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温直委屈道,“凭什么?明明是她先挑衅的。”
路不病敲敲手中竹杖,“凭我是你主子。”
申姜见路不病这般气势,辩驳的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贺兰粼说过,董昭昭自小在军营中长大,和路不病等人有十几年的情谊,简直就是这里所有爷们的妹子。路不病护短,无论李温直做没做错,他肯定都是向着董昭昭的。
董昭昭听路不病惩罚李温直,撒娇道,“无病哥哥,你最疼昭儿了。”
李温直恨然,终究无法违拗路不病,暗自抹泪地站到了水塘边。
路不病轻蔑地盯了一眼,盯着她站好,才重新收回目光。
申姜站在原地,花容失色。
董昭昭弱声道,“无病哥哥,她呢?她也打我了。”
路不病犹豫,“她……”
谁都知道申姜是殿下的女人,路不病作为下属,擅自惩治不好。
路不病叹道,“昭昭,推你的人已经罚了,就得饶人处且饶人。”
申姜又气恼又难堪,听着二人的意思,自己就跟砧板上的肉似的,任人处置。
她道,“董姑娘,你就完全没有错吗?你说我打你了,我刚才可连你的一片衣角都没沾到。”
董昭昭跺了下脚,又要落泪。
“不行,罚你和李温直中午不准用膳。”
申姜冷声道,“凭什么听你的,我偏要用膳。”
董昭昭怒道,“你敢?我……”
路不病气息一沉,“昭昭,够了。该罚的人都罚了,至于她,随她去吧。”
说着深深地瞥了一眼申姜,那眼神虽说不上怪罪,但也绝不是善意。
申姜一阵落魄,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着实令人酸心。
在这偌大的军营中,她和李温直就是两个孤女,两个外人,永远都无法融入进军营的环境。人家想欺负就欺负,到头来她能做的只是找贺兰粼诉苦,还能怎么样。
她默然片刻,念着自己的处境,那种想离开的冲动越发强烈。
若是和阿翁一起生活,怎会有这样的污糟事?
……
午膳时,由于董昭昭被李温直“打伤”了,路不病特命厨房给她加了乌鸡养生汤。
申姜的饭食没被克扣,一如既往,但李温直就惨了,站规矩根本不许吃饭。
申姜不愿屈服于董昭昭,横下心来,揣着自己的饭食送去给李温直,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
李温直站得双腿僵痛,拿着雪白的馍馍直落泪。
她忌惮着路不病的威严,还不敢吃。
申姜提醒道,“你过不几天就要离开这儿了,怕他作甚?”
李温直这才咬起馍馍来。
李温直悲然道,“阿姜,唯有你和我真心。将来我走了是走了,要留你一人在这地方受零碎折磨,我怎么能落忍?罢了,我也不走了,留下来陪你。”
申姜道,“别说傻话。你阿耶还等着你呢。”
两人攀谈一会儿,路不病的手下路过,朝她们轻轻地咳了一声。
申姜不能再逗留,只得先行离去。
她对李温直叮嘱道,“时间差不多就行,别傻乎乎地一直站着。”
李温直摇头叹道,“不行,不能早走,有人看着。”
申姜无可奈何,自行离去。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申姜满肚子的气没消,望着饭菜,吧嗒吧嗒地掉了一会儿眼泪,一筷子也没动。
她闷郁难纾,埋头在桌上趴了好半天,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良久,只觉后背微痒,一阵沉沉的压力,抬头一看,却是贺兰粼。
他双鬓发丝翩飞,指尖还带着风中的凉意,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见她容色凄苦,一双杏眸下挂满泪痕,蹙眉问,“阿姜,这是怎么了?”
申姜满腹委屈,蓦然见了贺兰粼,语气有些冲。
“你们如何娇纵妹妹我不管,能不能让她离我远点?”
贺兰粼有些不明所以。
他替她拭了拭眼泪,“到底发生了什么,慢慢说。”
申姜一哽咽,她原本不是爱背后告状的人,也不是那种喜欢在男人面前献媚争宠的人。
可此时此刻一腔憋屈实在忍不住,便将她和李温直如何跟董昭昭口角、路不病又是如何护短、董昭昭又是如何欺辱她们的事说了一遍。
贺兰粼静静听了,拉住她的双腕淡笑说,“原来是为这个。我让人把李温直放了,再叫董昭昭好好给你们赔礼,行吗?”
