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中五道光柱光芒四射,左丘遥身影虚化,竟然和阵法有呼应之势,我明悟,“你感觉到了什么?”
左丘遥望着阵法,“它在呼唤我。”
我说:“你是百年厉鬼,生前乃是将军,身上的血煞戾气浓厚,偏曾经又吸收过秽妖,以你戾气与阵中血气,的确有能够除掉马腹的可能。”
“可是——”我犹疑道:“那样你就会消失。锦棠她——”我瞧了不远处的荣锦棠一眼,她正在和荣二叔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银紫茉莉的事吧。
“她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很好很好的人生。”左丘遥似乎笑了一下,“至于我,扶风帝姬已经死了,我也没有留在世上的必要了。我本来想过,以鬼身守护扶风帝姬永生永世,可是现在,这具鬼身能救我的朋友。我一生杀戮,如今在彻底消失前,还可以救几个人,也是一件好事。”
我想阻止左丘遥,终是什么也没说,我不能让崔璞死,也不能让他背后的这些人死。
我说:“那你要去给她道别吗,你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爱恨情仇,终是梦空。”左丘遥轻笑,好似他这漫长而又孤独的一生,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梦,而现在,梦该醒了。
他没有回头看,他念着诗,一步一步踏入阵法之中。
“台上芳草年年绿,阡陌繁花处处新。浮生一梦谁先醒,星河日月总长明。”
第94章 金玉怨(十)
荣锦棠并不知道左丘遥进入阵法,选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只是当她看到左丘遥进阵后,犹豫不过几息,便走过来问我,“左丘进去干什么,是阵法出了什么问题吗?”
左丘遥进去后,崔璞的压力小了很多,锁链上漫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五根光柱的光也越来越亮,崔璞慢慢撤回手中的灵力,说道:“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撑五行阵,所以左丘进去,替我代替我成为五行阵的灵源,消灭马腹。”
“那他呢,他什么时候出来?”
阵中马腹的哀嚎声一声比一声微弱,而左丘遥的身影也越来越淡,近似于无。
“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他!”
我们的沉默激怒了荣锦棠,她气势汹汹地往阵里冲,我无奈,拉住她的袖子,告诉她实话,“左丘遥不会回来了,你进去也找不到他。”
“你骗我,他刚才还好好的,他不是恨我、讨厌我、不想看到我吗?宛皇后的尸骨他不要了吗,他的扶风帝姬呢,他不是要守护她的吗?”荣锦棠眼也不错地盯着阵里,“就算他要走,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再见都不肯跟我说?”
阵法中心一团巨型的球形光芒大盛,三呼之内,忽地炸开,我们这些人离的位置不算近,仍被那爆炸炸开时的风刮的睁不开眼睛。
风停歇后,皓兔没入西峰,天际一丝晨光微露,在炸开的阵法中心,开满了一大片紫色的复瓣花,这些花大概到了人的膝盖,每一朵花的边缘都有一层银边,犹如花朵散发着一圈淡淡的微光似的。
这片紫色的花海圣洁清艳,清风中,簌簌摇动,香染长衣。
当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这些花被山谷中的风袭卷而过,霎时,所有的花尽数枯萎,从盛开到腐败,不到一个时辰。
而每一株花枯萎的枝头,都有一颗被荚包裹着的种子。
我掰开一颗,拇指肚大小,浑身漆黑。
左丘遥,这是你留给荣锦棠的礼物?
还是说,这是你对她的告别?
