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酒——衔玉弓
时间:2022-06-23 07:44:40

  鹤顶红是宫廷中的剧毒,传闻前朝哀帝赐死后宫妃嫔时用的就是这鹤顶红。
  指甲盖大的一点,就可以让人在半个时辰内死去,药石罔效。
  如此恶毒的法子,如此剧毒的药,不是一个小小的奶娘能够弄到的。
  先帝下了命令,一日找不到凶手,宫中除了贵妃以外的人一日不得出自己的宫殿。
  他认为是有人嫉妒雪妃,所以对姬弗下手。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七天后,魏才人自缢于卧房中。
 
 
第36章 永安(八)
  魏才人谋害皇嗣,罪有应得。这件事在宫里却是个丑闻,因为她污了先帝的颜面。
  先帝的女人,可以无才,可以无盐,但是绝不能无德。
  魏才人不入皇陵,没有坟墓,她用过的东西和她的尸体,被送到宫外,据说全都烧了。
  那日黑云沉沉,轰隆隆的雷声一声接连一声炸开,大雨瓢泼,雨幕重重,几丈外便看不清人影。
  我被大雨困在了宫里的梦蝶楼上。
  梦蝶楼是宫中藏书之所,主持建造的是一个西洋人,因此窗户都是用一种透明的玻璃镶嵌的,那些雨水落到玻璃上,徒劳地划出一道道水痕。
  我无聊地把玩着从先帝那里得来的一个新鲜玩意儿,它唤做“千里眼”,是西洋人进贡上来的玩意儿。
  是个一头粗、一头细的长筒,两边嵌着透明的水晶片。
  先帝说它在打仗时用的到,赏了几个到军中。
  我从屋内透过望远镜向外看,连天的雨,模糊的红墙,被雨打得发抖的树。
  没什么有趣的,绕着窗子看了半遭,一处宫门前,有个熟悉的人影。
  我开始以为是哪个宫的内侍,奇怪他不去躲雨在外面站着做什么。然而越看那个人的脸越熟悉,好像是四皇子。
  他站在大雨中,任由雨水把他浇地湿透,头发贴在脸上,雨水冲刷他眼睛也睁不开,他朝着一个方向站着,最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想了好一会儿,想起那是某个宫门的方向,魏才人是从那个宫门被送出去的。
  我不觉得他可怜,要怪只能怪他的母亲,太愚蠢,太弱小,做出害我弟弟的事情。
  如果姬弗真的死了,魏才人多少条命也不够赔。
  我放下千里眼,在屋内点了一盏灯。
  姬弗四岁的时候,每天都要去跟着他的兄弟读书。
  教他们的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荀夫子,这位大儒一生清正廉明,育人无数,天下有不少人是他的弟子。
  先帝敬他声名,特地请了他来,教诲皇子。
  荀夫子曾在先帝面前夸过姬弗天资聪颖,气度雍容。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知,但是有几回姬弗炫耀的时候,的确说过他在一众兄弟中成绩最好,荀夫子给他的评语高之类的话。
  母亲摸摸姬弗的头,权当做夸奖。
  我则是笑,笑他惯会炫耀自己,把自己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先帝喜姬弗聪明伶俐,多次在人前夸赞他,说他天纵之才。
  姬弗也因此有些骄纵脾气,他的兄弟姐妹多要让着他。只有我,可以笑他,和他闹脾气,吓唬他。
  这样的日子很好,好到我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宫中突然传起了一条流言。
  花凋叶落,日短夜长,转入秋天后,一盆又一盆的菊/花搬入屋内廊下,黄灿灿地,绿莹莹地,和从前那些年没有区别。
  塘里的莲花已经谢了,留下的只有垂下头的莲蓬和边缘焦黄干枯的荷叶。
  母亲迷上了种花,她最近喜欢上了昙花。然而昙花难开,需得费上十分心思,最长不过一夜罢了。
  那昙花母亲养了两年,到如今也不见花开,问过花房的人,只说是太小,今年便可开了。
  母亲听的开心,赏了花房的人一盘金锞子。
  我也开心,因为我还从没见过昙花开是什么样子。听说昙花洁白如雪,盛放的时候极素极净,况且花期短正说明它的珍贵之处。
  先帝说,等昙花开的时候,他会让画师画下来,旁边要添上我、母亲、姬弗还有他自己。
  他说,这是我们一家四口。
  九月,露重霜浓,皇后病重。宫中的一些宴请聚会因此暂停,二皇子是皇后的亲子,向荀夫子告了假,日日于皇后床前侍疾。四皇子因为魏才人的事情,被宫里其他妃子嫌弃,无人愿意收养他。直到皇后看不下去,主动把他养在了自己名下。四皇子知恩图报,皇后床前和二皇子一起侍疾。
  所有人都说皇后命不久矣,皇后死后,帝王会立贵妃为后。
  我听过那些话,心里却是一点不在意,皇后在的时候又怎样呢,我的母亲,依旧是宫中最受帝王宠爱的人。
  我和姬弗一起去看皇后,松黄色的帐子拢着里面人的身影,帐子上绣着红色的百子莲,彼时昏色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那些艳艳的红仿佛刺目的鲜血。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隔着帐子,我们看不清皇后的脸色,唯有皇后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帐子后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是你们来了啊……贵妃可还好,身体是……否康健?”
