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姜长吸了一口气,冷汗已把衣襟浸透。
李温直见她面容发白,伸开双臂将她抱住,温声道,“申姜,你是不是还在担心那昏君?放心,贺兰大人已找了跟你形貌相似的秀女,替你挡过去了。”
申姜问,“什么形貌相似的秀女?”
李温直皱眉,“怎么你睡了一觉,都睡傻了?”
申姜叫李温直一五一十地说,这才知道在自己沉睡的这一天一夜里,惠帝已点了她侍寝,是贺兰粼找了人顶替,才逃过一劫。
李温直慨然道,“贺兰大人也真有几分神通,找来的那女人和你长得丝毫不差,嬷嬷们都被瞒过去了。他叫我来照顾你,说等你醒了也先不要离开这房间,免得被惠帝发现。”
申姜只觉得自己的记忆被一把剪子横刀剪掉了一截,怎么也对不上。
李温直柔声说,“申姜,从前是我看错了,这贺兰大人,对你好像真的有几分真心。我们从前那般利用他,固然是情势所逼,但若之后你和他真结为一对眷侣,我看也是不错的……”
申姜心中烦扰,挥了挥手,不愿听李温直继续说这些话。
她自己如同走在五里雾中,处处皆是疑窦。
她如何会昏昏沉沉地睡了这么许久?又怎么忽然被惠帝选中侍寝了?李温直说贺兰粼找了一模一样的人顶替她,又是怎么办到的?
叶君撷呢?他又在哪?
他说还惦记着小时候的情谊,愿意救她,如今还救不救?
便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一阵喧乱之声。
有人哭泣地大喊,“不好啦,不好啦,陛下遇刺了!”
又有兵刃乒乒乓乓之声,“刺客是那个侍寝的秀女,抓刺客!”
“关宫门!凡遇见逆贼刘申姜者,格杀勿论!”
……
刘申姜三字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
申姜和李温直对望,脸色俱是惨白。
李温直颤颤说,“申姜,他们……他们怎么要捉你?”
申姜更是迷茫,她才甫地醒来,连屋门都没走出,怎么就成逆贼了?
李温直咬牙道,“我出去看看。”
申姜欲拉住她叫她别轻易去,却晚了一步,李温直已大步奔了出去。
申姜一急,从榻上摔了下去,摔得骨头有些疼,浑身的肌肉却仍跟融化似的,无半分力量。
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挨到门边。
罢了,是非黑白,她总要瞧个清楚。就算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
费劲儿地伸出手指,刚欲推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外面的夜色浓得像墨,燎燎的火光,像夜色中尖利的爪子。
凉凉的夜风吹在申姜身上,一个黯淡的身影堪堪站在门口,将她的全部去路堵住。
贺兰粼穿了身黑甲胄,手握着一柄泛着寒气的钢刀,刀上滴滴答答地还滴着猩红的血液。
他缓缓朝她走过来,“不是叫你别出去好好在这等着吗?怎么不听话?”
第20章 离宫
申姜骤然见他,双腿一打软,差点再次摔倒。
贺兰粼单手扣住了她的腰,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寒意和血腥味顺着冷硬的铠甲传过来,引得申姜颅顶激灵灵地发凉。
申姜有意避开,问,“宫中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喊打喊杀?”
贺兰粼沉然说,“是发生了一些误会,所以才叫你别轻易出去。”
申姜追问,“什么误会?”
贺兰粼不答,幽幽从箱柜中一翻,将一套衣衫搁在申姜面前。
他道,“穿上。”
那是一套崭新的卫兵装束,比申姜的身形要宽大一些,看起来像是事先准备好的。
申姜瞥了瞥,并不径动。
她对贺兰粼的怀疑已经达到了顶峰。
她双手背后,戒备地问,“为什么要我穿这个?”
见她这般神情,贺兰粼默冷片刻,敛去了眼底大部分的戾气。
他过来抚摸她的颊侧,轻哄道,“不是说好了十日之内要带你脱身么,今日是第十日,你忘了?”
十日?申姜恍然快把这茬儿忘了。
可她已和叶君撷相认,再不必和贺兰粼掺和在一起了。
申姜犹豫片刻,委婉地探问,“那也带李温直走吗?”
他干脆无情地拒绝,“不行。”
申姜攥了攥拳,指甲嵌入手掌中。若他真心要救她走,为何不能带着李温直?