申姜绷着嘴紧着眉,余怒未消。瞧贺兰粼的神色,漫无波澜,似乎只把这事当成小女儿家幼稚的玩笑,轻飘飘地予以调解,根本没当真。
他真正动怒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这般云淡风轻的。
申姜有些失望,甩开他别过头去。
贺兰粼的手空落落地悬在原地。
他拂了拂额,神色泛出疲惫和无奈,转而又说,“那我罚她也去站规矩、少用一膳,这下你可满意?”
申姜也是被气糊涂了,竟一时说,“有她在一天,我和李温直就难消停。明日我就离开你们这造反窝,再也不回来了。”
这话一出,贺兰粼神色登时冷了半截,温和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再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行将她拽回来,锢在怀中,掐着她的下颌,冷色道,“我与你说过没有,成婚之前,不准你离开?”
申姜双臂被他扣住,动弹不得。她颤了颤,下意识地害怕,贺兰粼忽然变得阴翳而可怕,仿佛她再敢多说一个字,就把她掐死。
她默冷片刻,还是倔强道,“我凭什么一定要与你成婚?我就是要走。”
贺兰粼眼眸黑得像灶洞,将她攫取其中,一毫不漏。他顿了顿,忽然发狠似地朝她吻下来,冷酷而阴鸷,如冰块,毫无任何温柔可言。
“那你就试试。”
他说。
申姜被他吻得喘不过来气,眼皮虚闭,缓了半天。
她甚是气恨,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让他被叶君撷杀了好了,何必救他?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微妙的气氛静静流淌。
贺兰粼敲敲桌子,立即有下人换上了热乎的饭菜。
他道,“过来用膳吧。”
申姜半点胃口也没有,一声不吭地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沉声道,“阿姜,别任性。”
多少已有些警告的意味。
申姜愤郁,知自己若不过去,他有可能架自己过去,只得不情不愿地移到了饭桌边。
蒸腾的饭香热气迷人眼,贺兰粼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吃。
申姜赌气,急塞了好几大口,弄得咳嗽连连。
他轻叹了声,伸出手来覆住她的手背,平淡说,“莫跟我赌气,我什么要求都愿为你做到,但你不能拿咱们的婚事开玩笑。答应我,以后莫要再说离开的话,好不好?”
申姜极不爽畅,可面对这近乎命令的恳求,除了答应,却也再无它法。
第30章 猫儿
这日之后, 申姜发现周遭多了许多明里暗里盯着她的人。
她能触及到的利器,比如钗子,簪子之类的, 不是丢了就是坏了。
她一出帐篷,总有好几个凑巧路过的小厮前来,热心地问东问西。
但凡她要去哪里走走散散心, 必会有好几个将士凑巧在那里练兵,舞刀弄枪,也不跟她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地瞅睃着她。
申姜感觉自己活在监视里, 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密网将她罩住, 怎么也挣不脱。
好在贺兰粼遵守承诺,叫董昭昭也站了两个时辰的规矩, 饿了她一顿膳,作为她任性胡闹的代价。
董昭昭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淌落。她认定是申姜怂恿蒙蔽了贺兰粼,对申李二人更是不喜。
董无邪见自己亲妹被罚,心中不落忍。
他这妹子自幼失怙失恃, 没受过一丁点的爹疼娘爱, 更有从娘胎里带来的喘鸣之症, 不知喝了多少药、吃了多少苦才长成大姑娘……因而他对她从来都是宠溺, 不忍苛责一句。
至于这次和刘申姜的口角, 那都是女孩子家家胡闹,能有什么坏心眼了?
他和路不病是生死之交的兄弟, 平日里还总是口角呢, 吵架时骂爹骂娘, 事后却还会并肩作战, 谁也不会当真。
那申姜和李温直比昭昭还大几岁,却也和幼妹一般见识,着实不太懂事。
董无邪思忖片刻,长叹一声。
那刘申姜是殿下看中的女人,他不好僭越冒犯。这些女儿家的小事,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
这一头,董昭昭甚委屈。
那两个忽然来到军营的女人,不仅分走了哥哥们对她的宠爱,还那样胡搅蛮缠地推她,到头来她居然还要受惩罚。
桢哥哥原本是最温柔最疼她的,从来没有违拗过她的意思,怎么一遇上申姜就变脸了?
外面都传他喜爱那个女人,登基后要立她为皇后,是真的吗?
