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种种威胁消失了,她和他反而越走越远。他渐渐变得冰冷,阴翳,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动辄威胁她,让人不认识,再不复从前那般和气。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可能这就是兰因絮果,糊涂地开始,狼狈地结束。
或许从前的贺兰粼从惠帝被杀死的那一刻也随之死去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萧桢,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天下的主宰。
申姜低垂着视线,在离贺兰粼很远的地方静默片刻,才缓缓朝他走过来。
贺兰粼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回过头来。
他喑哑地开口,“回来了?”
申姜点点头。
他问,“还顺利吗?”
申姜道,“顺利。”
他又问,“有没有不合心意的地方?”
申姜摇头,“没有。”
气氛沉寂得可怕,两人都惜字如金。早上那场争吵的硝烟还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二人之间,空气都被冷凝了。
贺兰粼抿抿唇,低阖着眼皮没有再问下去。他的神色晦涩内敛,尽是复杂之意,让人瞧不清。
秋风荡过,处处尽是一片寒凉。
申姜见他无话,行了个礼,转头要回自己的寝殿。
贺兰粼却忽然叫住她,“阿姜。”
放柔了语气。
申姜滞住。
“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贺兰粼微感一刺,陛下二字,跟讽刺一样。
他静穆了片刻,起身朝她走去,一把将她深深地抱住。
“……别唤我陛下,求求你。”
申姜双手仍然漠然地垂在两侧,仿佛没有听见。
她虽沉默,贺兰粼却依旧将她抱着,抱得很死,好像她是一枚蒲公英,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似的。
他将头埋在她颈窝中,深沉地吮吸,尽是极端的沉溺和依恋。申姜没有他那样高挑,脚尖微微踮起,她靠在贺兰粼的肩膀,几乎能硌到他的骨头。他是那样清隽,修长,被他抱着,犹如被一片柔洁的羽翼围住。
贺兰粼缓了缓,哑然说,“对不住,早上我糊涂了,竟说出那些话来,思之益愧,望祈你的恕罪。只是咱们之前说好的,我救你出去你就会嫁我,如今你却不答应了么……?”
他凉凉的气息洒下来,沾着湿意,言语之间犹如哀鸣迷路的幼鹿,不胜悲忧。那么一恍惚间,申姜竟觉得他哭了。
申姜的手抬起来,下意识就想跟从前那样拍拍他的背。但滞了滞,终究悬在半空,没有落下。
申姜使了点力气,将贺兰粼推开。
说推开却也没推开,他锢她锢得很紧,只是拉开了小小的一段距离,他的手还持着她的手臂。
申姜道,“没事,我没生气。”
贺兰粼郁色未褪,“阿姜,我不曾存着半分让你难过的心,却到底还是叫你伤心了。我只愿你给我个机会,伴着我,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可不可以?”
申姜听他说得诚恳,微一动容,“那你让我去找我阿翁吗?”
他留恋似地摩挲着她鹅蛋的脸,反问,“你去了,还会回来吗?”
申姜一滞,不敢去瞧他的眼睛,双唇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她谎道,“会。”
贺兰粼长叹了口气,沉沉摇头道,“你犹豫了,你不会。你心中没有我,说的每一个字也都是骗我的。既然如此,便更不能让你走。”
他语气虽轻淡,申姜却听得触目惊心,
他说不让她走,就一定不会。
她初时为他温和的语气所感染,本待还想求一求他,别让她入沈氏的族谱,别改她的名字;听他这般说,心登时冷了半截,恍然明白过来他对自己有绝对的掌控权,无论他震怒苛责或者温柔以待,她都得受着;同样,这皇后之位他既要给她,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接着。
申姜想,他们之间互通心意、相互扶持的日子已经过了,他们以后得永远站在对立面,永远得虚与委蛇。
申姜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人,她也明白自己现下的处境,贺兰粼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她要再固执地和他对着干,纯属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她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妥协一条路。
……
晚膳二人没在长华宫用,贺兰粼领申姜去了建林城有名的食楼——望月楼。
建林城本是依水而建,大湖夜晚反射月光,湖面粼粼像洒了一层白银。
贺兰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引申姜坐下,凉风洒洒,吹得人心里也凉飕飕的。
掌柜的上了一大桌子菜,有荤的有素的,个个摆盘精致。申姜见其中一道螃蟹肉做得着实不错,夹了几筷子,满口生津。
贺兰粼见她喜欢,清冷地笑笑,只一味地夹与她,自己却半口不沾。
申姜知他口味清淡,却也不至于清淡到这地步吧?