一种情况是他本身不喜欢累赘,觉得没有义务救别人;另一种情况是他根本就另怀目的。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凭此时此刻的直觉,申姜更觉着是后一种。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申姜心念急转,刻意佯作任性的样子,“温直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不带着她,我可也不走。”
这一句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
若是能撑到叶君撷找到这儿来,贺兰粼就不敢对她妄为了。
不想贺兰粼却微笑了下,那笑中透着阴寒,殊无一点欢喜之意。
他白皙修长的指骨敲了敲桌面,淡声道,“阿姜,别任性。你若是不随我走,恐怕今日就得被御林军以反叛的罪名,乱剑杀了。”
申姜猛然峻色瞪向贺兰粼。
他泰然挑了挑眉。
申姜冷冷道,“听李温直说,你找了一模一样的人顶替我侍寝。如今陛下遇刺,就是那个人干的,是不是?”
回顾这几日,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就听说整个皇宫都在追捕她。
她恨恨问,“为什么要污蔑我?”
贺兰粼漫不经心地阖了阖眼,“你若觉得是污蔑,也没办法。但若我看来,阿姜,这是在保护你啊。”
申姜不晓得这叫什么保护,外面现在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御林军,她被认定为刺杀陛下的刺客,一出去就会身首异处……也算保护?
她本不愿掺和到这场倾轧之中,此刻,却成了漩涡最中心的人物。
申姜眼圈红了,“那个顶替我的女子是你的手下,是吗?求你把她找回来,把一切解释清楚。你们想怎么杀惠帝我不管,我也不会泄密。但我真的只是个平民百姓,被抓到的话,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枭首的。”
贺兰粼面无波澜,“枭首?我怎忍心叫你如此?阿姜,你比我的命还重,我便是自己死了,也要护你周全。你怎么就不明白?”
说着推了下桌上的卫兵衣衫,“时辰不早了,赶紧换上吧。”
申姜见他心如铁石,自己也不愿退步,从他身边走开就要推门出去。
其实外面都是抓捕她的羽林卫,没有贺兰粼的保护出去就是个死。但不知怎地,此刻她恨意灼烧,死也不愿向他低头。
她知道,他此举无非是逼她就范。那日她和叶君撷的对话,他多半是听见了。
背后泠泠响起贺兰粼的声音,“你若这般冒冒失失地出去,恐要被你那君撷哥哥抓住,亲手问斩。”
申姜肩头一颤,脚步猛然滞住。
他笑笑。
“……叶家忠君,父子俱是朝廷有名的忠臣。如今惠帝被刺,生死未卜,你猜当着这天下群臣的面,叶君撷敢不敢放过你这身负罪名的未婚妻?”
申姜血管冻结成冰,叶君撷是御林军的统领,天生的职责就是守卫惠帝。如今无形之中,她已被放在了叶君撷的对立面。
她空落失神,心中悲与恨交缠,只感自己站在一孤立无援的平台上,四面八方都没有出路。
贺兰粼踱过来,从后面柔柔圈住她,眼神那样清凉,如同云雾中凄清的月亮。那般纯粹而依恋的动作,只如初见时那个单纯无害的少年。
“阿姜,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申姜冷笑道,“太子殿下。我能说不行么?你把一切都算准了,给过我选择?”
那日他明明就听见了她和叶君撷的话,却并不发作,原是算好了这一步。
贺兰粼吻吻她发凉的耳垂,并不在意这般嘲讽。
“为了你,算计一两下也是值得的。”
那日贺兰粼站在柳影后,见她与别的男人抱在一起,那样单纯快乐,喜极而涕……妒火快要将他焚成灰,只恨不得自己立时就死了。
他独自走开,在湖边的小亭边静冷了许久。他掐着骨节,反复叹气,浑身的血液竟一点没凉下来,反而在翻腾着汹涌的恶浪,越演越烈。
当他浑身冰冷地靠在亭边,看见申姜的倩影从小径中轻快地走来时,他知道自己没法戒她的瘾了。他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根本就没在意过她,过去种种,皆是基于利益交换,皆是利用。
她要跟她那劳什子的表哥走。
贺兰粼僵立了半晌,某些支零破碎的片段浮上心头,断断续续地拼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计划。
他要杀惠帝,却也要得到她。既然如此,两件事便一起吧。
于是他将申姜哄睡了,然后让手下梅姑易容成她的模样,接近惠帝,趁机刺杀惠帝。
梅姑原是母后的侍女,是第一流的女刺客,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伺机刺杀惠帝。
此举若成功,复国大业固然可以完成,也棒杀了申姜和叶君撷二人的情愫。他倒想看看,叶君撷那么一个忠臣,如何容忍心爱的女子犯上作乱?
