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这影子是不是故意耍我玩,还是,什么调虎离山计?难道是崔璞有危险,我心里一慌,也不去追影子,立刻转身,施展轻身功夫下山。
回到家中时,天已经擦黑,寂静的院落中,有一个浅浅的呼吸声。我心生戒备,拿着短剑,一步一步地踏入房中。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到崔璞坐在他最常坐的那把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杯凉透了的茶。
看到崔璞后,我紧张的心情立时放松,他没事就好。只不过,“天黑了,你怎么不点灯?”
我找来油灯,火苗燃起,昏黄的光映在崔璞的脸上,越发显得他此刻神情阴阳难辨。
他怎么了,看起来怪怪地?
崔璞始终不曾回答我的话,他说:“你听过妖术师——恨相思吗?”
我的心猛地一颤,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这个名字了,久到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听到了。
这个,我恨极了的名字。
这个,毁了我一生的——妖术师。
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几次把嘴角往上提,可这都是徒劳,痛苦的往事,笑容并不能释怀。
我不知道崔璞,问到了多少有关我和恨相思的过去,现在的我,说的只是一句话,“是,我认识他。”
崔璞仍不看我,盯着面前凉透的茶水,“那么,我该叫你妖术师的走狗,还是杀人魔、妖女、刽子手,又或者,澶微?”
我说:“叫什么——都随你。”虽是这样说,嘴里心里,一片苦涩。
外面呼煞煞地起了风,吹得那柿子树上的叶子呼啦作响,我想起前几日刚摘下的几个柿子,那时崔璞摘了柿子递给我,笑着说他跟赵大娘子学了酿柿饼,有空时他做给我吃。
正是因着如此,我买了半斤红豆,给他做豆沙糕……
“我不敢叫。我不知道我是叫了宗主的关门弟子,还是叫了一个手上沾满鲜血,杀了我全家的刽子手。”
这话像是千万根细细的针,一同扎在我心上,我心里空荡荡地,想要辩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拿起剑,终于肯看我,“環州,临湘县,八里街上一户姓崔的人家,你记不记得?”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杀的人太多,我已经记不清了。
记不清,他的亲人长什么样,亦记不清,他的亲人何时何地死在我的手里。
“对不起,我——”
一剑刺出,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冰冷的杀意。
对我的杀意。
我下意识拔剑去挡,此次过招不同于以前,昏暗的光线之中,我与他打了不过几个来回,双方皆已使出全力,剑刃相击,他剑术大有长进,招招迫进。
我近他身侧,短剑翻覆,他的剑立刻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说:“我不敌你,你杀了我吧。”
我的手颤抖起来,“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崔璞望着我,他眼中的情意一分一分地淡下去,“你杀了我吧。”闭上眼睛,“我没办法和杀了我亲人的仇人,结成姻缘。”
爱人和亲人,仇人和爱人,我恍恍间,听见那个人最后死前说的话,“我死了又怎么样,你最后也会步下我的后尘,求不得,放不下。”
我握剑,剑尖一寸一寸地靠近崔璞的胸口。另一只手,握住了崔璞的手,刀光瞬转,刺入胸膛。
崔璞猛地拔出剑来,鲜红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看着我胸口的伤,不可置信,“你在做什么?”
我道:“我只有一条命,我来还你。”
还你一家的性命。
崔璞转过身去,“我去找药,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鲜血流失的感觉很熟悉,我迅速点了几个止血的穴道,拖着疲累的身子坐到一边的木墩子上。
崔璞出了门。
再回来时,是大夫和一个药童。
大夫说,请他来的那个年轻男人已经走了,让我不要再挂念。又说我这伤需要静养,少食大油大荤之物。
大夫走后,我一个人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敷药包裹后,我穿好衣服,坐在凳子上等了一夜。
我听了一夜的风声。
崔璞没有回来。
早晨我走出门,看见树上的叶子已经全部落下了。
茅草覆霜,夜尽天明。
快十月了吧,今天是十月几号呢?
