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华宫的众女听说要被送到鹿台去,无不面如土色。
从前华莲舟活着时,也只是遴选十人,大多数人总还有一条活路;而如今却悉数全要,这二百多条人命,全都要葬身在虎口中。
申姜暗暗算着,今日是第六日。
贺兰粼说十日之内救她脱身,果然在第五日头上杀了华莲舟。
如此这般算来,第十日,莫非就是他的起兵之日?
夜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个时辰,申姜已经为自己打算好了。一旦脱身,她就立即和李温直遁入深山,到时候兵荒马乱,造反起义那样大的事情,贺兰粼总不可能老盯着她看吧?
她从小长在山中,对山中崎岖嶙峋之路如履平地。回到山中,犹如鱼入大海,贺兰粼决计摸不着她的人影。
她答应贺兰粼要以身相娶,却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假的。
这可不能怪她不讲信义。世事和人心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她喜欢就是喜欢,利用就是利用,若是一味地迁就他人,还有个头?
总归她也把身子献给他了,也不是对不起他。
……
被送到鹿台时,秀女们坐在一架用铁笼箍死的大轿中。
御林军早早地就守在天门口,对来往的云鹰卫挨个搜身。所有人的随身利器都要被收去,腋下、鞋底、袖口,检视得事无巨细。
申姜的眼睛一直停在不远处的贺兰粼身上,见他神色坦然,温顺规矩地接受检视,淡漠得只像邻家的小阿弟。
谁能想到,他暗地里有那样的势力,净做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勾当?
申姜忽然觉得当初错惹上他,不能全怪自己,他确实极具迷惑性。
御林军仔仔细细地查了半天,才终于放行。
贺兰粼挥了挥手叫后面的人跟上,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却与申姜的目光撞上。
申姜微惊,急忙错开头去,却见他幽凉的唇泛出一个笑来,笑不达眼底,莫名有几分阴冷骇人。
入了鹿台,众女被和其他妃子安置在一块。
申姜才刚提着包袱下来,就见一浑身血迹斑斑的女子被两个嬷嬷扶进来,衣裙上有无数被烫黑的小洞,密密麻麻的直叫人脑仁疼。
“啊!!啊!——”
那女子大叫数声,口中说些听不懂的怪语,脸色苍白如纸,已呈半疯癫的状态。两个嬷嬷连忙上前,将她拖走。
从嬷嬷口中得知,她是陛下的兰贵人。昨夜陛下点了她侍寝,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人就已经疯了。
申姜和李温直互相捏紧了对方的手,烧红的火筷子虽没烫在她们身上,却远胜烫在身上。
惠帝残暴之名,原不是以讹传讹。
李温直伤悼忧闷,“申姜,我怕,我好怕。”
申姜也神魂难安,却仍安慰李温直道,“不用怕,咱们不会这样的。”
李温直哭道,“你说贺兰大人会救咱们,等了这么多日子,却一点希望都没有。”
申姜犹豫片刻,“有,一定有希望的。”
李温直怏怏不乐,芳心难喜。
早膳,是一些稀糙的米粥,难以下咽。
申姜强忍着喝到了一半,嬷嬷忽然走进来,对她轻声道,“女郎,御林军的将军传你去问话。”
申姜悚然一惊,“问话?”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贺兰粼谋反的事。
御林军这么快就找上了她?
当下无法推脱,只得随嬷嬷出了膳房。
本以为要被带去什么私牢暗房,嬷嬷却一脸和善地将她引到了湖边。
湖边有一座亭,夏日里清风习习虫声唧唧,甚是清凉雅致。
嬷嬷向她福了福身,径自离去了。
申姜茫然,见亭边有一公子负手而立,身穿月白锦袍,背影有点熟悉。走上前去,却是御林军的那位统领少将军。
申姜不知他所为何故,微微见礼,“见过将军。”
叶君撷转过身来,目色悠远。
“……那时我们才五岁,却背着大人过家家。她掀开自己的盖头,说,‘君撷哥哥,我喜欢你这双手,干净漂亮。将来成婚时,我要握着你的手。白天握着,黑夜握着,将来即便成了老公公、老婆婆,我也仍然握着。’”
申姜蓦然听了这话,四肢麻痹如失,耸然动容,混茫茫地犹如在天际一般。喉头干枯,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君撷冲过来将她一把抱住,喟然泪流道,“姜妹妹,我是君撷啊。我找你了这么多年,总算老天开眼,把你给找到了!”