那时,申姜会被万人追杀,众叛亲离,却也会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
他会一生守护她,把心掏出来爱她,他会是永不背叛她的亲人。
若他有一天能当皇帝,她会是皇后,唯一的皇后。
贺兰粼承认这么做有些恶毒,对申姜也不大公平。
可他也本非什么好人。
……
申姜僵僵地任由贺兰粼抱着,妥协了,也仿佛绝望了。
她不停地哭,哭到哽咽。
贺兰粼帮她褪下裙装钗环,换上卫兵的衣衫。他的手很灵巧,在妆镜前将她长长的漆发挽成一个髻,利落又工整。
随即他拿来几支笔,在她脸上涂涂画画,遮去了泪痕,也遮去了她本来秀美的容颜。
待申姜再一照镜子,宛然感觉自己换了一个人,那凌厉的眉峰,上扬的眼角,分明就像个男人,一点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
申姜暗暗咬牙,看来贺兰粼还精通极强的易容术。
那么那日顶替她侍寝的女子不管长得像不像她,都能被轻易地改装易容,瞒过所有人。
就像今日……人人都以为她刺杀了皇帝后逃之夭夭了,谁又能猜到她此刻还在贺兰粼手中?
这一步棋走得当真妙到巅毫,崩解了她身边所有的亲切之人,让她只能依靠他。
申姜此刻方深切地意识到,自己落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彀中。
片刻之间,浑身都改装完毕,贺兰粼领她出来。
夜风带着几丝火星味,迎面吹洒在申姜脸上。
申姜只觉得自己耳喉聋哑,满腹酸楚难以言喻。她曾答应李温直要一块走,如今看来,也是办不到了。
出了门,小庭院中站着一排排劲装结束的勇士,最前面的分别是路不病、董无邪、钟无咎。
路不病见贺兰粼出来,立即上前,低声道,“郎君,梅姑失手了,本来那锥子能直接将惠帝刺死,却因为叶君撷捣乱刺偏了。她此刻正在暗处躲着,要属下代为请罪。”
贺兰粼低声对他说,“不必请罪。你等去协助叶将军捉拿刺客吧……那秀女敢刺杀天子,云鹰卫也该奉一份力。”
路不病点头应去,眼神掠过申姜,别有意味。
申姜默然垂下头来。
因刺客的出现,宫中鸣锣敲鼓,处处皆有卫兵把手。
申姜跟在贺兰粼身后,走不多远就看见了雄踞马上的叶君撷。
夜幕中,他戴着盔甲,双眼通红,那样子显然是急疯了。
申姜和贺兰粼从他面前走过,他却没认出来她来。
贺兰粼冰凉的手轻捏了捏她,似在无形地警告,不要乱来。
申姜咬咬牙。
且忍了。
这一次原是贺兰粼实现设计好了一切,自己毫无准备。以后日子还长,再寻机会翻身就是了。
只是这刺君的罪名,不知该如何洗清……
贺兰粼将她送上了一架马车,马车直通宫外。
他自己却并不上车,只站在车下,对她道,“当初你求我的事,今日已办到。愿你也能遵守承诺,兑现答应我的事。”
申姜道,“你要留在这儿?”
他道,“宫里还需要善后,我会尽早去找你的。”
申姜一阵齿冷,放下车帘,将贺兰粼隔绝在外面。
她没问他要把她送到哪,左右她也做不了主,离了他的庇护更难活命,索性听天由命。
马车奔走,在混乱的夜色中,很快远去,不见踪影。
第21章 折辱
太极殿内,十几名太医跪成一排,深深地埋着头,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惠帝伤了肺叶,幸而没有碰到心脏,捡回了一条命,此刻刚刚醒转。
自从先帝登基以来,两朝两代都实行殉葬。若惠帝一命呜呼,那么他后宫几千膝下无子的妃嫔,以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统统都得陪葬。
太极殿外,将军叶武之亲率精兵,纹风不动地把守了一整夜。
刺杀陛下者,乃是一个侍寝的秀女刘氏。她衣袖中藏了一根薄如纸细如丝的锥子,就是这锥子险些要了陛下的命。
事后她逃之夭夭,几千卫兵愣是抓不到她的一片影子。
这哪里是秀女?分明是经过长久训练的杀手。
叶武之想起这秀女刘氏不是别人,正是儿子前几日要赎回来的人,不禁冷汗涔涔,一阵后怕,脏水差点就泼到了叶家头上。
他盛怒之下,迎头给了儿子叶君撷一个耳光。
“逆子!说,你和那刘申姜有什么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