她揪着此事不断地追问,他才无奈地解释说,“我素有眼疾,自幼便食不得一点荤腥。若是碰了一点点,恐会昏厥,全身无力如残废。蟹肉虽好,却也无福享用了。”
申姜一愣,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从前她倒是也怀疑过,贺兰粼不沾荤腥可能是有某种隐疾,没想到还真叫她猜中了。
申姜当下假笑了一下,不动声色。
她隐隐觉得,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已被撕出了好几道口子,顺着这些口子,她努努力,可以隐约望见天光。
……
如此,申姜收敛脾性,拘忌着和贺兰粼相处了几日。
许是她刻意讨好的缘故,几日来两人倒也没再发生争执。夜晚睡不着依偎在一起赏月光的时候,倒真像一对恩爱可亲的佳儿佳妇了。
贺兰粼要她认亲沈氏,还是顾忌着政事,怕她过于低微的身份将来会引起某种不便。
申姜既打定了主意离开贺兰粼,眼下屈辱也就咬牙忍了。
左右她是不会改姓名的,刘申姜便是刘申姜,阿耶给她取的便是最好的名字,她永远不会叫什么不伦不类的沈玉娘。
贺兰粼见她这几日行为温驯,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常常久久地盯着她,目光中是几乎病态的沉迷,弄得申姜很不舒服。
直到这日,申姜要跟随沈氏去大梵山上拜宗祠,告祖宗,之后她便是记入族谱的沈家人。
因路途遥远,一日之内来不及赶回来,她得和沈家人一起在山上住一宿。
贺兰粼大发慈悲,允她去了。只是因为登基大典在即,这件事必须得立即完成,否则他断不会如此轻易地应允。
申姜便借着这次机会,有意识地多戴了些首饰在头上,又给自己准备了些干粮和水,谎称要在路上吃。
她也不确定能不能脱身,但离了长华宫,总算是离了贺兰粼的视野之内,她朦朦胧胧地猜想可能有机会逃跑。
临行前,沈家派车来接申姜,自然卫无伤随行左右。
贺兰粼将她送上马车,离开,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折返回来敲了敲车厢,掀开帘子对她叮嘱道,“阿姜,别搞小动作。”
别有深意。
申姜激灵灵地一凛,他那双眼睛能看透人心,她还以为自己露馅了。
见她满是戒备,贺兰粼微微一笑,“我是说,遇到了危险或者谁欺负你了,别自己一个人搞小动作,叫卫无伤替你撑腰。”
申姜心头一松,这才闷闷地应了。
天色沉沉,落雨了,她想把脑袋从马车窗子缩回去,他却一把攥住她的柔荑,深情地说,“等你回来咱们就成婚,一刻也不耽误。”
申姜总觉得他有别的话要说,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总之令人很不安。
她温顺地道,“嗯。”
贺兰粼流露欣慰,轻指了下自己的面颊。
申姜犹豫了下,见周遭没什么人,卫无伤还背对着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浅吻了他一下。
不想他却变本加厉,捧着她的脑袋,硬是把这个浅尝辄止的吻加深了好几个度。
申姜被弄得花容失色,将近窒息之时,他才终于放过她,扬扬手,叫马车走了。
晨光熹微,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越拉越远……
第35章 脱身
大梵山坐落在建林城郊野附近, 山路崎岖,盘折难行,加之正下着细如牛毛的秋雨, 更添湿滑泥泞,因而沈氏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行到半路,一块碎石滚滚落下, 径直砸向马车队。
好在车夫都是老手,急勒缰绳,改头换路,才没使碎石砸死人。沈兰娘和申姜的马车因此而坏了, 再难以载人。
迫不得已之下, 申姜只得和沈兰娘同乘沈夫人的马车。
不算大的轿厢里挤了三个人,略微有点发闷。
沈兰娘的额头磕破一点小皮, 沈夫人爱惜女儿,不断地替女儿揉吹, 嘴上说着些软心肠的话。言下之意多少有点怨怼申姜,都是因为要陪申姜开祠拜祖,自家女儿才会受伤的。
申姜歪头眺向窗外风景, 佯作没听见。
别人有母亲, 她却没有。
在此之后, 马夫小心翼翼地改变了道路, 减缓了速度, 一路上倒再没出什么事。
两个时辰的时光闲极无聊,沈兰娘一会儿缠着母亲说些家产里短, 一会儿又抱怨私塾的夫子太严厉, 说来说去, 竟说到了自己的婚事。
原来她要许给江夏韩氏的嫡公子, 韩氏公子家世显赫,更与沈兰娘自幼青梅竹马,交情匪浅。此桩婚事虽是两个家族间的联姻,却也成全了一对爱侣。
