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温直复杂地望了路不病一眼,钉在原地,竟不大愿意走。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终是和申姜离开了。
两女走后,路不病才沉沉开口,“陛下,微臣和昭昭不合适,这么多年来,微臣一直把昭昭当妹妹疼爱,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贺兰粼淡嗯了声。
“可依董家兄妹的意思,似乎非你不可。”
“昨日董无邪来找我时,说昭昭为了你茶饭不思,容色憔悴,今生非你不嫁。”
路不病冷汗暗流,双唇绷成一条线,不知如何接这话。
在军营的这段时光中,两个少女,都或多或少地与他有瓜葛。
他哪个都不敢辜负,哪个都不敢面对。
他前半生剽悍英武,一身矫矫英雄姿,杀了多少贼人,是从尸海里爬出来的。然一旦遇上感情的事,就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似一个五六岁的懵懂孩童,手足无措,浑然不知如何应对。甚至连自己的心,都摸不清楚。
路不病本就不善言辞,想了半天,只道,“求陛下暂时不要赐婚。容……容臣再想想。”
贺兰粼深深地瞥了他一眼。
“董无邪言道,你收了李温直做通房,所以才不愿娶昭昭。可是真的?”
路不病如被人戳中心事,登时抬起头来,怔怔地眨眼。
良久,他愧色地扶住额头,承认道,“是……那日是我犯糊涂,喝醉了,与她,与她……共眠了一晚。”
贺兰粼微讶。
他只晓得申姜是个难缠的,却不想路李二人也发生了如此的瓜葛。
难怪昨日董无邪来找他时,隐忍着极大的怒气。
见路不病脸色已经窘红了好几个度,贺兰粼便止住没再问。
他道,“你自己想清楚吧。这件事,几日之内得给董家兄妹一个交代。”
……
申姜将李温直拉出去后,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她还没站稳,李温直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伏在申姜肩上,哭湿了一大片衣裙。
申姜愣愣安慰她,“这是怎么了?温直,别哭啊。”
李温直红着眼泡,“申姜,我完了,我和路不病那个了……我再也嫁不了大仁哥了,大仁哥肯定嫌我水性杨花。”
申姜听得云里雾里。
半晌才明白过来,大仁哥就是李温直那个武馆的大师兄。
她扶李温直在长廊边坐下,柔声说,“温直,别哭。与我细细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原来在申姜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李温直一直作为婢女形影不离地伺候路不病。
路不病双腿伤残,许多事难以自理,李温直常常要帮他穿衣脱衣,沐浴擦身,甚至夜半出恭都得她协助他。
两人初时相看两厌没什么感情,久而久之,相互磨合,倒也衍出些情意来。那些难为情的事,路不病从不让任何人协助,却只让李温直近前。
新帝甫登基,所有大将都在忙前忙后,军营里常日只剩下路不病、李温直,还有一个董昭昭。三人朝夕相对。
申姜走后,董昭昭一腔委屈无处发泄,便日日寻李温直为难。
路不病初时还向着董昭昭,渐渐地,越发认识到了李温直的好,开始不理会董昭昭娇纵的行径。再后来,开始有意无意地偏向李温直,和她一起指责董昭昭的不是。
董昭昭是被众星捧月长大的,本就看不起李温直,怎能忍受这样的委屈?
大抵她也分不清喜欢和爱的区别,想着只要和路不病成了好事,不病哥哥就能永远向着她,于是便偷偷买了药,放到了路不病的酒水里。
她觉得虽然不病哥哥残疾,但生得浓眉正眼,嫁给他也不错。
以后若是不喜欢了,再求她亲哥哥给她再换一个夫婿就是了。
在她潜意识里,根本没有把夫婿和哥哥分清楚,以为夫婿和哥哥一样,可以有很多个,也可以随时换。
不想药放好了,那晚上董无邪却忽然回来了。董昭昭被董无邪拉着,炫耀了一晚上的战功,便没能去成路不病的房间。
这可害苦了李温直和路不病。
路不病大醉酩酊,用了那饭菜之后浑身难受,脑子如欲裂开一般。
李温直作为路不病的婢女,要替路不病先尝饭菜试毒,也被弄得浑身热不可耐。
两人本来互相没意思,一直以来也严格恪守着男女之防,那一晚却看对了眼。
夜深帘帐,一夜旖旎。
事后,李温直固然要被气得跳河,董昭昭却也委屈不已,嚷嚷着李温直不知廉耻,蓄意勾引路不病,意图上位。
董昭昭最擅长的便是撒娇,三分委屈能被她渲染成七分。董无邪见妹妹寻死腻活,误以为路不病真是那负心人,三心二意,辜负了他妹妹,还重重地给了路不病一拳。
路不病夹在中间,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却生生成了罪人。
再看李温直,常自含着珠泪,遇见他都避着他走,好好的关系变味了,想来是恨他了。
再后来便到了登基之日,董昭昭执意要以路不病为驸马,狠踩李温直一脚。董无邪无法,只得到贺兰粼面前请求赐婚。
……
申姜听了事情的全过程,五味交杂,浑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温直。
她属实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她问李温直,“那……你对路侯爷也有情分吗?”
