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起来又肥又老的男人一开口,就是“杀的人在桌上”。
男人不急不缓地吐着嘴里的烟圈,对面的胖男人闻不得这味道,咳了几声。
男人这才笑道:“报酬呢?”
胖男人比出三根手指,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只要成了,这个数。”
眼帘微抬,是一双秋水般潋滟的桃花眼,男人用烟枪抵开合上的卷轴,上面画的是个雄壮威武的男人。
胖男人陪着笑,“不知这次您亲自出手,有什么要求?”
男人懒懒散散地回道:“这次不是我。”他手一扬,站在窗口的我仿佛被什么奇怪的力量吸过去,双膝重重地跪在地毯上。
“是她。”
胖男人瞟了我一眼,再小的眼睛也挡不住他蔑视的态度,“就她?连八岁都没有吧,怕是及不上妖术师大人半点,如何能完成这重任。要知道,霹雳门里光守卫就有五百人,霹雳门主马一刀天生神力,昔年江湖天山七剑也败在他手下,这么个小女娃儿,不行不行!”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名字,准确来说是称号,旁人对他又敬又怕,所以送了他一个“妖术师”的称呼。
妖术师吞云吐雾间,眼眸半阖,嘴角似笑非笑,“她如果死了,我自然会替她完成任务。”
胖男人喜不自胜,庞大的身躯缓慢而坚持地站起来,给妖术师深深作揖。
妖术师却拿着白玉烟枪往桌上一磕,殷红的唇张开,白齿红舌,说出了自己的要求,“除了之前许下的五成,我还要你们任家的百灵玉。”
我不知道百灵玉是个什么东西,但见得此话一出,胖男人因为喜悦发红的脸突然变成了白色,两片丰红的嘴唇抖着,干笑道:“您要那东西做什么,除了能照明,它——”
“嗯?”拉出一个长长的音,妖术师胜券在握,心知肚明,不无威胁,“还能提升功力,是不是?”
胖男人苦着脸,“百灵玉,我们倾尽全庄之力,每年才得那么两块,如今府中也不多了,实在是凑不齐您要的数目啊!”
妖术师摩擦着袖子上的暗纹,沉默着微笑,几乎在胖男人就要松口的时候,他笑道:“好吧,作为我的老主顾,我给你们打个对折,五十块。”
胖男人擦了擦脸上流下来的汗水,一方染着口脂的浅缬色帕子随手被他扔到一边,“是,我这就回去,命下人给大人备上五十块百灵玉。霹雳门的五成在门主死后,我也会一并奉上。”
胖男人离开了。
风摇响挂在角檐下的铃铛,声声入耳,又吹走屋中残留的烟气,拂动妖术师的发丝。
这缕风悠悠扬扬,回到窗外,给一轮明月盖上一层薄云。
我在妖术师的指引下,潜入了那所六进的大宅院,找到了在里面安睡的霹雳门主。
凡是身份地位比较高的人,总要在睡觉的房子周围布下许多护卫,这不是因为他们的地位,而是为了防止刺杀。
比如像我这样的刺客。
霹雳门主是杀的第一个人,所以我对他的印象是他很会打鼾,鼾声在半里外就能听到。正是因为有这鼾声,我才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
他的护卫很多,一队有十五个人,守在他的门前,每隔半个时辰会换一次班。
我要做的,就是趁这换班的时间溜进去,杀了门主。
月被云掩,夜吞命终。一刀下去,我下意识剜出那颗心脏,并握住了它,滴滴答答的血润湿袖子。
这颗心脏,和牛羊狗的也觉不出特别。
原来杀人和杀那些禽兽,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虽红衣染血,但两者颜色相近,并不容易看出来脏。
我随妖术师离开宅院,那里已是兵荒马乱,通明的灯火和错愕的喊叫,传达着一个信息,主人死了。
然而刚出宅院不久,我们便遇到了一群由妖假扮成的蒙面人,叫嚣着要杀妖术师。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身手,仍是那杆烟枪,挥舞如风,身如电闪。他口中吟诵着奇异诡谲的经调,无数条红色的小蛇从地下钻出来,游动着,蛇口一张,吐出一团火焰。
我暂且称它们为“火焰蛇”,火焰蛇出现后,大大增强了妖术师的战力,那些妖一旦接触到火焰蛇吐出来的火焰,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扑灭,只能看着自己被火烧死。
妖术师面带微笑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说道:“这些妖,不过是一群小杂碎。你猜,他们是谁派来的?是谁派来的都不要紧,因为我的计划,不会变。”
我与他一同看着火焰把所有的妖都烧死,才离开了这个地方。那些火焰蛇在妖术师开始吸烟时,就重新钻进了地下。
我跟在他后面走,回头望了一眼。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从来没有人在过。
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连夜,我跟着妖术师去了那胖子家。
胖子家是个占地五亩的大园林,其中假山活水,绿芷藤萝,高树繁花,处处挂了琉璃灯笼,粉衣红裙的少女穿梭其中,带来香风阵阵,笑语欢颜。
妖术师如入无人之境,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红衣艳容,风姿绝世,可比天上星河,人间灯海。
胖子躺在象牙席上,柔软的绸缎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仅用一根苍色腰带随便系住,露出肚子上堆起三层的肥肉。
两个貌美的女姬身披薄纱织物,一左一右,一个伸出白藕似的臂膀依偎在胖子的胸膛上,一个指尖剥着暗紫色的葡萄皮,将绿莹莹的果肉喂进胖子的嘴里。
“任庄主,好自在!”妖术师撩开紫色帷帐,吐出一个浅浅的白色烟圈。
那烟似云雾迷蒙,和帐中的糜烂气息混在了一起。
“原来是妖术师大人,我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胖子庄主一把推开身边的貌美姬妾,迫不及待地离开象牙席,让另一个姬妾去给妖术师倒酒。
妖术师的拇指指腹轻抚过艳红的下唇,“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任庄主,你好能耐,想一石两鸟,是不是太小看我了。焉知晓,何谓自食其果?”
