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公主眨眨眼睛,笑了:“承君一诺,吾心甚喜,劳君记挂了。”
第45章 金蝶(七)
衣服全都送到了如归殿,整整几个大箱子,与之一同送来的还有好几盒首饰,送来的宫人说都是公主的吩咐,请我收下。
拒绝是没办法拒绝的,东西全都搬到房里去了,我拜托她们谢过公主,自己看着那一堆衣服首饰发呆。
真的好多,我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衣服,各式各样的颜色,春夏秋冬四季的都有,每一件做工都很精美。
不愧是给公主预备的衣服,一天换一件也得穿好久吧。
我是个除妖人,这些衣服穿在身上,不到三天估计就坏了,到时候却是糟蹋了永安公主的心意。
盒子里金簪玉步摇,螺钿玳瑁钗,满满当当,我摸到绑头发的褐色发带,感叹皇家真是奢侈。
永安公主的好意当然不能辜负,我第二天去的时候特地换了件新衫裙,如归殿的宫人热情地帮我梳了个复杂一点的发髻,用上了永安公主送的那些首饰。
出门时,崔璞看到我,凝滞片刻,唤了一声:“姑娘,你是?”
昨天才见过,今天就认不得了,我失笑:“琢玉,我是你师叔。”
崔璞一愣,“师叔?”
我挥挥手:“你刚才发什么愣呢,连我都不认得了。”
崔璞道:“没什么,师叔今日打扮与从前大不相同,我一时眼拙,所以认不出来。”
我道:“这都要谢谢公主送的衣服,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穿呢。”
“师叔,这样穿,很好看。”他说完,先向前走了,步子匆匆,好像有人在后面追他似的。
我忍不住喃喃:“怎么突然这么急。”
身后传来宫人的笑声,我往后一瞧,她们眼睛亮闪闪的,嘴角的笑容欢快极了,是在笑我吗?
不管了,崔璞已经走到门口了,我得快点跟上才行。
崔璞走的不快,我轻易赶上他。今天好像特别地沉默,虽说他本来话就不多,是有烦心的事?
长乐宫的外墙内,青梅树上的那根红带子随风起舞。
树上为什么要系一根红丝带,我想不通,那丝带经风吹雨打,日晒雪淋,颜色暗淡,颇显陈旧。
这毕竟是件小事,我凝目几瞬,便丢了开去。
永安公主见我一身妆容衣裳,连连颔首道:“果然是个美人,年纪也不比我大上多少,怎就天天穿着那身旧衣裳,显得又怪又阴沉,浑不似个女儿家。你那宗门是不是苛待女子,你和崔道长同一宗的,怎么不知道给你配几件漂亮裙子,白白糟蹋了好颜色。”
我忙解释道:“不关宗门的事,衣食简朴,是因为崇尚自然之道,对我和师父来讲,这些都是物外,向来是不太在意的。”
永安公主道:“即使如此,你贵为一宗之主的弟子,过于简朴了。”她摇摇头,“罢了,我不多管闲事。不过小事,唠叨你这些是我唐突。”
我慌忙道:“没有没有,公主是很好的人,除了公主,还没有人对我说过该怎么穿衣的话。”
姬梓岚愣了下,道:“是么?”
我点点头。
她的表情我说不上来,是一种奇怪的类似于心疼的神情。
可这有什么好心疼的。
崔璞问是不是先诵咒,永安公主否决了,说她今天想继续讲些往事。
我们当然答应,姬梓岚却顿住,道:“对了,我昨天讲到哪儿了?”
