨的手艺确是我们影宗的厨子所不及的,我初入宫的时候也很喜欢。”
崔璞的话完美地顾及了我的面子,可是我知道,那是他向来良好的修养,所以他才会这么说。
他不重口腹之欲,除了一心做好课业,几乎没有别的事情能入得了他的眼。
如果说我和师父是因为锻炼心境不在乎吃食如何,崔璞则是真的不在乎,有多少次,他废寝忘食,宁愿在影宗的演武场多练半个时辰的剑,极少见他热衷主动地去吃饭。
他和我,有太多不一样了。
我仍旧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崔璞是个冷淡的人,但是小事上意外的体贴,他自然地转移话题,问道:“宗门派师叔来帮我,有些事情我想师叔需要知道,这样才能够帮上我的忙。”
我连连称是,“你留在宫中久不回宗门,带回的信里也没有提到事情的缘由,正好我来了,可以先听听你的想法。”
崔璞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两道剑眉轻轻皱起,“这件事说起来的确很奇怪,宫中生病的,正是陛下的姐姐——永安长公主。”
我点点头,只听他又道:“影宗专职除妖降鬼,我前来皇宫,也是因为我在为一位皇亲捉妖后被陛下知道,带到宫里来的。可是陛下给我下了一道奇怪的旨意,他认为永安长公主的病是由妖怪引起的,但是当我来到永安长公主的宫殿时,没能在她的宫殿里发现妖的任何痕迹。”
崔璞眉头皱的更紧了,我很少见到他为什么事情如此发愁。
他道:“我以为是陛下误会了什么,告诉他我没有办法,最好是求助御医。偏偏在我打算离开的那一天,永安公主的宫殿里出了异象,公主的病又加重了。宫人们都说,宫里有妖。此后我在长乐宫里布置了许多阵法,却没有成效。那个异象,再也没有出现过。更奇怪的是,永安公主的病总是不好,御医也查不出病因,唯有影宗的无量咒,可使她稍稍好上一些。”
我奇怪道:“无量咒有驱邪祟,镇魍魉之用,既然无量咒对长公主的病情有用,说明长乐宫有妖,那么不应该没有一丝痕迹留下才对。”
崔璞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赞同:“师叔说的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奈何有一次我连在长乐宫守了半个月,也没能查到那妖的痕迹。”
我想了想:“不是妖,就只能是鬼,或者像魅、魔等比较少见的那些。”
但是崔璞守了一个月长乐宫,没有妖,那鬼魅之流也不会谈过他的眼睛,那些阵法更不能一点用没有。
怪不得崔璞会迟迟不回影宗,永安公主的事着实麻烦了点。
我晃晃脑袋,低声说道:“如果不是外来的问题,会不会是永安长公主自己做的?”
崔璞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入城的时候看到城墙上挂的名字了吗?”
我来的时候是国师用了术法,莫说城墙上有什么,便是这帝京之内的街道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
幸好崔璞没有再问,接着说道:“永安城。本朝的都城永安,原名是汉京,长公主降生之后,先帝将都城改名为永安,据说先帝六子三女,最受宠爱的就是她。永安长公主食邑三千户,堪比王侯,先帝去后,陛下将食邑从三千户涨到五千户,这是本朝历代公主从未有过的待遇。御史等诸多大臣以不合祖制为名向陛下进谏,全部被陛下挡回去了。我想,这是因为永安公主和陛下一母同胞的缘故。”
崔璞喝了口茶,随手画出了一道隔音符,这下没有人能听到我们说话了。
崔璞道:“至于长公主的吃穿用度,我少时家境尚可,后来除妖途中游历多了,见识也算广泛,但是永安长公主的长乐宫,珍奇之物仍是超出了我所学。影宗弟子不当为外物扰乱心志,所以我着实想不通,长公主得天下供奉,所拥有的东西他人毕生难求,有什么需要对自己下手的理由?”