申姜的下巴仰在他肩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君撷哥哥……?”
叶君撷从腰间将家传的令牌解下来,交在她手上。
“这令牌,是叶氏子孙每人都有一块的。你小时候常常把它抢过来把玩,不记得了吗?”
申姜垂首抚着令牌,有苦涩之意。
儿时的记忆犹如一泓被封闭的暖流,本来已变得模糊不清,此刻却被骤然释放出来,令人说不尽的轻悦感怀。
“你是君撷……只不过,你居然还记得我?”
当年是叶家主动退的婚,所以这十几年来,申姜对叶君撷死了心。饶是身陷囹圄,也从未想过他会来相救。
叶君撷苦笑道,“当年退婚,原本是阿耶的决定。这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念着你……不想你竟当了秀女。”
申姜惨然说,“我是被强抓的,着实身不由己。”
叶君撷见她泪光盈盈,柔肠百转,心中怜惜之意更是大盛。
“你放心,既叫我找到了你,必不再让你蒙受委屈。我回去便去打点疏通,接你出去。”
申姜听见“出去”二字,顿时就想起了在长华宫时沈珠娘就被父母赎走了。当时她自视家境贫寒,并无显赫的亲属,根本就没敢奢求这样的好事轮到自己。
她堪堪问,“可是真的?”
叶君撷重重地点头。
“我怎么会骗你?好在你现在只是秀女,还不是正式的妃子,捞你出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申姜心绪起伏,一时难以置信。
她愣愣求,“……还有和我一道的秀女李温直,君撷哥哥,求你把她也救出去吧。”
“李温直么?”
叶君撷重复了遍这名字,“好,我记住了,我托人把你俩都救出去。”
申姜涌过一丝甜颤,这始料未及的惊喜来得太快、太好,好得令人……心慌。
叶君撷情深款款地握住她,“姜妹妹,等你出去后,我们的婚约不作废,我还是要娶你过门的。”
申姜听他要娶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不久之前,另一个男子也在她耳边,谆谆恳求她“以身相许”。
她怔了怔,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淡白的脸蛋上重现忧愁。
“君撷哥哥,我,我已经不是姑娘了。你阿耶管家法度森严,不会让你娶我的。”
叶君撷脸上顿时掠过一层暗云。
他若有憾焉,隔了半晌,才颤巍巍地问,“……能告诉我,是谁吗?”
申姜摇摇头,“那件事不能说,也不可说,总之你不要问了。”
叶君撷骨节咔嚓响了一下。
他心里满不是滋味。
叶家是世家大族,妇眷确实得干干净净,容不得一丝污点。
可是……这事又怎么能怪姜妹妹?
叶君撷沉吟片刻,道,“我不嫌弃。”
申姜难堪,初时的欢喜已然消散。
叶君撷那样清白的门第,是不可能不对这种事介怀的。
当初叶父与刘家退婚,就是因为刘家没落获罪。如今他的得意爱子娶新妇,怎么能接受一个不干不净的罪臣之女?
“君撷哥哥,你若能救我出去,就已是我难以报答的大恩了。其他的事情,便不提了吧。”
叶君撷叹了声,“姜妹妹,无论怎样,我们的日子还长。”
申姜默然点点头。
叶君撷欲言又止,即便他心里跟火焚的一样,极切地想知道那人是谁,好把那人碎尸万段……却也得忍着。他晓得,这事申姜肯定受了委屈,她不愿说,他不能逼着她说。
“我立刻就回去筹备,明日就接你出去。姜妹妹一定好生等着我。”
申姜重新展露笑颜,“好。”
毕竟这是在鹿台,叶君撷不敢与秀女单独逗留太久,便先叫申姜离去,他随后再离去。
临走时,叶君撷特意叮嘱申姜道,“咱们的计划你先别跟旁人说,尤其别让那些云鹰卫知道。我近来与那些人不睦,怕节外生枝,耽误了你。”
申姜自然答应。
不须叶君撷叮嘱,她也不会乱说。
若是叫贺兰粼得知了此事,她肯定就走不成了。
两人相互告别后,脚步各自消失在风中。
鹿台的湖边很清凉,风发出某种呜呜咽咽的叹息,似辽远旷净的箫声。
垂长的泪柳拂过湖面,微风吹皱湖水,一片狭长的叶子落在涟漪的正中心。
深处,一个清隽的身影正静静在柳枝中。
贺兰粼垂着眼皮,眸中缓缓流淌出阴恻的光,已在此僵立良久了。
第18章 香气
申姜别了叶君撷后,脑袋兀自突突地乱跳,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她没有想到,困扰了她这么久的难题,就这么顷刻之间解决了——那么她对贺兰粼所有的谋划、算计,也都显得没有必要了。