胖子庄主道:“术师大人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捧上装在
鎏金水晶杯里的淡红色酒液,“这是从西域诸国得来的葡萄酒,大人不如尝尝?”
妖术师摇摇头,烟枪一拨,这红色的酒液全部洒落,胖子庄主也重重倒在地上,脖颈间涌出的鲜血很快就和葡萄酒混合在一起,脸上犹挂着那个讨好的笑。
好快的手法,我本以为我在与野兽搏斗中获得的速度就够快了,没想到,他比我更快。
倒酒的姬妾看见这一幕,尖叫一声,手中的乌漆木托盘和錾金细颈酒壶砸到胖子的尸体上。
妖术师指着她,“看见了吗,除了屋里的这两个人,屋外所有人,都是你的目标。”
一夜之间,这座华美的园林成了坟场。
我自己想过,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我为什么不杀了这个控制我的人。
我做不到,而他,会有一千种残忍的方法,把我变成他的傀儡。
园林之中,美丽的少女,年老的仆妇,壮硕的护卫,纤弱的小童,无一例外,都是我的手下亡魂。
我回到屋里,胖子庄主的两个姬妾,匍匐在妖术师的脚下,两人的面前摆着一盘带血的生肉,嘴角沾染着花红的口脂。
妖术师揉捏着其中一个的后脖颈,笑着道:“吃吧,你们的庄主养尊处优,这一身肉,又肥又嫩,再好不过。”他的手,微微使力,“还是说,你们想吃对方的肉?”
第99章 恨相思(五)
百灵玉被堆在地底深处的密室中,和这座园林一样,被烧成灰烬。
“那个村子,也被你烧了吗?”
“嗯?”妖术师转头看我,“原来你会和我说话,我还以为,和禽兽待的时间长了,你不会说话了呢。你说的村子,是你出生的那个村子吧,没错,早就烧啦,烧的一干二净,什么也没留下。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你如果想,我可以给你一千个,一万个,但是——”他眯起眼睛,“你得听我的。”
“我想杀了你。”我盯着他,“这样,我就不用听你的了。”
“哈哈哈哈……”妖术师狂笑起来,“这世上,谁都想杀我,他们哪怕有一个成功,你都不会见到我。”
他有一双美丽的手,玉骨冰肌,当这双手的其中一只落在我的脸上,我只觉得好像有一条毒蛇游过。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也忘了吧。”他闷声笑了起来,“就叫狗儿吧,你是我养的一条狗,一条随时会反咬主人的恶狗。”
那只手用力拽了一下我的面皮,像是在玩弄什么宠物。
他收回手,骄傲而得意地道:“我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相思。满城风雨动高楼,相思树下诉相思。是他给我起的。”喃喃自语,“相思,多好听的名字。你说我等了他那么久,他为什么不回来,所以我恨啊,我恨他。我在相思之前加了一个恨字,叫恨相思。妖术师恨相思杀了那么多人,他愿不愿意回来,亲手杀了恨相思呢?”
