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乐奏完一支后,续奏《鹿鸣》。小宛瞧见一队舞伎依次进得殿来,整齐穿着水天碧的衣裙,深秋九月,她看着她们穿得那般凉快,不由得立即紧了紧自己的大氅。
她好像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全神贯注。姬昼对这些歌舞从不感兴趣,见她兴致盎然,又想到她也是学过跳舞,便随意问了一句:“她们跳的舞,爱妃觉得怎么样?”
小宛摸着下巴,她完全是出于专业人士的点评,所以自己毫无发觉地就坐直了些,眼神也更加专注了,缓缓说:“她们的舞编得很有新意,但有些动作虽显得很有难度,但是做来反而僵硬。而且,这既然是多人舞,因着那些有些难度的动作,就难免不整齐,反而失去了优点。……”
小宛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越说越高兴。大约是每个人对于自己爱好或者特长的领域都有潜在好为人师的特质,小宛没有例外。说起跳舞,她就两眼放光,如同饿了七天的饿狼。
姬昼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到的这个比喻异常贴切。
两眼放光。
他到现在,还当真没有看见过她现在这样两眼放光的模样。似乎一直以来她都表现得世俗又平淡,无欲且无求。一个矛盾的女子。
这让他忽然好奇,她心中会否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梦想呢?每个人都会有其所珍视的梦想。
她还指着这个那个舞伎点评起她、她、她分别有些什么优点什么缺点,听得姬昼一头雾水。
他原本只是觉得她应该找点话说,以在外臣面前突显他们两个亲近,但她一说起来他又听不大明白,也确实令他连插话也没法儿插。
他只好有些无奈地笑着撑着下巴看着她,半晌,等她终于停下来倒了杯水喝,小口小口啜饮着热水的时候,他便问出了刚刚自己想到的那个问题。
“那些舞伎毕生的梦想,或许就是在这样一场宴会上献舞一回。爱妃既然习了多年的舞,有没有诸如此类的心愿?”
他问得极其随意,小宛啜饮的动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说:“我……我的心愿?”
她想,她从前也许有一个毕生渴求能够实现的心愿,但如今她再也记不起来,只能品味午夜梦回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还有旷似汪洋的死寂。
她的心中如今旷海无澜,只有活着,没有什么心愿。
在她沉默着不知如何去解释的时候,姬昼却了然于心了。他方才所说的大多数舞伎们毕生的心愿并非只是为在这样的场合里献舞,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得了在座王公贵族的眼,从此飞上枝头、平步青云才对。
他想,她的心底也许正是这样想的,才不好意思说出来。
姬昼听过小宛洋洋洒洒的分析后,多少有了点了解,而其他在场的非专业人士只注意到她们穿得十分凉快,这在鉴赏境界上自然低了一等,这其中以董六公子为最甚。
董六公子自然不眼瞎,对于美人,他的眼力劲绝对可以直追薄慎之。他至今想起当日在谧园唐突了佳人还甚是后怕,也不知凝光夫人会不会回头吹枕边风,所以,当在场最漂亮的女子是他所不能觊觎的凝光夫人之后,他只好寻找一个可以觊觎的目标。
比如偷偷看看那位呛口小辣椒薄大小姐,再比如看看宫家家主那个漂亮妹妹;还有齐国小郡主也甚是可爱。但他不敢多瞧,果然,越漂亮的女子越是不能觊觎的。
董六公子最后还是决定舒舒服服地赏歌舞,歌舞伎总归是他可以觊觎的了。宴席上也另有许多在他看来比较虚假的热闹,——至少热闹。
他可不会知道小宛本就心宽,早将董六那天的无礼行为忘记了,更不必说吹枕边风。
这时候,薄云钿忽然笑眯眯说道:“诸全阁下,您怎么眼睛都快黏到凝光夫人身上去了?”