好像那一年,师父带我回宗时,也是十月。
多年前,有一个妖术师,这妖术师的术法高明,练的也都是些邪术,杀人杀妖全凭个人喜怒,为众术师所厌弃。众术师便派了许多人去围杀他,不料妖术师一出手,被派去的术师都尸骨不存。
那时的我,是众人眼中妖术师的走狗,所杀的人不计其数,该是同妖术师一同被铲除的人。
师父杀了妖术师,把我带回了影宗,收作他的关门弟子。
我被关在宗里,不得出宗,在旻山待了足足有十年了吧。
知情的人惧我,不知情的人也因我身上的阴冷畏我。
除了师父,没有人愿意和我亲近,我好像生来孤独,
我晚上又做梦了,是在鬼市时做的那个梦。
梦中的小男孩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是我看不清的面孔。
第96章 恨相思(二)
我在孤山住了一个月,天气愈来愈冷,我想等的那个人,始终没等到。
师父传来消息,让我回影宗一趟,我回首看着这个熟悉的院子,垂下眼帘,他恨我,所以我们之间,不会有以后了。
回到旻山时,石阶千级,我又想起崔璞来影宗拜师时,一步一跪,一跪一叩。
满山枯草,遍树干枝,和我离开时,并无差别。
山门之上,是“影宗”两个大字。
我推开山门,没有一个人。途经术法课的学舍和演武场,之后是普通弟子住的地方,然后是长老,最后是宗主。
那房舍建在山壁之上,悬壁千仞,云雾缭绕,雾山云海,犹在天上仙境,琼楼玉苑。
屋舍靠墙,外围是一条由百年树干组成的空中木桥。
师父临桥而立,身着宽大的贯风袍,须发皆白,捋着自己稀稀疏疏的胡须,好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
我走过去,道:“师父,我回来了。”
师父认真打量我一回,“好像瘦了。”
“……哦。”
师父委屈道:“徒儿啊,你对为师怎么如此冷淡,难道分别这么久,你就不想我吗?”
我冷漠地回答,“不想。”
“呜~”师父抹了抹眼睛,“我最爱的徒儿不喜欢我了,我好伤心。”
“不要假哭了,你连眼泪都没流。”
“咳咳咳。”师父装模作样地把手背在身后,“为师刚才只不过测试一下你有没有思念师父,没想到你居然一点都不想我,唉。”
“师父不要说这些了,我想问师父一件事,崔璞他,回来了没有?”
“他啊。”师父说:“从那次原鹊长老给他传信之后,我们也没有他的讯息了。”
“是么。”
“他知道了。”
“当年,真的是我杀了他的亲人吗?”
“是。”
“所以师父一开始才会劝我不要喜欢崔璞,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吗?”
“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样的未来,但有的鸿沟,确实很难跨越。更何况是灭门之恨。”
云雾丝丝缕缕萦绕于手,一如我抓不住的感情。
师父转身,“走吧,我备下了梅花春,我知道你不喝酒,我喝梅花春,你喝茶。”
我跟着师父进门,顺手把带来的两坛菊/花白也拎进屋里。
师父眉一挑,“哦,你还带了礼物给为师?”
我把那菊/花白放在一边,“不是给你的,是给一个叫奚岁生的人。”
“奚岁生。生者不生,死者不死。你怎会认识她?”
我奇道:“师父你也认识她?”
师父倒了一杯淡青色的梅花春,酒波荡漾中,他道:“我见过她一回,城中瘟疫横行,她救了一整座城的人。”
师父又道:“你是如何认识她的?”
我将下山之后的经历告诉师父,讲完和奚岁生的那一段,师父咂咂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怎么变啊!”
师父道:“我当年见他的时候,她白衣乌发,模样似十七八岁的少女,那时的我才十岁。几十年过去了,她丝毫没有变化,然而此人又不像是非人,体内并无灵力流转,是个奇怪至极的人。”
“说起来,她的确很奇怪,我们见面不久后,她说我们此生能见两面。”
人一生,要和多少人见多少面,见面次数又是怎么计算的,这都是我曾经的疑问。
师父道:“她说的,便是你们的缘分吧。”
我浅浅一笑,“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太难说了。”
“倘若来生有缘,你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好。”
我笑道:“师父,我们两个比谁都清楚,人死后,没有来生。”
我开门见山地道:“半年来,师父一直不曾传信召回我,如今突然让我回来,是为什么?”
