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姜这才恍然,原来刚才他说的姊妹不是代指妻妾,而是真正血缘意义上的姊妹。
她神色更是怪异,“那我又为什么非要和沈珠娘做姊妹?”
贺兰粼似有讽刺的笑意,又似觉得她傻。
他缓缓道,“阿姜,说什么呢,你不认一个名门望族做娘家,我怎么娶你过门做皇后?”
登基大典就在这几日了,认亲之事须得速速完成,否则登基之日帝后便赶不及一起册封了。
贺兰粼环抱她的腰肢,抚摸她的长发,有不容置疑的依恋和暗瘾。申姜却全身麻痹,眸光闪烁,眼睛中水漉漉的有些不愿。
她嗫嚅,牙齿磕磕绊绊地说,“我不想认他人为祖宗,也不想做皇后。你直接娶沈珠娘吧。”
贺兰粼的神色顿时黯下来,难以言喻的阴森。
他冰凉的双手将她扣住,一字一顿地说,“阿姜,你再说一遍?”
申姜紧抿着唇,骨头都犹如被他捏碎了,紧勒的剧痛。
她哽咽了声,终究没敢再说,满是心灰意懒的挫败。
他冷笑道,“是我太纵你了,你现在真是无法无天。我从前与你说过不要拿婚事开玩笑,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别说我现在捧你做皇后,便是圈你做个通房,你逃得了吗?阿姜,那些手段太脏,我不愿使,你却别逼我使。”
申姜抽噎,低垂着眉眼,簌簌落下两行清泪。
贺兰粼没有什么怜悯,不悦地给擦拭了开去。
一场早膳吃得满是硝烟,余下的时光,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半晌卫无伤进来,低声在贺兰粼耳边禀告了几句。
贺兰粼起身离了寝殿,临走前,不冷不热地瞥了颓然静坐的申姜一眼,叮嘱卫无伤道,“一会儿把她送去沈府,盯着她把事办好。”
卫无伤谨然道,“诺。”
申姜怔怔坐在原地,猛然觉得有千万根锁条束缚着她,想要抽身而退,浑是镜花水月一般地做梦。
……
贺兰粼走后,卫无伤恭恭敬敬地守卫在门外,等着申姜用早膳。
申姜早已胃口全无,将筷子烦躁地撂到一边。
两个嬷嬷见她吃完了,便进来,温声软语地帮她换衣裙。
她被请到了妆镜台前,其中一个嬷嬷拿着脂粉,哄着她上妆,
“哎呦,凭夫人这般天仙般的好颜色,怎么老是落泪?这脸都哭皱了。快,老奴给您用温水晕晕脸,一会儿夫人漂漂亮亮地去沈府,保证能艳压他们那的所有女眷。”
申姜任由她们摆弄,也不搭话也不反抗,死气沉沉的。
她势单力薄,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
落在贺兰粼手中,还能怎么样?
贺兰粼安排她做什么,她就得做。
片刻申姜被打扮完毕,卫无伤已套好了车,载着申姜往沈府去。
申姜浑浑噩噩,闭着眼睛,心绪极为不宁。
她望着街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甚至想,不如就这么跳车跑了算了?一了百了。
如今市井之中人人都在称赞的,是新帝高山仰止、日月同辉的德行。
人人都说新帝故剑情深,原配夫人虽身份卑微,却不忍抛弃,依旧予她皇后之尊。如新帝这般飞黄腾达了仍不忘糟糠之妻的好郎君,天下已经很难找了。
世家们知道了贺兰粼纯善有德,善待女眷,和昔日惠帝的为非作歹大不相同,便争着抢着将女儿送进宫。
申姜只觉得讽刺。
她将来若真入了宫,不说别人,董昭昭就得和她同在一屋檐下。
光董昭昭一人,那便是生不尽的闷气。
越想,她越觉得余生无望。
不知阿翁此时此刻,又在何处呢?
也不知今生,她还能不能再见到阿翁。
片刻到了沈府,沈府今日没办宴会,门庭比昨日稍微安静些,却仍有来来往往的送礼之人。
沈老爷和沈夫人一早就得了贺兰粼的令,知今日申姜会来,已命人前来迎接了。
问过名姓之后,沈夫人道,“女郎原是前朝的刘家人呐。刘氏当初不肯和惠帝合作,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你也算是忠烈之后了。”
顿一顿,又说,“不过你也要清楚,你们刘家已然没落,根本没法支撑你登上这皇后之位。你入我沈氏族谱之后,须得对外改姓‘沈’,日后即便母仪天下,也是光耀我沈氏的门楣,和刘氏再无关系了。申姜这名字也不合适,你便与珠娘排着,改叫‘玉娘’如何?”