  我恭恭敬敬地答话:“有劳皇后担心,母亲她身体很好,今日是她宫中有些事,所以未能及时来探望皇后。”
  “这样啊……身体康健就好。”皇后说完后,猛地咳嗽起来,半撑着起身,二皇子立刻掀开帐子,帮忙顺着皇后的背。
  我这才看清,皇后的头发披散着,面如土色,因为咳嗽脸上有一片潮红色。她眼神暗淡,鬓间黑发夹杂着白发,同我的母亲二十如许的模样相比,她简直像六七十岁的妇人。
  然而她不过比我的母亲大上八岁而已。
  皇后使劲咳嗽了一阵,缓过来后方道:“你是个好孩子,姬弗也是个好孩子……可是,好有什么用呢……”
  她像是呓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已逐渐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皇后像是累极了,无力地挥手:“你们下去吧,沅儿,替我送送他们。”
  四皇子应声“是”,扶着皇后躺下,放下床帐。
  离开前,我好像听到皇后的声音:“……有礼物送给贵妃……”
  可惜我走得远了,那声音也被我当做皇后病重时意识混沌的呓语,略过去了。
  四皇子送我们到宫门外,他因为母亲魏才人的事,和我们姐弟向来不太亲近。
  或者说,几个皇子皇女,懂事后都不与我们亲近了。
  他站在朱红的宫门下,夕阳斜照,他整个人都被笼在阴影里。
  我们彼此恭敬地道别,客气疏离的不像兄弟姐妹。
  几天后,皇后薨了。
  宫中人皆披缟素,戒荤腥,哭灵的声音不绝于耳,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哀戚的气氛。
  皇后在的时候,是个木头人,不爱管事,容色上不出挑,性格不泼辣,后宫很多妃子都比皇后受宠。
  不过皇后未曾苛待过下人和宫妃,若谁有事求一求皇后,只要不是违反宫规的,皇后也会答应。所以皇后的风评在后宫还算不错,如此一来,真有不少人是痛心皇后的离去的。
  我们这些皇子皇女,皇后是我们的嫡母,我们更该去为她哭灵。
  按着大小年龄,我们该跪在皇后的棺椁前,一个又一个哭的眼圈红肿,势要把这一年份的泪都哭出来不可。
  然而我没能料到的是,哭灵开始前,三皇子突然发作道:“姬梓岚没有资格为母后哭灵,她是个野种!”
  姬弗听到,大喝道:“你胡说什么?”
  三皇子盯着姬弗,毫不畏惧地回视:“我说错了吗,姬梓岚就是个野种!你就是野种的弟弟!”
  姬弗哪里忍受得了这份侮辱,向三皇子脸上打了一拳。
  我气得浑身发抖,三皇子这话不仅骂了我和姬弗,还有我的母亲。他是暗指我母亲不贞,给帝王脸面蒙羞,混淆皇家血脉。
  姬弗和三皇子打成一团,我压着心里的愤怒,指派宫人把他们分开。
  公主们躲在一旁,大皇子二皇子上前劝告,五皇子吓得躲在内侍后面,捂着眼睛不肯看。而四皇子,他静静地站立着,看着这场闹剧,嘴角轻轻地上扬。
  我心里蓦地一沉,想起那年,四皇子在雨中磕的三个头。
  这事情果然闹到了先帝那里,先帝一听到这话,斥责三皇子胡说八道。
  三皇子自然不肯认罪,坚持说我是贵妃没进宫之前就怀上的,还说了许多母亲曾经在外面游历,两年没有回家的事。
  三皇子说母亲在外面和外人私通,珠胎暗结,是外祖贪图富贵,隐瞒此事,所以才入了宫。
  先帝听他说的言之凿凿,问他可有证据,三皇子说有,就是差点被外祖杀了的几个家仆。
  我当时在长乐宫,和母亲在一起,不知晓三皇子说的什么。然而三皇子说我的话终究是入了心,我隐晦地问母亲,我和父亲像吗?