此话一出,小宛剥葡萄的手没停,目光也丝滑地从舞伎身上过渡到了薄云钿身上,只见她笑得像偷了腥的猫,似有似无地看着诸全,又或许也看了她。
小宛吃了一颗自己剥的葡萄,觉得这葡萄真真好吃,爱不释手地又吃了一颗。
殿堂此时满堂寂静,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了诸全的身上。
董六公子也看戏似的看着他,并以自己驽钝的脑子揣度了一下,诸全四十多岁未婚,铁定是想女人的,偏偏他们陛下这位爱妃生得那叫一个倾国倾城,这诸全怎么能不多看几眼?就连他,也是欢场中摸爬滚打多少年才能稳如泰山不去偷看。
诸全的脸涨得通红,将金樽重重置在案几上,说:“胡说!”
其实他的确偷偷看了几眼,但也仅限于几眼而已,谁教人家长得实在好看;但那远没有达到薄云钿所说的“一直看”的程度。
诸全觉得自己很冤枉。
心宽的小宛也觉得他好像有点冤枉,人在世上本就少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倘使因为好看而被人多看几眼就要跟人打架,那还了得。她有时也偷看好看的人呢,比如姬昼。
小宛完全没想过薄云钿是另一个意思,只听她又凉凉道:“怕不是夫人与阁下有旧?所以……”她做出恍然大悟状,“哦,难怪啊难怪,阁下刚刚那般失礼,估摸着是瞧见了故人……?”
小宛差点被葡萄给呛住。
姬昼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一面抚着胸口一面答曰,原来真的有人睁眼说瞎话,俗语诚不我欺。
第18章 天子使臣3
却听诸全拍案而起,约莫终于有个机会让他拍桌子,所以拍得桌子狠狠一震,他怒斥:“薄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小宛的目光于是又丝滑过渡到诸全身上。
薄云钿说:“阁下这是?恼羞成怒了?”说着,故作娇媚地掩嘴笑了笑,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王座上的姬昼。
小宛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后,又吃了一颗葡萄。
殿内一下子响起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交头接耳,如同发掘到了什么天大的八卦。
小宛转而又想到自己此时好像不该佛系地吃瓜,应该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好呢?她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好演员。
她思索了一下后,心中忽然有个冒险的想法,不知会不会贴合太后的心思;但也不妨一试。
她的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薄云钿的时候,薄云钿也正在看她。
她立即抱紧了姬昼的胳膊,大力摇了摇,颇有地动山摇的架势,而后她眼角似涌出泪花,声音泫然若泣:“陛下,臣妾不认识他的!”
她的声音不刻意做作的时候,宛若一把轻云出岫,清丽柔和,大约最适合低吟浅唱,诵读诗词了。
此时这样刻意的矫揉造作,姬昼听得太阳穴一跳。
他的第一反应,她演技实在亟待提升。
然而底下所有人却只能瞧见白衣青年将那个红衣少女顺手按进了自己怀里,一手扣着腰,一手扣着她后脑勺,这是十足的保护的拥抱姿势。
众人还瞧见青年的手安抚似的一把把轻柔捋过少女如瀑的黑发,他们感慨着凝光夫人怎么有如此一头漂亮的长发的同时,听见了青年淡淡的嗓音响起:“孤倒是要问诸全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嗓音如金玉相击,字字清脆明晰,平淡中蕴着一抹委屈和质疑,眼尖的薄五公子还发现陛下的肩膀有些明显起伏,仿佛正压抑着怒火。
至于好脾气的陛下的怒火从何而来,薄慎之想了想,约是刚刚凝光夫人顺手点燃的。
若是那样的美人在他的怀中啜泣,他也做不到坐怀不乱,诓论心平气和地从容处之。
姬昼抬眼,目光冷冷地看向哑巴一样尚不知怎么辩驳的诸全,冷冷说:“阁下是天子使臣,身份尊贵。屈尊降贵参加夫人的册封礼宴,使礼宴增辉,孤心中感激,一直以礼相待,却不知阁下竟然……”
余下的话未明,他的目光又轻轻点在了他怀中女子的身上。
那个“竟然”之后,自然是无尽的委屈气愤,仿佛在指责诸全,自己已经这样对待他,他怎么能够觊觎自己的女人,还肆意不敬,惹出嫌疑,让夫人受了委屈伤了心。
好似一下子诸全阁下真的就觊觎了凝光夫人,也真的就惹怒了晋王陛下,晋王连他天子使臣的脸面也不顾及了,只想为夫人出头。
诸全愤愤道:“晋王,外臣受天子命来为海光盛宴道贺,这是经久流传的古习,贵国人今日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不把外臣放在眼中,还污蔑外臣,难道,晋国是要与天子为敌!”