申姜有些难为,推诿道,“夫人,这名字原是我阿耶取的,我家原在古时申地,阿耶便依照秦时取名之法,给了我申姜二字。如今刘氏败落,阿耶也已成枯骨,您便让我仍叫这个名字,留些念想吧。”
沈夫人思忖片刻,摇头拒绝,“申之一字,与我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名讳犯冲,是必须得改的。况且这二字太轻浮微贱,非是名门贵女适宜叫的。你若不喜欢玉字,还可以叫珍娘、贤娘、德娘,都是得体又好听的。”
申姜紧咬唇瓣,手心已成惨白之色。
改姓已是大大的不孝,如今名字也被改了。
刘申姜变成沈玉娘,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沈夫人接着又说了些别的事,都是辈分和宗族的一些规矩。
申姜再无心听,也不反驳,只一味地应了。
她虽极不情愿入沈氏族谱,但形严势格,根本由不得她选择。
沈夫人叮嘱道,“今日我先把家规与你说了,几日后沈氏会为你开祠堂,到时候你再三跪九叩地拜沈氏的列祖列宗,之后便是沈氏人了。珠娘能不能入宫为妃,还得依仗你多多在陛下-面前说合。”
申姜懒懒说,“不用说,他来者不拒。”
沈夫人意识到申姜在揶揄,脸色寒了寒,“胡言,怎可出言不逊冒犯陛下?看来礼仪和规矩你真得好好学一学。”
申姜性子倔然,沈夫人十分不喜。
沈夫人带申姜到内院女眷们的住处,叫申姜与沈氏众女相识。
沈珠娘是沈家头大的姑娘,她下-面还有两个幺妹,分别叫兰娘,芬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哥哥,平日遛鸡逗鸟,通房无数,名叫沈维。
兰娘和芬娘年岁小些,跟申姜又没交情,认定申姜抢了她们大姊的皇后之位,对申姜多有排斥之意。
沈珠娘对申姜一如既往地和气,原来她昨日在秋日宴上说的那般掏心窝的话,并不是冒冒失失说的,而是早知道申姜会被送来认亲。
她拉着申姜的手道,“以后你我就是同一个沈字的亲姊妹了,入宫之后共同侍奉陛下。只要咱们姐妹齐心,相互扶持,他们其他世族王氏、谢氏送再多的贵女来,咱们也不怕,也能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
申姜听了,心中更加烦恶。
沈芬娘童言无忌,道,“阿姊,她之前和反贼叶氏订过亲,不干不净的,凭什么能入宫侍奉陛下?”
沈珠娘立即斥责道,“住口。你懂甚么,长姊说话焉有你插嘴的份?”
神色有些尴尬,和申姜赔礼道,“……对不住,幼妹不懂事,胡说了。”
申姜的眼睑沉沉垂下,无有波澜。
这样的骂声,她都听惯了。
俄顷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沈氏现下是京城第一豪族,饭菜自是极其奢靡,一顿饭就能吃掉万钱。
申姜跟着贺兰粼吃惯了清汤寡水,蓦然食大鱼大肉,肠胃有些不适,吃不到一半就匆匆去了溷轩。
一番折腾,从溷轩出来时,猛然见一个锦衣公子正在女溷轩外,手持一把折扇,笑吟吟地瞧着申姜。
申姜蓦然一惊,随即认出他是沈府的大公子沈维。
“大公子好。”
沈维受宠若惊,讨好似地上前欲扶她,“多礼了,阿娘见你独自一人离席,怕有什么事,才叫我跟来看看的。”
申姜一眼就看出他在说谎,溷轩周遭幽静偏僻,沈夫人就算要人跟,也得派一个粗使的嬷嬷或丫鬟,哪有派个大男人跟的?
但见沈维油光满脸,浑身尽是富家子弟的膏粱纨绔之气,挑挑逗逗,想是来揩油水的。
申姜垂眸,“多谢公子好心。”
沈维见她态度随和,更是欣喜,凑在左右一路陪着她回去。
他热烘烘地跟她搭话,“玉娘妹妹从前的名字叫什么?听说阿娘给你改了名字。”
申姜道,“从前名字不好听的,不要问了。”
沈维软声怜惜道,“阿娘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妹,常年流落在外,刚刚才把你找回来。可怜妹妹这般娇花一样的弱女,一定受了不少的苦。”
申姜听沈维这话,似乎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她的身份。
殊不知沈维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嘴巴,沈父沈母怕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乱说,闯下祸事,才隐瞒沈维,只说申姜是流落在外的远房表妹。
申姜顺水推舟,“我初来乍到,两个妹妹都不太喜欢我。”
沈维道,“别理那两个小鬼,她们就是被惯坏了。妹妹你娴静优雅,哥哥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只恨爹娘到现在才把你给找回来,我这做哥哥的心疼……”
他语声渐渐变得婉转挑逗,眼神也不住闪烁,显然是对亭亭玉立的申姜倾慕不已。
原来沈维昨日在秋日宴第一次见到申姜,便惦记上了,派人多番打探她的姓名,却都徒劳无功。
不想今日听说家里来了远方表妹,正是申姜。他深感得来全不费工夫,喜不自胜,见席间申姜去了溷轩,便按捺不住地跟上来。
近看这妹妹,芙蓉如面玉如骨,当真是比远观更令人心痒几分。
他耐不住,伸手就要轻轻攥住申姜的五根柔荑,却被她躲开了。
沈维笑道,“妹妹害什么羞?可定下亲事了吗?你这娇滴滴的样子更惹人喜欢。”
申姜说,“定下了。”
沈维哦了声,面露遗憾,“爹娘选亲事只看中门第和虚名,妹妹天仙一般,嫁给那些个凡夫俗子真是糟践了。”
申姜低声说,“我确实不喜欢那人。”
沈维柔肠大动,哄道,“妹妹千万别伤心,哥哥生平最恨抢人婚事之人。有哥哥护着你,谁都欺负不了你。”
申姜道,“那人权势很盛,你怎么护着我?”