第31章 永安(三)
别说崔璞想不通,我也想不出是为了什么。如果按照我看的那些话本子讲,我会大胆猜测长公主是看上了什么人,而这个人身份悬殊,长公主为了皇室颜面,需得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公子。长公主不愿意嫁给这位公子,故意想办法让自己的身子虚弱,装作有病的模样,这样,就不会被逼嫁人了。
要是如此想来,这位长公主真是个可怜人呢。
在没有得到确切答案前,我的胡思乱想就只是乱想,不好说给崔璞听。
“千万种人,便有千万种苦。”我道,“也许其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窗外花影摇动,风送柔香,我听崔璞淡淡“嗯”了一声,道:“如若事情再解决不了,恐怕得请长老出马了。”
第二日,崔璞仍旧是要去长乐宫为永安公主诵咒。我作为崔璞的师叔,即使不通符篆阵法,为了做个样子也要过去看一看。
长乐宫内假山曲水,小亭松竹,处处透露着精致和用心,不像如归殿规规整整,更像是扬南商人最喜欢建的园林,居所和山水花草相辅相成,自成景观。
临水的岸边,栽了垂柳三两棵,周围有各色牡丹,一丛丛,一簇簇,花型富丽,圆润饱满。
宫女引我们来到此处,本应该等待的永安公主却不见踪影。我好奇地目光转向崔璞,欲向他寻个答案。
崔璞面上不见端倪,眼中也有疑惑之意,显然不知道永安公主玩的什么把戏。
一道金色翩然掠过牡丹花丛,我定睛瞧去,乃是一只蝴蝶。
金色的蝴蝶从来难见,更何况这只蝴蝶虽然美丽,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幻感。
金蝴蝶飞到我和崔璞跟前,绕了两圈,又向花丛中的一道石子路飞去。
我和崔璞对视一眼,道:“跟上去?”
崔璞点点头:“走。”
这蝴蝶带我们走过石子路,穿过垂荫柳,蔷薇花丛分做两侧,看到大片炫目的金色,原是一大片金色的蝴蝶聚集在一起。
金蝴蝶冲入金色的蝴蝶群之中,只听“哗啦”一声,金色倏然散开,数不清的金色蝴蝶纷纷飞开去,几乎遮天蔽日,它们散入无垠的天空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而在金色蝴蝶散开时,我看的清楚,那里站着一个衣饰华丽的红衣女子。
女子的模样和延光帝有几分相似,眉长入鬓,桃花眼轻挑,虽然面色苍白,但是更带有冷艳之感。
头戴金丝牡丹蝴蝶穿花冠,耳边是金镶东珠宝石耳坠,那步摇上的蝴蝶翅膀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衣袖上绣着金丝海棠和形态各异的蝴蝶,随着主人的动作起伏不定,女子手指翻飞,一只金色的蝴蝶从她手掌间飞出,围着我们绕了几圈后消失了。
她对我们极浅地笑了一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崔道长,我这个戏法变得怎么样?”
说罢,不等我们回答,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崔璞行礼:“拜见永安长公主。”
原来她便是永安长公主。
真是个绝顶美人。
她踏着逶迤的落花,背影高挑而纤细,随意挥挥手:“别多礼了,我又看不见。”
鹅黄衣裙的宫女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来,对我们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我们跟上永安公主的步伐。
白石铺地,紫藤为廊,数不清的紫藤花苞宛如一串串的水晶悬挂于长廊中,密密繁繁的枝叶覆盖着整个长廊,带来一片阴凉,长廊自成一个小天地,仿佛隔开世间纷扰,在里面的人可以待到天荒地老。
长廊内设了倚坐,永安公主进了长廊,找了个地方坐下,态度随意,“你们也自行坐吧,不要讲那些虚礼了。”
这位永安公主意外地平易近人,大多数高官贵族,不都是会有些架子么。
待我们坐下后,永安公主定定地看着我,问道:“你就是崔道长的师叔?”
我道:“我叫澶微,影宗宗主的关门弟子。确是崔璞的师叔。”
永安公主懒懒地笑了:“昨日宫女们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说崔道长的师叔看起来和崔道长一点儿也不像。我说两个不同的人,有什么相像之处呢,又不是兄弟。她们只会笑,说我见了就知道。今日见了女冠,才知道她们说的没错,你和崔道长是不太像。”
我心里明白,随便一个人见到我和崔璞,都不会认为我们是同一个宗门出来的。不过被人指出来时,又难免不舒服,好似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我和他的差距是如此之大,没有一丝相配的可能。
“师叔性子随了宗主,有些不羁罢了。若是论起武功来,我们宗门中除了宗主和长老们,恐怕没有能胜过师叔的。”
崔璞帮我接了公主的话,我装作寡言的样子,沉默地点头。
永安公主眉毛高高挑起:“哦?那可真是个厉害的姑娘。”
我听着她的语气不太舒服,这是不相信我吗?
莫说长老,师父和我打时,都得和我过上几百招呢。前提是不用那些符篆阵法。
没想到永安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一定不容易吧,一个姑娘要练得那么厉害,需得吃多少苦呢。”
我蓦然想起是尘封已久的回忆,心情一点儿也不好,烦躁感和愧疚感被我有意识地压下去:“没什么,师父说过,人生在世,苦字当头,各人有各人的苦处罢了。”
永安公主听后,仿佛深有感触,重复了一遍:“人生在世,苦字当头。”
她不知想到什么,望着远处,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透过紫藤枝叶花朵的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脸色更白,神情落寞而苍凉。
即使她身着红衣,也是热闹裹着孤寂,繁华里藏了破败,像是红颜已迟暮,岁月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