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酒——衔玉弓
时间:2022-06-23 07:44:40

  “实际上她至死没有承认过我不是先帝的孩子,她只是在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算计先帝对她还有一份情意,希望先帝相信她是清白的。
  “我不晓得先帝是如何判定我不是她亲生的,或许是相貌,或许是滴血验亲?总之,母亲死后,先帝对我的冷落显而易见。
  “我不怪他,毕竟对男人来说,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下,养了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养了十多年,可是耻辱呢。
  “我唯一愧疚的是,因着我的缘故,弗儿他也被冷待了。
  “弗儿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连疼爱他的父亲也对他那么冷漠。所有的宫人内侍一夕之间全离开了长乐宫,偌大的长乐宫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或许我还该感谢先帝,他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没有把我赶出宫去。
  “弗儿为我鸣不平,闹着去见过先帝,沾着一身灰回来。
  “那时我们虽然身份未变,先帝却有意磋磨我们,从前吃用花销有宫人去领回来,她们都走了,我们便仿佛被宫中的人遗忘了一样,什么都得自己做。
  “长乐宫里有小厨房,食材木柴需要去御膳房拿。御膳房的人当然不肯给我。我拿了长乐宫库房里的金银布帛去换,换得三四斗米粮,几根长瓜,盐醬两坛。
  “世情薄,人情恶,一朝登高跌落,人人对你避之不及,愿意和你搭话的也没几个。往日那些阿谀奉承,换成了讥讽嘲笑。
  “我自认不曾为难过人,可宫里人人是拜高踩低的,说不得什么时候你得罪过他们,一旦失势,谁也不吝啬多踩你几脚。
  “去各司各署拿用度时被为难,这些是家常便饭。我那时虽知道自己不是先帝的女儿,但是做了多年人上人,怎么能坦然面对那些人的耻笑。
  “长乐宫里没了宫人,我和弗儿的日用得自己动手,我没做过饭,夹生饭、糊锅饭都吃过。弗儿也是,难为他陪着我,嘴里没有一句怨言。
  “可是我对不起他。
  “他本来不该吃这些苦的。
  “他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父亲是一国皇帝,母亲是先帝最受宠爱的妃子,理应在锦绣膏梁中,啖腥食荤,无忧无虑的长大。
  “是我拖累了他。
  “我本就不是特别坚强的人,日复一日的杂事和宫人的讥辱,让我越来越难承受。
  “我想到了死。
  “只要我死了,先帝就没有污点了,这段令他后悔难堪的往事,会随着我的死,不再有人提起。而弗儿,他会因为他本来的身份,重新被先帝看重,成为他最宠爱的儿子。
  “说死不会觉得痛苦,想到死会认为解脱,唯有准备好前事,死的那一刻,会犹豫、会迟疑、会颤抖,就这样死去,真的是好事吗?
  “姬弗对我,从小有一种特殊的依赖。所以当天他下学回来,看到我拿着一把剪刀时,他很慌张地抱住我。
  “我那时已有死志,可自己也在恐惧。弗儿他哭着说陪我一起死,我舍不得他,仿佛又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所以决定撑下去。
  “我记得他的衣服上有被划破的痕迹,所以说给他做件新衣服。以前他衣服破了这种小事何须我担心,早会有宫人给他换上新的。
  “我不擅长裁剪做衣,给弗儿缝的衣服一开始针脚歪歪扭扭的,哪怕弗儿愿意穿,我也不想让他穿着丢人。做饭制衣,收拾房屋,盥洗衣服,我的生活,被这些杂事充满,难有余力想其他的。
  “弗儿是个乖孩子,所以有几次他的衣服被弄脏,被扯破,他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我信了。直到他被三皇子打的下不了床,我试着去见先帝,先帝不肯见我,也不愿意叫御医来给弗儿治伤。
  “我觉得他真冷血,对自己的孩子也那么狠。我没有了办法,只能自己去母亲的架子上翻书,看有没有关于治伤的方法。
  “宫中以梦蝶楼的书最为丰富,天文地理,世间万象,无所不包。可惜守门的人都是见风转舵的,我进不去梦蝶楼。
  “四皇子不知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他从梦蝶楼里走出来,轻飘飘一眼瞥过我,说‘这里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进的,你们可要看好了,以免坏了这里的名声’。
  “他是故意的,他看见我了,才说的那些话。
  “我不得不联想到皇后的灵堂上,他冷眼旁观一切,好像早就知道一切。皇后临死前,说送给贵妃一个礼物,我跟母亲时间最久,哪里能不知道皇后送过她东西。
  “她送的,原来是我这道催命符。
  “皇后收养了四皇子,就是为了灵堂上三皇子那一闹。三皇子和他的母亲被当做枪使还浑然不觉,自以为帮先帝挖出真相,立了大功。
  “先帝这个人啊,他会庆幸知道真相,也同样会对知道真相的人心生芥蒂。
  “三皇子自以为是地招摇,没有想到他娘三年后病死在喜寿宫里。枉费她娘是将门之女,身体向来康健,一场小小的风寒也扛不住。”
  永安公主嫣然一笑:“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第44章 金蝶(六)
  我此时尚不懂三皇子的母亲死了有什么要紧,先帝不想自己帮别人养孩子的事情被他人知道,杀人灭口固然是个好方法,可那时在场的是所有的皇子皇女,还有一些宫人内侍,先帝难道要把自己的孩子都杀了吗?