我:“……”
崔璞:“……”
我知道四皇子对我们姐弟心怀怨恨,我们势单力薄,做不了什么反击的举动。
我尽量避着他,也避着宫里其他皇子和公主。
我没有想到的是,盈勤公主帮了我。她见我从太医院出来,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说是弗儿被人打了,她脸上露出同情的样子,了然道,是三皇子干的吧。
她以请脉为由向太医院请了一位太医,给弗儿看病。
我素来和其他兄弟姐妹的感情都不太好,不懂她为什么会帮自己。
她说,弗儿毕竟是她的弟弟。
此后几次,我被人为难,多有她相助,我很感激她,把那个子母琉璃球送了她。
不久之后有两次我听到柔雅公主与她说话,斥责她为什么帮我一个野种,她轻笑着说,这不从那野种手里得来个好玩意儿,给你玩罢。
是那个子母琉璃球。
我虽然心里不舒服,可宫里不就是这样,人心凉薄,如此而已。
长乐宫的库房里虽然有不少金银,可很多是先帝赐的御制,是不能拿出换粮菜的。
锅里的米越稀,我心里越急,又不能向弗儿抱怨。弗儿懂事,悄悄拿了书房的糕点,算作我们两个人的饭食。
长乐宫里的话开得好,诸如紫藤和玉兰,以前也有膳食是用各种花作为饮食。
我用几块绢帛换来了米面,尝试用花做菜,倒也省了些买菜的钱。
其实那段时间也不是那么苦,长乐宫里有皂角树,可以用来沐浴洗衣。没有熏香,我捡了果核果皮制四合香,燃烧的香气别有清香滋味。
弗儿不在,我一个人待在长乐宫里,看日影从东边移到西边,荷花从开放到闭合。
夏秋还好,冬天是最难熬的,买不到什么好炭,睡到半夜被狂猛的北风吹开窗户,整个屋子冻得像是冰窖。我手脚生了冻疮,脸皴裂出血,是弗儿求来了药。那盒药我不舍得用,两年用了半盒。
不仅如此,我和弗儿都得了风寒。
我打一个喷嚏,他接着打下一个。
两个人对着打喷嚏,不知怎地就笑起来,又可怜又可笑。
外面的风吹得那么响,那么冷,我们却好像没有感觉,傻傻地望着对方。
后来,我被禁足,出不了长乐宫。究其原因,居然是因为送出去的那颗子母琉璃球被先帝瞧见了,他想起我来,下了旨意,不让我再出长乐宫。
我不怕委屈,他们却百般为难弗儿。
弗儿的一些衣物都是我来浣洗,上面沾染过血迹,我以为是练武时不小心伤着了,询问他,他满脸不在乎,说是小伤,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自己躲在小屋里给自己上药,身上是大片的淤青。
我即刻就明白了,分明是有人故意找茬,打了他。他为了不让我担心,一直瞒着。
他看见我闯进来,眼里都是惊慌,不晓得我看到他身上的伤,我的心也在痛。
那一刻,我恨自己,为什么会出生,为什么是个孽种,我害苦他了。
他还傻乎乎地安慰我,说自己一点也不痛。
我平常做菜被刀切到,被油溅到都会痛,何况他身上一块又一块的淤青。
我被他气得简直要笑出眼泪了。
他自己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三七,揉碎了敷在伤上,竟然没教我发现。
我多希望,我不是他的姐姐。
他说等他封王之后,他带我离开皇宫,离开帝京,再也不用受这些磋磨。
我被他的想法打动,我们没有想过掌握什么大权,坐上至高无上的位子,离开皇宫,过一段单纯的生活,是那时我们两个最大的愿望。
直到长乐宫里来了一个宫女。
没有人肯来长乐宫伺候,这宫女的出现不得不使人惊疑。
她找到了我,自称是屈家送来的死士,问我想不想为母亲报仇。
屈家是我的母族,自从母亲死后,屈家在朝堂的地位一落千丈,屈家也不曾派人来问我我和弗儿。
突然现身,我怕她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宫女做事勤勉,帮了我不少,她面对弗儿的时候尤其热情,我便猜想她是冲着弗儿来的。
可惜没过几天,我再也没看见过她。
外祖给我送了一封信,信中写的么,说我丢了屈家的脸,为了弗儿好,最好是选择自尽。
我才不想听他的,弗儿不想当皇帝,我也不想让他当。
不过造化弄人……我差点死了,连累了弗儿,他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参与到皇位之争中。
他说,他会保护我。
我想不到他凭什么和其他几个人去争。
朝堂也好,后宫也好,我们没有一点势力,先帝又厌弃我们,甚至不愿意见我们。
即使弗儿什么都做到最好,先帝仍旧不肯对他施一点善意。
弗儿没有失望,他说,不愿意选最好的没关系,那就剩下一个最好的。
我明白,他要对他的兄弟出手了。
除了宫里的人和屈家几位,没有人知晓我不是先帝的亲生女儿。他们只知道六皇子聪敏好学,而大皇子平庸,二皇子无心朝事,三皇子鲁莽不堪大用,四皇子机灵有余气度不足,五皇子天生有疾,活不过十七。诸位皇子中,以六皇子最优。
长幼有序,那是说着玩的而已,皇位向来是能者居之。
先帝自己也是个容不得人的,他还没死,怎么能容忍有人窥伺自己的位子。
三皇子就是最好的靶子。
他莽撞冲动,容易受他人蛊惑,加上他的母族是以武入职,他自己也领了些侍卫,护佑皇宫。
所以当他拿着刀冲进先帝的寝宫时,先帝可是被吓了一大跳,尽管三皇子解释是看到有刺客闯进来,但是先帝新宠爱的嫔妃娇滴滴地诉苦,没被莫须有的刺客伤着,却被突然拿着刀进来的三皇子吓到了,是不是人人随便编个借口都能进陛下的寝宫?