这是我初窥妖术师恨相思的过去,他似乎曾经被人抛弃过,因此变成现在嗜杀残暴的个性。
恨相思不仅把我当成他养的一条狗,更是一个试验品,把据说能成仙的仙灵体变成杀人狂魔,这是他的乐趣。
恨相思常常会让我不分缘故地杀人,有好有坏,有小有老。
他是个独行人,从不与其他术师同行。他又是个极善伪装的人,没见过他的人总能被骗的团团转。
一年冬天,一只商队携着大批货物从中原去沙漠中。沙漠中有一个小国,名字叫做“呼哈纳”,国中盛产香料和宝石。
恨相思说呼哈纳中有一柄魔剑,很适合我。
那天,积雪消融,恨相思敲开商队主人的门,“在下去呼哈纳寻亲,客栈老板说你们是去呼哈纳的商队,不知能不能捎上我们,钱不是问题。”
打开门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年,身上穿的是貂鼠皮,镶了一层银狐毛边,下巴微尖,眼睛圆圆的,有些像小狗,可爱的狗。是个一看便让人心生好感的少年,听到恨相思的话,他热情地把恨相思与我请进屋里,叫小二拿来一壶热茶,两盘橘皮糕,与恨相思攀谈起来。
少年问了恨相思许多问题,籍贯、家中情况、故乡风物……恨相思的回答自然是滴水不漏,当我听到他说我是他的妹妹时,心中不禁嘲讽,我何德何能,做得了这个人的妹妹。
对于我们两个突然搭上来的人,少年自然是有戒心的,而这戒心在他与恨相思交谈之后,便减轻了,恨相思不准痕迹地将话题转到少年身上,于是少年不知不觉中,也透露出许多事来。
他们这一去,除了有交换香料和宝石外,呼哈纳的国王和他们家有亲戚关系,所以这次去,也有探亲的因素在。
少年话头一转,笑道:“你妹妹长得十分可爱,只是看着不太高兴,为什么不开心呢?”
如果你天天杀人,你也不会开心的。
我扯出一个笑脸:“即使开心,也不需要时时都笑着。”
恨相思垂眸,勾出一个浅笑,道:“妹妹她从小就是这样严肃的性子,家里人都笑她是个小古板。”
少年道:“项兄却是爱笑,你们两兄妹真是性格迥异,有趣得紧。”
我盯着他,冷冷地道:“我们是坏人。”
坏人这个词,是我有一次杀了一个小男孩的母亲的时候,听他说的。在此之前,我并不觉得,杀人和我是坏人有什么关系。
杀人和吃饭、睡觉、走路一样,是我要做的一件事。
他说,我杀人是坏事,我是坏人。
好人?坏人?我问他该怎么区分好人和坏人,难道杀人就是坏人吗?
他说坏人贪财好色,奸/淫掳掠,好人帮助他人,除强扶弱,从来不滥杀无辜。
我想起过往杀过的人,说我杀过好人也杀过坏人,那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就在他趁我思考时,拿了一把菜刀便要杀我,而我于生死之间游走多时,反应过来时他躺在我的脚边,死不瞑目。
桌前的少年愣了一下,乐不可支,“你这么个小女孩,说自己是坏人,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哈哈哈。”
我说的是实话,这人却以为我在说笑,我不喜欢别人质疑我,又说道:“你难道没听过江湖上的血侏儒,我就是血侏儒。”
换成其他任何人,一个杀人魔会被正义人士日夜追击,直到被消灭为止。
然则托了恨相思的准备,他的奇妙术法能使见过我们的人转身即忘。
尽管有人对我留下了印象,他们所能知晓的也就是凶手个子不高,因为杀的人太多,所以血把衣服染成了红色。行走市井时,我听他们谈论过,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称号——血侏儒。
少年的脸色变得苍白严肃,他忌惮这个名字,提醒我,“小姑娘,有些话不能乱说。你难道没听人说过那是个怎样的恶人吗,他杀人如麻,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杀人全凭心情喜好,一旦出手,便是血流成河。更何况,血侏儒的武功高明无比,善水宗的涵波掌沙一咏,明镜宗的两生剑欧阳,七岩山断天刀别情……这些英雄好汉,都是死在他手下。能打败他们的,一定是个至少有六十年功力的老头子,不会是你这个看起来连十岁都不到的小孩儿。”
他说完后,缓了一缓,叹道:“你年纪尚小,不知道血侏儒的厉害。 若见了他,被他所杀,你以后,就吃不到好吃的糕点,也看不到美丽的花儿,人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和你无关了。”
少年劝我,却并不知晓,我如今的日子,和所谓的人世美好,一丝一毫的边也挨不上。倘若有人能杀了我,我反而要谢谢他,结束我这空乏肃杀的一生。
恨相思拈起桌上的糕点,入口后眼睛微微眯起,甜丝丝的味道让他笑了笑,“辜郎君说的不错,有美味的糕点,有漂亮的鲜花,怎么会有人舍得毁去这个美好的人世呢?我听闻呼哈纳国有一种花,名唤抹金盏,花常开不败,乃是呼哈纳的国花。”
少年一副遇到了知己的模样,喜道:“项兄果然博学多才,抹金盏确是呼哈纳的国花。抹金盏花开六瓣,颜色洁白,花朵边缘却滚着一层淡金色,传说它能给人带来好运和幸福,是呼哈纳人最钟爱的花。沙漠中本来嘛没有四季之分,而这抹金盏盛开的日子,正是中原腹地的冬季。因此在中原大地天寒地冻、雪虐风饕、花零草没的时候,抹金盏在沙漠内却开出了一片白色交缠着金色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