  母亲回答,不像,你像我。
  我开始在姬弗身上寻找我们之间的相似性。
  只不过,不管怎么看。我和姬弗都是有三分像母亲。
  若说父亲,的确是他更像一点。
  至于我,我望向水晶镜子里的脸,生出怀疑来。
  我不愿怀疑我的母亲,但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要它是真的,你就没有办法逃避。
  我始终忘不了,昙花开的那天晚上。
  那夜无月无星,先帝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腰间佩着长剑,踏进了长乐宫。
  我和姬弗以及所有的宫人都被赶出去了,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的身影映在窗上,意外的安静,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姬弗望着我,“阿姐,阿爹是不是不想要阿娘了?”
  我摸摸他的头:“不会的,阿爹最喜欢的人就是阿娘了,他不会那么做的。”
  我虽然如此安慰姬弗,心里不详的预感挥之不去,只要我在,只要母亲承认,这件事必然是以鲜血为结尾。
  我们姐弟两个互相依靠着,宫人搬来了一个春凳,我们谁都没心情坐下。
  屋里忽然出来一声惊叫,“传太医——”
  这一声是先帝喊的。
  我们进屋,看到母亲躺在地上,手里握着先帝来时拿的那把剑,脖颈间鲜血汩汩流出,润湿了她白色的衣襟,而旁边盛开的昙花花瓣上,也有许多喷溅上的鲜血。
  先帝搂着母亲的尸身,颤颤巍巍地去测她的鼻息。
  良久,他不敢置信的收回手,说道:“你果真如此狠心……”眼角却流下一滴泪来。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有。
  姬弗大叫了一声:“阿娘!”随后晕了过去。
  我接住姬弗的身体,复杂地看着先帝。
  先帝抱着她,等到御医前来,请他节哀后,他才抱着母亲的尸体离开,期间未曾看我一眼。
 
 
第37章 永安(九)
  永安公主讲到这里,道:“天色不早了,你且回去休息。后日再来。”
  我虽然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但是永安公主的脸色着实不太好,想必这之后发生的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我拜别永安公主,回到了如归殿。
  崔璞没睡,他站在梨花树下,花瓣若飞雪,月光似流银,衬得他眉目俊逸皎然,长身玉立,着实令人心动不已。
  我走过去,咳嗽一声:“你困不困,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崔璞瞧着我,道:“我在等师叔回来。”
  我挠挠头:“不用等我啦,永安公主她不知道会讲到什么时候,万一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很晚,你还要不要睡觉了。”
  崔璞一怔,说道:“可是——”
  我打断他:“没什么可是的,我是师叔,你得听我的。”
  他愣住,笑道:“好罢,我听师叔的。”
  我道:“这就对了,师叔比师侄强。你得相信我。”
  他眼里笑意浅浅温柔,我看不懂,耳根子却烧得慌。
  崔璞道:“永安公主说了什么,师叔可理清楚了?”
  我捋了捋,道:“永安公主十三岁之前是大周最受宠爱的公主,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母亲雪妃。只是雪妃在入宫前可能另有情人,所以永安公主不是皇家血脉的事情爆出来后,雪妃应该是当着先帝的面自杀了。”
  崔璞道:“如果永安公主真的不是皇家血脉,那么她如今没有失去公主之名,定然和陛下有关。怪不得国师会说他们。”
  永安公主的病若是由她自身的过往而起,作为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当今陛下,又知道多少,参与了多少呢?
  我道:“永安公主所说,终究只是一面之词,要是能找到更多当时的人,说不定能知道的更多。比如现在我也不清楚,先帝是怎么认定永安公主不是自己的孩子的,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先帝和雪妃独处时说了什么,为什么先帝会放过永安公主。”
  毕竟没有几个皇帝发现自己当做亲生子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后,还能留下的,这关乎颜面的事,赐死大概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了。
  崔璞沉思片刻,道:“据我所知,皇室之中,除了二皇子和早就出嫁的盈勤公主,其他皇子公主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去世。二皇子被封为秦王,封地远在千里之外,盈勤公主嫁到了南国。延光年之前的宫人,大部分被以各种理由驱离皇宫。”
  我愁道:“这么说,我们想要找到什么辅证的东西,不太容易呢。”
  “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崔璞吐出三字:“溯时术。”
  溯时术,顾名思义,回溯时光,可使过去场景重现。
  这种术法算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术法了,普通弟子连听都没听过。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一次看话本子,里面的主人公被冤枉了,恨不得时光能倒流,叫那些外人看清主人公的冤屈。
  师父知道后,就告诉了我溯时术这个术法。
  其实溯时术与其叫溯时术,不如叫溯时阵。因为它需要一个人先在固定的地方摆出阵法,这个人再以灵力催动,此时此地的过去场景便可以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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