帝王比普通人更看重自己的生死,三皇子此举是帝王大忌,他娘死了半年有余,他平日里人缘也不好,是以竟然没一个帮他说话的,不久后,三皇子被圈禁了。
第46章 金蝶(八)
争夺皇位往往伴随着血雨腥风,我担心弗儿,但是我心里清楚,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可能会成为他的软肋。
最好的做法就是不闻不问,等待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天。
那一天,来的很快。
先帝临死前,我见了他一面。
不过几年的时间,他和我印象里的帝王大相径庭,他苍老了许多,银丝染鬓,发色灰白,夹杂着皱纹的脸,黄枯干老如树皮,不复曾经的俊美威严。即使是帝王,岁月也不肯为他停驻。
我几乎认不出来他了,只有他看我时,我才感到那么一丝熟悉。
我唤他,陛下。
他脸上有一丝后悔和失望,是我不明了也不愿意明了的。
他说,你来了。
我说,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寝宫里灯火通明,药香满室,却遮掩不住从帝王身上发散的衰败、腐朽的气味,那是属于将死之人独有的。
混浊的眼珠转了一转,他扯动嘴角,没想到你愿意来见我。
我打开窗户,月光正好,如雪如银,我说,我记得母亲死的那天的月亮,和今天的一样美。
这话却刺激到了他,他大声咳嗽起来,喉咙里像有个风箱在拉扯,她……她不该骗我,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说完一句话,先帝又咳了一阵,我看着他,因为咳嗽而通红的脸颊,没有人帮他顺气,他似乎随时要喘不过来气,准备一头厥倒。
我看着他,没有怜悯也没有恨,如果重来,母亲从来不想嫁给你。
他发了狠,不嫁给我,她能嫁给谁,她永远都是雪妃!
我说,当然是嫁给她喜欢的人。
他沉沉地笑,你的亲生父亲吗,一个面都不敢露的懦夫!
我说,你是一个逼死我母亲的凶手,你有什么资格置喙。
先帝又开始咳嗽,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我不过是向雪妃提议让你死了,谁知道……她竟然自尽了……
先帝呵呵冷笑,手捂着胸口,眼睛盯着上方,嘴里喃喃,谁知道,她宁愿死也要保护一个杂种……
像杂种、野种这种称呼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过,没想到从曾经被我视作父亲尊敬爱戴的人,竟然也如此叫我,一时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那个宠我爱我,待我如珠如宝的父亲,终究不是了。
帝薨,新帝继位。
永安公主的讲述草草了了,但大体和姬弗讲的也对得上。
从这些话里,我们找不出姬梓岚得了怪病的原因。
不得已,我又去找了邙师傅。
邙师傅见我来了,促狭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想知道的不是都知道了吗?”
他的问话令我生出几分尴尬,“抱歉。”
邙师傅道:“别,你可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大方地道:“算了,我个老头子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今天我做的是豆沙糕,你来给我炒豆沙。”
我拿了一个小铲子,依着他的吩咐来回搅弄小陶锅里的豆沙,豆沙被我渐渐炒散,浓郁的香气勾起人的食欲。
邙师傅胸有成竹:“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不过是永安公主那点事。”
他话音一转,“我说过,我是因为打赌才来肯照顾永安公主的,谁让那个家伙是个多情人,欠了情债,可不就得还。”
我追问他:“您说的那位故人是谁,能否告诉我?”
“永安公主没告诉你?”他冷笑一声,叹道,“也是,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拿出来说反而害了她。我不能告诉你太多,不然叫人骂我多嘴,我找谁说理去!”
我道:“透露一点都不行?”
邙师傅的目光落到我的腰上,道:“那枚玉佩,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道:“我从长乐宫里的湖中捡起来的,永安公主说是与我有缘,就送给我了。”
“永安公主给你的……”邙师傅长叹,“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那故人,是个江湖中有名的多情人物,他姓镜,因其人物风流华貌,是个才俊,曾和十二宫里的十二位首领结拜,排了十三,江湖人称他为瑶台镜十三。”
邙师傅只告诉我他叫瑶台镜十三,其余的却不肯告诉我更多。
我问崔璞对这名字可有印象,崔璞也没有听过。
我怀疑邙师傅是不是在哄我,但是我看到腰上玉佩的那个“镜”字,觉得邙师傅说的应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