李温直气苦道,“我心里只有大仁哥一人,大仁哥连定情信物都给我了,我今生是非大仁哥不嫁的,怎会中途变心?”
说着她伸出双手,皓腕上露出一对绿镯来,乃是她大师兄亲手戴在她手上的。
申姜晓得李温直内心的苦涩,毕竟不明不白地和一个男人……转念一想她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她和贺兰粼不也是不明不白着么。
李温直崩溃地抱住申姜,“咱们赶紧走吧,一起离开,我在这个地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看见路不病就害怕,我要去找大仁哥!申姜,咱们走吧!”
申姜默然不答,离开,她又何尝不想?做梦也做了好几次了。
可是她根本就找不到办法脱身。前几日她又不是没尝试过,功亏一篑不说,还连累了沈珠娘远嫁。
这次再逃,她难以想象贺兰粼会怎么对她。
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根本不敢动这个念头。
这皇宫,像一个固若金汤的壳,把她装进去,任凭她怎么拍打挣扎都出不来。
李温直见她无语,误会了这不答之答的含义,绝望说,“我知道了,你早就不想离开皇宫这富贵乡了。你连皇后之位都唾手可得,岂是我能比的?罢了罢了,你贪图荣华富贵不走,我自己拼了死也要走!”
说着,抹了一把眼泪,丢给申姜一个背影,气呼呼地离开了。
申姜急追了几步,却没追上。
她见自己被李温直误会,一时也急火攻心,浮躁不安。
昏乱迷惘半天,只想长一双翅膀,直接从这皇城中飞出去。
定了片刻,细细思忖路李董三人的事,又觉得是一场转机。
没准,她和李温直真能借此出去呢?
……
初冬时节阴雨连绵,次日太阳露了一点点光芒,是个难得的晴好之日。
申姜晨起,未曾梳妆,就独自一人在小秋千上荡悠。
贺兰粼见她独自一人落寞,缓缓踱过来,从后面抚住她的双肩。
“想什么呢?”
申姜敛了敛眸,“没想什么。”
他没深问,轻推了下她的背,小秋千便荡起来。申姜不由自主地抓紧秋千绳子,微风拂面,只觉得越荡越高。可无论荡多高,最后还是会落回到贺兰粼的手中。
她呼吸急促了几分,淡白的面颊上染上了些微的晕红。
贺兰粼垂头吻了吻她的长发,“中午陪我一起用膳?”
申姜乖顺地眨了眨眼,嗯了一声。
他微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今日怎么这样懂事?”
申姜无甚感情地说,“日子还得过下去。”
贺兰粼也陪她同坐在秋千上,漆瞳中点点亮,宛如宁静的孤灯。
“想通了?”
申姜没答,却也没躲开他的抚摸,等于默认了。
她倚在他怀中,劳累地叹气。
“只要你不把我当囚犯一样看着,我跟着你也不是不行。”
他流露微微的喜色,和驯而温暖地说,“你若死心塌地留在我身边,我怎会把你当囚犯看着?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应承。”
申姜拿捏着分寸,假意问道,“那陛下准备给我什么位份?”
贺兰粼沉吟半晌,“前些日子叫你认祖你不好好认,如今封你就不能名正言顺了。不过你想通了就好,我会为你再寻一个体面的家世,风风光光地封你为后。”
申姜不冷不热地应了。
他顿了顿,疑色地问,“阿姜,你忽然想通,不会是骗我吧?”