师父倒酒的手僵住,酒壶重重落下,他背过身子,“你见过影宗山脚附近的鬼市了。”
“是,说起来,我很奇怪,规模那么大的鬼市,在其尚未发展起来的时候,你们就应该发现,并除掉了才是,为什么你们没有那么做?”
“你还记得你的一半仙灵体吗,为了防止你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武器,我们将它分离你的身体,用百鬼压制它。这也是我们放任鬼市形成的原因。如今,十年过去了,鬼市的鬼在压制仙灵体的同时,鬼市的血气也催化了仙灵体的煞气。仙灵体,已经压制不住了。”
我心中明悟,“仙灵体只能是仙灵体的主人来除掉,我明白了。”
我没说的是,仙灵体和主人本位一体,仙灵消失,我也会死去。
师父他,是知道的吧。所以他不愿意看我,因为他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师父不肯回头,“你可以拒绝。”
“是吗?”我戳戳师父的后背,“除了我,宗里谁能杀她?”
师父的屋中从来不设桌椅,我和师父通常是席地而坐,我双手撑地,跪坐的双腿伸开,换了个姿势,双手为枕,躺在席子上,说:“早知道有一日我要拼尽全力和自己战斗,师父你该多教我学点术法,不然我对上自己的仙灵体,说不住是谁赢呢。”
“你知道是去送死,你怎么还如此轻松说这些话。”师父扭过头,“你知道为师心里多难受吗?居然躺下了,没个正行的家伙!”
老头子的眼圈是有点红,我笑道:“师父你常教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生死之事,本来就是由不得人,不如坦然面对。我这个模样,也是跟着师父学的呀,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
师父笑骂,“你光记得这些了。”
我初次进了影宗,不适应那样的环境,像是白芦苇里误入的黑芦苇,格格不入。
是师父带我去偷吃厨房的饭菜,去最高的地方躺着晒太阳,去大摇大摆地搜查弟子们的房舍,去山顶上欣赏月亮和星星……把一个恶鬼,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除了崔璞,就是师父。
是他把我从妖术师的手下解救出来,认识到什么叫做正常的感情,什么是平常人过的生活。
“师父你说,一个人一生不要有什么太大的志向。因为一个人能过好这一生,就很难了。我不知道我这一生过得好还是不好,但是我很高兴,有师父陪在我身边。”我起身,离开,“鬼市的事我会解决的,请师父放心。我还记得师父给我看的那些话本子,主角要经历无数艰难险阻,然后成长,最后拯救天下。你看,我现在也能拯救天下了呢。等我回来,我和师父,一起尝尝师父新酿的梅花酒。”
门打开,外面站的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原鹊长老。
原鹊长老和崔璞是个很相似的人,比如冷漠的态度,比如一丝不苟的衣着,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师父带我回宗时,他冷漠嫌恶的眼神。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沉默地走过身边,关上了门。
“宗主,崔璞的讯息已经到了,他如今在外闲游……”
是崔璞的消息,我停下离开的脚步,正想再听,却已是师父开口,“澶微是崔璞仇人的事,是你告诉崔璞的?”
“是。”
师父道:“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妖术师已经死了,这和澶微没有关系。”
原鹊长老道:“没有关系,崔璞的家人是那个妖孽下手杀的,宗主怎么能说没有关系?”
“我不是和你们商量过,妖术师死后,那些事就当做已经过去了。”
“灭门之仇哪能一笑而过。她是你的徒弟,可崔璞也是我的徒弟,自己的仇人就在身边,他自己却不知道,甚至他还要和仇人结为夫妻,这不是太荒唐了!”原鹊长老沉声道:“我只是做了我一件我认为对的事情。宗主,你自己不也是不想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吗,不然你不会经常派崔璞出去做任务,减少他们相遇的机会。”
“我是那么想过,但是若说崔璞没有一点心思,我也不会让澶微下山去帮他。”
“下山,不过是让伏魔剑经古妖之血淬炼,能够斩杀仙灵体而已。”原鹊长老的声音是如此阴冷,“宗主,我们都清楚。被污染的仙灵体,根本不能在这个世上活着。”
仙灵体,仙灵体,我一生悲剧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