她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帮携的滋味。
可越是接近光明,就越忡忡忧心。她怕叶君撷是骗她的,怕有什么意外发生,怕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不多远,便看见一座凉亭。
亭中有人,寂然倚在朱漆柱旁,走近一看,却是贺兰粼。
他侧对着她,晦暗而冷涩,长长的眉尾沉然弯下,静得如一泓结霜的湖水。
申姜脸上的笑容顿时滞了滞。
眼见已躲不开,她只得生硬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
贺兰粼转过头来,很慢很慢地看了她一眼。申姜打了个突,他这样子,像是听见了她和叶君撷的话。
好在他说,“没事,听说你跟人出去了,就来等等你。”
申姜暗嘘了口气,谎道,
“是御林军的人找我,问华莲舟的事,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离开了。”
她平日口舌流利,扯谎往往也能扯得令人看不出破绽。今日却不晓得是不是心虚的缘故,这番解释颇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贺兰粼真什么都没听见还好,但凡他听见一耳朵,就全露馅了。
而他素来是心思细腻的……
申姜心里没有着落。贺兰粼口唇微动,却没多问什么。
他径直过来轻携住她,手很凉,凉得透骨,与平日里的温暖迥然不同。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比平时低颓,他握着她的两只手腕,却毫无旖旎之意,倒像是公差拿押犯人,给犯人上一道枷。
力道渐渐收紧,贺兰粼的身形微微弯下来,眸色又哑又暗,仿佛一时要将她吃了似的。
他的唇贴近她,仿佛要吻一吻她。
申姜脑仁发麻,一把推开他,“别,别这样。”
贺兰粼被推得肩头微颤了下。
他怔了怔,片刻间,神情已比雪色还冷。
申姜略悔,赶忙补充道,“……毕竟是在宫里,会被人发现的。”
贺兰粼长嗤了声,也不知是在嘲谁。半晌,终是没再纠缠,放开了她的一只手。
两人并排走在御湖边,相对沉闷,只有簌簌的风声安谧地吹过耳边。
好一会儿,他才问,“因为那宦官的事,御林军老缠着你,你很苦恼吧?”
“不算苦恼,只是问一句话罢了。”
申姜很快答道,有意表达忠诚,“我没和他们提起你,半个字也没有。”
贺兰粼轻淡地嗯了声,像是不怎么在意。
之后再无话。
他平日总喜欢黏着她说话,今日却显露冷淡。若非自己的手还牢牢被他拿着,申姜还真恍然以为他们只是并排行走的陌生人。
她愈发怀疑贺兰粼听见了她和叶君撷的话。
只是……若他真听见了,必得发狂发怒地来质问于她,又怎会有这般平静的光景?
申姜难以索解,神思不属,左右不安。
离了湖边的一片树林,来往的宫女太监逐渐多了起来。
申姜道,“前面就是秀女住的地方,我先回去了。咱们在一块,恐叫人看见。”
贺兰粼出奇地没反驳。
申姜转身欲走,他却又勾住她的一根衣带,“我跟在你后面,护你回去。”
申姜为难,“不过十几步的路程,就不必了吧?”
他道,“我是侍卫,你是秀女,护你回去,天经地义。不必避嫌。”
申姜无法,只得唯唯以应。
在长华宫居住时,贺兰粼常常潜入她的寝房中,与她私会。如今到了鹿台,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过往的宫女和太监都认得云鹰卫的衣着和佩剑,一时间倒也无人注意。
直到了寝房门口,申姜欲关门,贺兰粼却以手不冷不热地挡住。
他推了下她,随手闩了门,却也进了她的房室。
申姜惊噫,“你做什么,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
他不理会,高挑的阴影将她笼罩,柔声问,“不想让我多陪陪你吗?”
申姜哑然。
自是不想。她甚至想与他立即划清界限。
见她痴痴怔怔,贺兰粼自顾自地走到妆镜台前,漫不经心地说,“我不过是看你口脂有些花,想替你擦一擦。你要我走,片刻我便走了。来,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