申姜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更感酸心。能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稳稳当当地过一辈子,不知是多少人午夜梦回都求而不得的事。
秋雨沙沙,令人肌骨生凉,平添几分伤感之意。
如此又行了片刻,终于到了大梵山顶峰的沈氏祠堂。
这祠堂是当年祖先建造的,不单只有建林沈氏使用,九州各地姓沈的世族都会时不时来拜一拜,因为才修建在了这么个一览众山小的高处。
只见山势环绕,周遭层峦叠翠,小黑点似的飞鸟在白云间若隐若现,极目远眺,将萧瑟的秋色一览无余。
申姜到地后,按部就班地随众人磕头祭祖,过程繁琐而冗长,自然不必多说。
她的眼睛,只若有若无地踅摸着看守的卫兵。
除了与她寸步不离的卫无伤等人外,沈老爷怕山贼野匪来袭,也带了些自家的护院,加起来总共百十号人,将大梵山顶峰围了个严严实实。
申姜暗暗泄气,自由这般触手可及,却终究不能办到。
她迫切想寻个法儿脱身,否则依贺兰粼所说,回去与他成婚,此后终日枯守在深宫内院之中,宫笼囚花,余生都损耗于此,那就当真棘手了。
这次出行大梵山,是多么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她绝对不能放过。
申姜想着心事,手上给祖先行礼的动作便有些不规矩,立即被沈夫人挑出来,苛责一顿。
她抵触之意油然而生,她是刘氏人,本就不愿拜什么牛马的沈氏祖先,被沈夫人这么一说,更懒懒散散的。
沈老爷见了,也帮着沈夫人呵责了几句。然而他碍于申姜的身份,不敢说什么重话。
申姜一心只想着脱逃,既不反唇相讥,也不按沈老爷说的做。
折腾了一上午,闹得谁也不愉快。
午膳是大梵山山寺帮做的素斋,沈家也带了自家的厨子开小灶,单独给娇贵的公子女郎们做膳。
但经过方才的事,沈夫人深深地厌恶申姜,只把小灶的菜肴偷偷分给沈维和三个女儿吃了,却避着申姜。
申姜本不知道这回事,奈何沈维想讨好她,顺便趁着在这荒山野寺将她办了,趁着耶娘不备便溜到了申姜所在的厢房里,堆笑着送给申姜吃。
他柔声道,“上次妹妹走了,哥哥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可心疼坏了,几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这眼圈也黑了。妹妹今日若有点良心,就让哥哥好好亲一亲。”
申姜心想又是这登徒子,便推诿着从他身边抽开。
沈维大感失落,搓了搓手,见厢房内并无他人,便欲动强。
申姜欲再躲,却躲不开了。
她忍着厌恶,委婉道,“公子,你我这般,老爷和夫人看见,定要叫你好打,我也难逃性命。”
沈维按捺不住,将门给死死堵住,“周围又没人,咱们郎有情妾有意,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乖,哥哥是真的怜惜你,快来给哥哥香个面孔。”
说着,一双长臂已朝申姜的腰肢抓来。
申姜存着点利用他的心思,急忖对策,闪身说,“公子若真为我好,就别在现在,晚上再来找我,给我留一点清名。”
沈维听了,两只眼如欲冒出桃花来,晚上来找,那代表什么事不是显而易见?
他身上本带着欢春散,琢磨着这妮子若是不答应就要硬手段,不想她却主动提出来……当下心花怒放,“好,好,自然是好。这可是妹妹说的,咱晚上见面,谁也不兴反悔。”
申姜内敛地点头。
“可周围全是盯着我的人,到了晚上,我没法出去。”
沈维一听能揽佳人入怀,哪还忌惮这些小事,当下满口应承道,“妹妹放心,哥哥来替你引开他们!天一黑,哥哥就在后山的乱草垛等你。”
申姜胃里往上翻,快要呕出来。
饶是如此,却不能在沈维面前表露,只唯唯诺诺地答应。
……
下午依旧是磕头祭祖的枯燥乏味的礼节,申姜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干粮和水放到一个麻布小袋中,又把自己头上戴的金银首饰按扁了,也放了进去。
她心如揣兔委实惴惴不安,也不知这一遭是成是败,是吉是凶。
夜幕降临之时,果然出了乱子。
沈兰娘所住的厢房不知怎地起了熊熊大火,关键是天还下着细雨,火居然还能烧起来,着实是稀奇。
沈老爷急令所有护院都去救火,卫无伤见火势实在太凶,也派了一部分人帮衬,一时间众人忙里忙外,对申姜的管束力度松了许多。
申姜一眼就看出这火不是平白无故烧起来的,而是沈维蓄意放的。
原来他好色心切,知耶娘最疼爱兰娘这个小妹妹,又见兰娘不在屋里,便从厨房寻了一盆火油,趁人不备浇在了厢房的稻草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