  三皇子敢在灵堂上把事情说出来,定然是和他母亲商量过的,若背后有皇后和四皇子的推波助澜,也怪不得皇后临死前会说那种奇怪的话了。
  永安公主顺着花墙,走到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地上蒲公英有的开着黄色的小花,有的结了绒绒的毛球,和风吹起了永安公主的头发,也吹散了蒲公英的绒球。
  草地上搭了一架红色的高大秋千,秋千上缠绕着粉色的牵牛花。
  永安公主扶着秋千的立柱,眼中划过怀念与怅惘,“我曾经很喜欢这座秋千,玩过几天便丢了开去。我是个薄情又自私的人,再有一日见到这秋千,上面坐的是柔雅公主。”
  “我的东西,即使我不要了,别人也不能染指。”
  永安公主紧紧握住秋千的锁链,又缓缓松开,纤细柔嫩的手掌上被硌出几道红痕。
  “当时我赶走了柔雅公主,霸道地不许她们玩这秋千,我自己也不玩。现在看来,想法太偏激了。”永安公主微微一笑,“她们对我其实没什么恶意,后来也不曾欺负过我。”
  说罢,永安公主晃了晃秋千,“你要不要试试?”
  说实话,我居然有些眼馋。
  我从来没有玩过秋千,偶尔见到玩秋千的,也是些小孩子和美丽的少女,他们从这头荡到那头,脸上挂满得意的笑容,惊呼自己能荡得那样高,像要飞到天上似的。但是他们的笑声很快会在剑下消失,直到——
  “师叔,想玩吗?”崔璞站在秋千后面,微笑着看我,“我可以帮师叔推秋千。”
  我好像被他的笑容蛊惑了,拒绝的话说不出口,身体自己走到秋千旁,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道:“麻烦你了,琢玉。”
  崔璞,字琢玉。
  他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称呼他。
  我哈哈笑了,“你不要整天叫我师叔啦,别人听见会觉得很奇怪的。叫我澶微就好,我、我可以称呼你的字吧,毕竟我可是你的师叔。”
  他温和地笑道:“师叔愿意叫我什么都可以,澶微。”
  我觉得我的脸可能红地冒烟了,我转过身不看他,自顾自地在秋千上坐下,僵硬地道:“我坐好了。”
  姬梓岚折了一朵玉兰花簪在发间,笑吟吟地看着我们,身姿窈窕仿佛一枝亭亭玉立的露水莲花。
  风在耳边回荡,不知名的花香飘散于空气中,我被推得越来越高,甚至高过茑萝花墙,看到那边的紫藤长廊,镜面湖水,牡丹花丛。
  荡秋千时带起的风掀起我额头前的长发,从来没有过的愉悦充斥着心头,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有伸手可触的阳光和幻觉似的笑声。
  是我在笑吗,还是他们?
  秋千越荡越高,我几乎沉溺于一种奇怪的梦幻感觉之中,不自觉松开了双手。
  我听见崔璞大叫一声:“师叔——”
  我兀自想着,不是让他不要称呼我师叔了嘛,怎么还叫这个名字。
  脚下悬空,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甩离了秋千,下意识提气运力,凌空踏了一段距离,可是没有支撑点,说不上幸运还是倒霉,我没掉地上,而是落进了湖里。
  “扑通”一声,冰凉的感觉袭来,我双手乱抓,依旧觉得自己在沉底,湖水灌入口鼻,呼吸不能。
  要死了吗?
  我不甘心地挣扎,手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全力握住,那玩意儿被我抓起来,原来不是什么大石头那样的东西,这下没救了。
  我听到崔璞的声音:“师叔,师叔别动,我救你上来!”
  是崔璞啊。
  我相信他说的话,所以努力抑制自己的动作,尽量不动,直到他揽住我的腰,把我抱住,划开湖水,游到了岸边。
  我趴在岸边的草地上,胸腔里的水从嘴里吐出来,崔璞轻轻拍着背,脸含忧色。
  我吐了好几口水,咳嗽了两声,对他挥挥手,“我没事。”
  岸边除了永安公主,还有好几个宫人,她们都是被公主叫来救我的。有几个拿了斗篷手巾,上来要为我擦头发和脸颊。
  我接了斗篷披在身上,摊开手掌:“永安公主,这是你的东西吗?”