荣锦棠双手捂脸,抽噎着哭出声。
太阳升起,照得谷中清朗,万物镀上一层金光,天明了。
花种被带回荣家,我们接了荣锦棠的托付,需得从她家取出宛氏剩下的几截白骨,送回苦竹关,把白骨和扶风帝姬的遗物埋在一处。
左丘遥是我们的朋友,他也算是因为救我们而牺牲的,这应是他的遗愿,我们自是应允。
因此少不得跟着荣锦棠回了荣家,见一见她的族人。
荣家是个有着百年底蕴的家族,光府邸就占了半条街。
府内奇山怪石,宝花异草,亭台楼阁,五步一景,十步一画,建造的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荣锦棠安排我们在客房住下,她自己去与家中的长老谈判,要回宛氏的尸骨。
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月。亏得我们没什么急事,不然说什么也要离开。
因为帮荣家拿到了银紫茉莉花种,荣家待我们很是客气,吃用皆是上乘,虽不如宫中,亦不不远矣。荣家还特地拨了几个伶俐的人伺候,不管是出去逛街或是在荣府里逛,全都打理的妥当。这相比宫中那繁杂的规矩和处处小心的谨慎作态,又别有一番轻松惬意了。
这半个月里,我们偶然见得荣锦棠几回,见她来去匆匆,听人说忙于荣氏颜值的新品。
九月六日这一天,她派人在荣家的一处居处设宴,说是临别宴。
我一听,便知道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月缺半轮,群星闪耀,水榭边遍植兰草香芜,间杂以秋葵和雁来红。水榭四周挂满了茜纱灯笼,不说灯火通明,也映的水榭之内亮亮堂堂。水榭临水而建,天上月影,人间灯影,影影绰绰,朦胧似幻。
通往水榭的是条小石子路,路两旁栽种的都是些粉红色的菊花,崔璞说那叫“桃花菊”。
进了水榭之内,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一桌螃蟹做成的菜肴,而是一个装满了花的大花篮。
这花篮不似寻常花篮,约有七八层,各色菊花被丝线串起来,显得高而堂皇,中间是一盏异色琉璃灯,灯影花影,映的这菊花更加色彩缤纷,斑斓夺目。
有微风穿越水榭,花香袭人,拘盈满室。
荣锦棠见我的目光一直落在那花篮上,便笑道:“这叫做花吊挂,是用铜线把花串起来,摆出层层叠叠的样式,中间放个琉璃灯,又新奇又有趣,富贵人家都爱这个。荣家种的花多,也做鲜花生意,像水榭里的这个花吊挂,菊花样式有十多种,像那雀舌牡丹,□□球,白西施,金鹤翎……都是荣家花农培育出来的。”
荣锦棠说了几句后,指着桌上的螃蟹,道:“下边人进上的螃蟹,个个又肥又大,我想着这时候吃螃蟹,正应了时节。就命人料理了一篓子螃蟹,吃个痛快。”
她一一为我们介绍桌上的螃蟹,螃蟹本身肉质鲜美,味道甘甜,所以有四五只清蒸蟹,在小蒸笼里扣着。醉蟹是半个月前开始腌的,酒里放了麻椒、盐、茱萸、花椒,这样既能祛除蟹的腥味,蟹肉又含有酒香,别有一番滋味。又一道三鲜小饺,是用蟹肉、虾肉、羊肉做馅,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更有一道蟹黄烧麦和蟹黄包,纯用蟹黄蟹肉做馅,省了剥蟹壳的功夫。
风炉上温着一碗酒,荣锦棠道:“螃蟹性寒,终得佐酒来配,我这里有自酿的白菊酒,是用每年九月初九开的白菊花酿的。你们不嫌弃,走的时候带两坛。”
白菊酒,我心中一动,又想起了久久不见的奚岁生。那个爱喝酒,被芊泽称为酒鬼的家伙。
我和崔璞都不喝酒,但是这坛白菊酿,带给她也未尝不可。
只是她曾说过,我们能再见一面。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算的,或许是她胡说八道而已。
吃过蟹后,我用艾叶汁洗净手上的腥气,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喝。
荣锦棠拿出一个酸枝木盒子,盒子打开,白绸缎上,是几段骨头,清透如玉,皎白似冰。
“虽然有了银紫茉莉花的种子,族长还是不肯把骨头交给我。直到几日前,我用种子复刻出了和‘金玉妆成’效用相差无几的香粉,又和他们谈了许久,这才将骨头要了出来。如果这半月有怠慢的地方,希望你们海涵。”
怪不得过了半个月,才拿出宛氏的骨头,原来一直在和那群老不死的扯皮。
我点头表示理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我和琢玉会把这些骨头送回墓里,你放心就好。”
“打算?”荣锦棠笑了笑,“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也已经失去了,我没什么可求的了。”
荣锦棠扶了扶髻发间的一朵海棠绒花,蚕丝线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水榭内外,花香满室,不需要再焚香来破坏这自然意境。
最想得到的啊……
我说:“前尘已逝,往事不可追,你看开些。”
崔璞也劝道:“人不能沉湎于过去,未来数十年,难道你要抱着今日的心情过下去吗?”