虽然她和申姜并不是直接的利害关系,但她总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她没有耶娘,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对哥哥们极尽讨好之事,日日堆笑颜,才换来了如今的地位。可桢哥哥一旦登基,她最多也只能被封为一个公主。
公主似乎没有皇后大。
申姜什么都没做,却白白捡了这么一个尊位,着实让人心里不舒坦。
……
很快盛夏将尽,草木枯荣,山涧里的景色也由一片郁郁青青变得枯黄衰败。
申姜一日日地数日子,不断打探前方的消息。
惠帝死后,各方割据势力纷纷蠢蠢欲动,贺兰粼作为先太子,将各路势力收归己用,占尽了天时地利。
九州各地的门阀世家眼见改朝换代之势已不可挡,便列举惠帝种种罪名,主动投诚,归顺于新帝。
除了叶氏一家坚决不肯归顺外,天下十之八九已是贺兰粼的天下。
然叶氏,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与此同时,贺兰粼身上的新伤旧疤也一日日地多了起来,虽然他面容一如既往,但却多了几分风霜之意,不再像当初在长华宫时那般温柔软弱。
申姜一直呆在军营中,期间她求了贺兰粼放李温直回乡与父团聚,贺兰粼虽答应,奈何路不病却总以自己需要人照顾为由,把李温直拘在身边,不肯让她走。
没有董昭昭的掺和,路不病和李温直倒还能和睦相处,两人甚有默契地都不提之前的嫌隙。
这日,李温直兴冲冲地回来,怀里抱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申姜,你看我捡到什么啦?”
是只雪白的小猫,腿受了点轻伤。
申姜恒日被困在军营中,沉闷郁结,蓦然见了个会喵喵叫的小物,也是眼前一亮。
“你从哪儿找到它的?”
李温直道,“它被后山的石头卡住了,我去给那有病的倒夜香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就把它救下来了。申姜,它好可怜,我们把它养起来好不好?”
申姜自然连声叫好,两人共同给小猫洗澡,包扎了伤口,又见它通体雪白,给它起名为“雪奴”。
李温直对雪奴爱不释手,晚上她将雪奴带回了自己的营帐。过了一会儿,却又颓然敲了敲申姜的帐篷,把雪奴抱回来了。
“路不病不喜欢长毛的东西,一闻到猫味就打喷嚏,他不许我养。申姜,只能让它和你睡了。”
申姜心想路不病还真是事多,不过也正好,她正喜欢雪奴,巴不得与它多亲近亲近。
贺兰粼见此,无情地嗤道,“我瞧你对这只猫儿倒比我上心。”虽有阴阳怪气,倒也没不准她养。
如此又过了几日,申姜抱着雪奴上山散心。仍然有几个卫兵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距离不远不近,似怕她突然跑了一般。
申姜嗤之以鼻,也不理会,自顾自地摆弄花草。
她闲极无聊,去数树墩子上的年轮,数着数着,竟觉得那年轮的图形有些奇怪……隐隐竟像是叶氏的家徽。
正当疑惑间,忽见旁边的树洞隐隐约约地浮现一个人头,唬得申姜一跳,手中的花全扔了,差点惊叫出来。
只见那人头往前探出,隐隐现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来。他将脸上的绿漆、藤蔓清理了下,露出一张甚为熟悉的脸,竟是叶君撷的副将韩松。
韩松将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下, “刘姑娘!属下在这树洞间已埋伏多日,知女郎就在这军营中,却不敢轻易靠前,直到今日才得以见女郎一面!女郎趁着今日脱出军营,赶紧跟属下走吧,君撷公子他为你急得头发都快白了。”
变故委实来得太突然,申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急眨了两下眼,低沉说,“……不行,后面有盯梢儿的人,我一走立即就会被发现的。”
韩松一咬牙,面色甚是遗憾。
他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玄铁打造的牌子,上面刻着山势、河流的方向,俨然是一张地形图。
“女郎收好。属下日后不一定能碰见您,您若得到了机会,便按照这玄铁牌上标刻的路线,一路向东,我家公子会接应您的。”
申姜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那铁牌。
韩松又警惕地钻回了树洞中,道了句,“女郎保重!”随即便消失不见了。
申姜讶然,往树洞里看了看,里面似有什么隐蔽的通道。
她将铁牌收好,心脏咚咚咚地乱跳。重新理了理衣襟,装作没事人似的,从树洞边走开。
盯着她的人随即也前去树洞边,逡巡了半晌,却一无所获,也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申姜手指微微发抖,心想这枚铁牌可算是她的唯一救星,若是她能凭借其上路线脱逃,就不去找叶君撷了,直接改道去找阿翁。
她忐忑难宁,想找个僻静之地把此事说给李温直听,找了一圈,李温直没找到,却不意间碰上了董昭昭。
董昭昭瞥了瞥申姜身上的草屑,捂着鼻子嫌弃道,“喂,你刚才去山上搞什么鬼?你不知道这里是军营重地,不能随便往高处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