沈维不屑道,“权势大?凭他权势再大,还能有咱沈家家世高?你且说出那厮的名号来听听。”
申姜黯然说,“我人微言轻,不敢的。”
她一双秋水似的瞳仁低垂下来,含着点点泪光,伤心得紧了。
沈维心口一热,展臂就想将她揽入怀中,好好地啃上一啃。
“妹妹不如先跟着哥哥,如今新帝登位,咱沈家是第一功臣。哥哥是咱家长子,将来是要袭爵的。你跟着我,将来肯定没有亏吃。”
申姜一阵恶呕,知这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满口的哥哥妹妹纯属是在调戏她。
但她现在处境着实艰难,完全就是贺兰粼的彀中之物,好不容易遇见个可堪利用的人,不能就此放过。
沈维见她缄默不语,还以为她是害羞。刚要进一步诱哄,申姜却指了指前方的门,“到了。”
屋里父母俱在,沈维不好太过放肆,只得好言好语地道,“妹妹可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字字都是真心的。”
申姜不清不楚地嗯了声。
沈夫人见她回来,随意寒暄了两句,仍与自家女儿说话。
如此蹉跎了些工夫,天色还明,卫无伤便要接申姜回去。
沈夫人道,“天色尚早,不如叫玉娘留下来再学一学礼仪?毕竟过几日就正式认祖了。”
卫无伤肃然道,“夫人见谅,郎君的吩咐是说酉时之前要把女郎接回去,属下不敢有违。”
沈夫人一凛,“既是陛下命令,老身不敢多留。”
沈维此时正路过,闻声懊恼地插口,“娘亲,表妹既然来了咱们家,为何还要接走?我这就命人收拾一间上房给表妹,她再也不走了。”
沈夫人大惊,深恐自己这吊儿郎当的儿子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急忙怒瞪道,“混账,娘亲与这位大人说话你敢插嘴?赶紧滚下去。”
沈维刨根问底,“那表妹以后还来不来?”
沈夫人举起拐杖就要打,这才将沈维赶走。
卫无伤冷冷疑道,“夫人,您这儿子……?”
沈夫人赔笑道,“大人放心,我们合府上下,并无一人敢存僭越之心。”
卫无伤道,“最好是。”
不多时申姜就被请了出来,坐上回长华宫的马车。
沈家人在门口相送,沈维站在最显眼处,热乎乎地对她笑着,挤眉弄眼。
申姜放下帘幕,似忧非忧。
马车转动,驶入黄昏之中。
夜幕的薄雾阵阵腾起,申姜也在暗暗忖度着,这迷雾之中是否存在一线的逃生之机。
第34章 歉仄
到了长华宫, 申姜从马车上下来,发现宫室正门是开着的,知贺兰粼在, 右眼皮不禁突突一跳。
她和他早上才刚刚争执过一场,心里还膈应着,此刻实在不是见面的良机。
不过见不见面, 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迈步向里走去。
秋日里天气转凉,凉风一吹, 木叶簌簌而落, 庭院枯寂,平添了几分令人不安的落寞之感。
贺兰粼正负手站在槐树下, 清清冷冷的,残花落到了他肩上, 结了一层薄霜,他也没知觉,似乎静伫了许久。
申姜从远处过来, 见他穿着一身玄衣玄靴, 窄腰上系了根鸦青丝绦, 随风而动, 整个人也浸着层寒冷的阴影。
他的肤色依旧那样白净, 仿佛和白霜融为一体,五官也是那般的英俊秀气, 堪堪宛若孤松之独立。
申姜放缓了脚步靠近他, 鼻头蓦然微微发酸。
从前在长华宫时, 虽然受惠帝的威胁, 她和他终究还能和睦相处,遇到困难时携手共度。无数个夜晚他像阿弟一样倚在她膝头,眨着温润的长睫柔柔地睨向她时,她是真心爱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