“多谢你们开导我。”荣锦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这些日子,除了忙着研发新的脂粉,何尝不是有借忙碌而刻意去忘记某些事情的缘故。只是人不可能一直忙着,甚至有时候你哪怕闲下来一刻,看到某物的一瞬间,又或者一个转念,有的人的影子就会在你的心中闪现。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荣锦棠擦过胭脂的脸更红了,眼睛里也有些氤氲水色,“多少次,我午夜梦回,早上一睁眼,我就想到他永远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人,他对我笑,我叫他,他却不应声。一次又一次,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从来追不上他。”
那泪水像珠子似的一颗颗滚下来,冲的荣锦棠脸上的胭脂一道一道,正可谓,“胭脂和泪化红泥,试尝生死别离苦。”
似乎是喝多了酒,又或许是在这个看似美丽却处处充满着压抑的家中,荣锦棠难得对我们真情流露,说出她对左丘遥的未了之情。
“我想过的,如果他还对我留有那么一丝情意,我愿意放弃一切,和他一起走,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好。他心中有扶风帝姬也没关系,我有什么必要同一个死人计较呢……
“但是他是鬼啊,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不再等一等,等我脱离荣家……”
哭声絮絮掩盖了荣锦棠说的话,我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只能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悲伤,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有些事情,或许早已注定,即使知道未来,我们仍会一如既往地走下去,朝着既定的结局。
苦竹关的棺材里放入了宛氏的白骨,伊人已逝,荣宠一时的哀帝之妻宛氏,最后和她的女儿,被埋在那鲜少人知的山中。
扶风帝姬和左丘遥的魂识,也在山中,全部消散。
第95章 第四卷 梅花春恨相思(一)
按说一应事定,我们应该回影宗了。
原鹊长老寄了信来,说庅州孤山出了一只有五百年修为的蛇妖,吃了不少人,让我们先去除掉它。
回宗的事又因此拖了时间,去庅州孤山起码半个月的路程。庅州和宗门离得不远,我心中有些奇怪为什么长老不派其他人去。
仔细思量,或许是觉得我们回去拐个弯,顺路除妖,比较方便。
一路行到孤山不提。
崔璞打听了些消息,听说孤山周围有两三个镇子,这几个镇子并未发生什么吃人之事。
以前偶尔会有人失踪,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原鹊长老不会骗我们,于是崔璞又发了一封信,言说此事。
孤山风景秀美,绿水东流,崔璞便在村子里租了一个小院子,我们两个人暂时留在这里住。
院子里种了一棵柿子树,果子挂满枝丫,偶有几个,被鸟叼了,叫人心里生出一点可惜。
我和崔璞两个人都不是擅长做饭的人,最常吃的是些青菜,拿油盐一炒,能入口即可。或者去市集上买几块腊肉腌鱼,泡上一段时间,舍出多余的盐分,与米饭一同蒸熟,蒸出来的油脂浸到饭里,别有一番滋味。
崔璞面冷心热,别人烟囱坏了是他帮人家修的,赵大娘子孩子掉进水里是他救上来的,李婆婆的柴禾也是他帮着背回来。
他曾有一段受尽冷眼的过去,但是他的心依旧善良。
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他啊!
等待原鹊长老回音的日子,我和崔璞执剑对战,点到为止。
他的剑法自然是比不过我的,我的剑从生死之间悟出,况且不一定非要用剑。
只要能把人置于死地,遑论用什么武器呢。
然而一直自己擅长的区域待着,没有长进。正如一些关于剑法或者人生的顿悟,非得在生死攸关间才可。
我和崔璞的对战便不如一开始那般了,叶碎花落,杀招尽显。
他攻我咽喉,我袭他心口,短剑不够,随手折的树枝也是可的。
足踏土尘起三千,指间生死不留情。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再这之后,我的人生,就像突然被截断的河流,急转直下。
那一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天,我买了半斤红豆,说要做豆沙糕。
邙老头是个好人,他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
村里的赵大娘子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给崔璞。
崔璞打开后,我瞧着他神色严肃,不由得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崔璞道:“是我的仇人,有人知道手刃我全家的凶手是谁了。”
崔璞的过去我是知道一些的,因为他全家除了他,都被人杀了,所以他才会拜上影宗,学习武艺,为家人报仇。
崔璞道:“虽然宗主一直说,杀我亲人的人已经死了,但是我不相信,因为我没查到杀我亲人之人的目的,也查不到凶手的由来。”
我道:“这么多年你没查到凶手的目的,但是这封信来的也太突然,会不会有陷阱?”
崔璞“嗯”了一声,这信指明让我一个人去。”
“那怎么行!”我道:“说不定是有人故意害你,又查到你的过去,特地设下诡计,骗你入局。”
我说:“你不能去。”
崔璞道:“澶微,你相信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妖精,我都能对付。这是我查了这么多年,知道凶手的唯一线索,我绝不能放弃!”
他如此坚持,我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能在门口站着,目送他远去。
一道劲风忽地袭来,我闪身一躲,随即追着那一闪而过的影子追了上去。
那影子忽隐忽现,不像寻常轻功,倒是有几分诡谲奇异,莫非是什么非人之物?
这影子引我上了孤山,莽莽密林,我追的虽紧,那影子在这林中来去自如,如鱼得水,反而是我,时时受限,都快要追上了,那影子就会突然消失,在另一个地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