申姜心头下意识一紧,却还是未展露慌张。
“当然不是。”
贺兰粼和煦地摩挲着申姜的脸蛋,“你骗我也没关系。现在李温直也在皇宫,懂吗?你要是敢做那些害人害己的事,也会害了她的。”
他淡淡而说,申姜却面色隐隐一沉。
“我真的想通了。”
她真切地说。
贺兰粼闻此有些恻动,撩着她的发丝怜然说,“阿姜,你能如此,你知道我有多欢喜么?我们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做夫妻的。”
申姜随他笑着,笑靥背后,却是一片默冷。
她想,既然他吃软不吃硬,那她就以柔克刚。
李温直来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奋战了,总会有出头之日。
……
因那日路不病没有应允婚事,董昭昭一直愤愤不平。
她满心觉得,路不病之所以会拒绝这门婚事,全是为了李温直。如今她已经被封为永安公主,堂堂公主,难道还比不过李温直一个丫鬟吗?
这日李温直正推着路不病在御花园中散步,董昭昭过来,当着路不病的面就要给李温直一个耳光。
幸好被路不病及时拦住,斥责了几句董昭昭。
董昭昭顿时流泪,三人当场口角起来,大肆争吵,浑然忘了这里是皇宫禁地。
最后,三个人都被卫无伤带到了太极殿。
董昭昭和李温直两人罚跪,路不病有腿伤虽不能跪,却也没能免罚,提着两大桶水,一个时辰不准放下来。
三人被罚得精疲力尽,再无力气争吵时,贺兰粼才幽幽出来,扫视着他们。
董昭昭最委屈,羞恼交加,但碍于贺兰粼的威严,不敢放声大哭。
她恨然求道,“求皇兄将李温直这不安分的贱婢赶出皇宫!”
李温直眉头一紧,待要说什么,路不病却立即反驳道,“陛下不可,微臣亏欠这位……李姑娘,若要把她赶出去,微臣宁愿也跟着同去。”
董昭昭花颜失色,伤心地说,“路不病,你已与本公主有婚约,却还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
路不病刚硬不折,“公主与微臣的婚事,微臣从未答应。”
董昭昭气急,“你……!”
贺兰粼冷冷斥道,“够了。”
董昭昭含泪噤声,路不病面容不变,李温直更是失魂落魄,看上去颓已极点。
贺兰粼每日有成山成丘的奏折要批阅,见此三人甚是烦厌,罚过之后,一人又教训了一通,悉数都给赶出了太极殿。并言道谁要是再敢无事生非,在皇宫里大闹,就立即拖走杀了。
路不病与董昭昭生了嫌隙,认为她没事找事,从太极殿出来之后,也不安慰董昭昭,径直滑着轮椅去追李温直了。
董昭昭脸色惨白如一张白纸。
她颓然坐在青砖路上,觉得一切都白费了。十多年来她亲亲昵昵地叫路不病哥哥,对他讨欢讨怜,都喂狗了。
她哭得昏天黑地,被铺天盖地的挫败感吞噬。
如果这一切没有李温直和刘申姜,该多么好?她想嫁桢哥哥就嫁桢哥哥,想嫁不病哥哥就嫁不病哥哥……如今倒好,桢哥哥被人抢走了,就连路不病也变心了。
她感觉自己就是天地之间的一弃儿。
董昭昭哭得凶,身边服侍的婢女想上前劝阻,却都被她一顿打骂。路过的宫人见此,避之不及,纷纷绕路。
她哭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哽咽得不能再哽咽,忽然听见有人冷冷地道,“你哭能不能一边去,吵死了。”
董昭昭睁开眼睛,见正是申姜满怀鄙夷地坐在凉亭边,好像正在赏花。
见了这个女人,董昭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声腔发颤地骂道,“你走开!御花园是你一个人的吗?我想在哪里哭就在哪里哭。”
申姜一哂。
“看来你还是没长教训,小心你皇兄再罚你跪两个时辰。”
董昭昭感觉申姜就是来补刀的,挣扎着起身过去,就想和申姜再打一架。
申姜把手护在身前,后退一步,“别别,你可别过来,你再犯了喘鸣,别又赖给我。”
董昭昭痛恨道,“刘申姜,你别得意,本公主迟早要你和李温直好看。”
申姜讥然,“你的哥哥们可都不爱你了,你怎么要我俩好看?”
“你胡说什么?他们不爱我,难道爱你吗?”
申姜撇嘴,“你看看你落魄成什么样子,身上全是泥。你哭了这么久,他们有一个人来安慰你吗?”
董昭昭被戳到了痛处,小嘴伤心地沉下来,一时无言以对。
申姜继续道,“……别看你是个名义上的公主,其实一点地位都没有。路不病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娶李温直,你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只会哭。”
董昭昭眼睛红着,真想把申姜给手撕了。
“不病哥哥怎么会真的娶一个卑贱的农女为妻?顶多也就收个通房。”
“你堂堂公主,能忍驸马收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