  那是个圆形的玉佩,青蓝色,被打磨成镜子的模样,一面平滑,周遭和另一面雕刻出花草纹样,纹样栩栩如生,繁密精致。上面挂的绳结和流苏都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不知道被泡了多久。
  我在水里抓到的就是这玩意的儿,它躺我的掌心里,被日光照的熠熠生辉。
  永安公主盯着这枚玉佩,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居然被你捡到了。”
  她吩咐宫人,给我和崔璞准备沐浴的水以及换洗衣服,自己却拿起那枚玉佩,忧郁道:“你不该把它捡起来的。”
  玉佩光彩熠熠,日光晃动,模糊字样一闪而过,我好像看到那上面有个字,是“镜”字?
  我和崔璞两个人坐在庭院间,一个手里一个手巾,一边擦头发一边晒。
  自从永安公主拿到玉佩,脸上的愁容就没有散去过,看的我好生奇怪。
  那究竟是谁送的,是永安公主很讨厌的人,不然为什么玉佩会被扔湖里?
  该不会是什么负心汉吧,欺骗了公主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那种。
  “这个玉佩,是公主的仇敌送的?”
  我贸然开口,想确认玉佩的原主人是谁,和永安公主有什么关系。
  永安公主抚摸着玉佩,慢慢说道:“是一个,不讨厌的人。”
  不讨厌也不代表喜欢,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正巧宫人抱着一个礼盒来了,给永安公主行礼后,道:“这是北羌王送来的礼物,公主,如何处置?”
  “如果是布料和吃食你们就分了,珠宝玉石放入库房收好,别让我看见。”显然永安公主对此事习以为常,头也不抬地回应。
  那宫人迟疑道:“可是,这回北羌王送的是一把匕首。”
  匕首,也可称作短剑,是武器的一种。
  据我所知,男子送姑娘东西多是些鲜花情诗啊,风筝泥人或者簪子镯子,算是投其所好。永安公主一看就知道不是喜欢舞刀弄剑的姑娘,北羌王怎么送她这个?
  永安公主道:“拿来我看看。”
  她打开盒子,我探头一望,只见雪白的毛皮上放着一把镶着各色宝石的匕首,鞘上的花纹粗犷简朴,似是北羌的风格。
  永安公主拔出匕首,剑光寒明如秋水,她赞道:“倒是个宝物。”
  她这么说,脸上并不见丁点笑容,将那匕首放回盒子,问道:“他说什么了?”
  宫人道:“北羌王说这匕首是送给公主防身的,希望公主能随身携带。”
  “难为他有心。”永安公主把盒子随手递回宫人,道:“收起来,我用不着。”
  单相思无异于是一件痛苦的事,如果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对方不屑一顾,该是有多伤心。
  我和北羌王一样,都是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因此尤其的能感同身受。
  可是站在永安公主的立场上,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喜欢而已。
  情之一事,从来难断。
  我想起第一次我说喜欢崔璞的事,他的回答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说“我这辈子,最讨厌喝酒的人。”
  那时在场的人,有几个是没喝酒的,他这样说,是觉得我喝酒喝的糊涂了,所以胡言乱语罢。
  现在回想,那时的我真的太冲动了。
  大庭广众之下,张口向他表明心意,不考虑给他带来的后果。他若迫于师父师叔的面子勉强答应,恐怕也只是让他更加讨厌我而已。
  可惜他没有答应。
  幸好他没有答应。
  我所求不多,能像现在这样待在他身边就可以。
  我看着他,披头散发依旧俊美,更多了些不羁潇洒,与平时的他大为不同。
  如果能天天这样看着他就好了。
  “澶微姑娘,这身绿衣服配你,平日里只见你总是穿那一件,把个好好的美人糟蹋了,太可惜了。”永安公主忽然开口,我吃了一惊。
  身上的衣服都是宫人找出来给我穿的,我分不清什么好坏,只是感觉这衣服挺合身的。
  永安公主笑道:“我有不少衣服,都是未曾穿过的,也合你身材,都送与你好了。”
  她补充道:“怎么说你也是为我治病的客人,如果天天穿这一身,怕是得被人笑话我苛待你呢。”
  我不好反驳,千恩万谢,收下了这份好意。
  永安公主道:“这枚玉佩也送你,我和它没有缘分,今天是你捡到了,那便是你的缘了。”
  收了永安公主一堆东西,我受之有愧,我还没帮上她的忙,索性道:“公主有什么差遣我的,请尽管说,如果有我能做的,我当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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