这顶帽子扣下来,无疑就是把晋国当了靶子,虽说如今夏王室式微,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做的。晋国若是此时爆出不尊天子的事,经人刻意引导舆论,那下一次赵国举尊王攘夷之大旗,第一个就要来讨伐晋国了吧?
这便是小宛刚刚心中灵光一现闪过的想法。
“污蔑?”
一道带着泣音的声音反问道。接着是几声让人听了都共情的呼吸,仿佛是受了天大委屈后在竭力隐忍着哭泣而不得不做出的深呼吸一般。
实际上是小宛闷得太久快要窒息,从姬昼的怀中抬起脑袋来,立即就大口大口呼吸了一番,才觉得顺畅多了。
她回头去看诸全,眼神哀伤,“不知我们如何污蔑了阁下?方才行揖礼的时候,阁下的目光便不规矩,陛下也瞧见了,只是陛下敬重阁下,没有多言。若阁下自身行得正坐得端,又怎么会恼羞成怒?殊不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这一抬头,再一回头去看诸全,姬昼只见她的眼圈红红的,泪汪汪的眼中蓄有泪水,煞是可怜可爱;额发虽凌乱了不少,但十分有凌乱的美感。
她现在就像……暮春时节零落成泥的雨后海棠。
是了,海棠。
他心中不可避免地忆及了另一个女子。
诸全黔驴技穷,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这么些年在各国都颇受礼遇,哪里会有今日的境况?
他的亲信使劲使眼色表示不宜让自己沾上这类谣言,与女人有关的谣言那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的;但气晕了头有没什么眼界的诸全怎么还能听得进去?
诸全破罐破摔地昂起头,说:“是,就算我诸全今日看了几眼,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女人,能让本官看上,不该是她的福气?晋王不如就将凝光夫人让给我,回头,诸全一定在天子面前替晋王多多美言!”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没有哪个男人面对如此露骨直白的侮辱之言还能沉得住气的。
薄慎之小心翼翼地去看姬昼的反应,只看见他右手抓紧了衣裳,眼睛大约瞪得发红,肩膀更是颤动得厉害,也许是气的。
姬昼再次开口的时候,嗓音难免多了几分低哑,“诸全阁下如此狂妄,视仪礼如无物,置晋国于何地?等诸侯朝觐时,孤自然亲往钤京禀明天子,请天子裁夺。来人,送使臣归钤京!”
这就是与诸全彻底翻了脸了。
别说诸全傻了眼,就是薄云钿也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场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讶异的,稳如泰山的宫家家主手持酒盏顿了顿,燕国使者也不免侧头多看了晋王一眼。
唯有小宛,看着他仿佛因为她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的同时,却感知得到,他的心从未错跳过一拍,他的眼底也是那样清明。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下一刻姬昼低着头揽她入怀的时候,心又跳得很快。
可惜她并不知,他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她。
他垂着眼,一时寂静,想到几年前在花夜楼的时候,有人当着他的面调戏小宛,可那时他重伤未愈,实在没用,连保护她也做不到。若非她自己聪明机灵,也许就要被迫受辱。
他至今想起那一幕,心中都难免地后怕。
可他如今所能够做的,依然只是于事无益的弥补,比如让那些人永远在世上消失;但他的小宛,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恍惚了一个瞬间,怀中这个女子与小宛长得实在是一模一样,才勾起他的往事。
他敛了敛心绪,小宛很快就发觉他的心跳平缓下来,再未有什么异常。
——
礼宴过后,晋国大街小巷疯传着礼宴上天子使臣诸全与晋国诸位的剑拔弩张,还有陛下的那道逐客令。
由于各国不少王公贵族也受邀参宴,这些传言并他们的佐证,短短一个月内,几乎已经传遍了大夏每个角落。
而这件事中最惹人注目的,不外乎是凝光夫人。
有文人替她属文,言她是“神似纤云遮月,貌若霁雨春华。靥生棠烛之艳,眉画远山之长。晔晔流星落,皎皎动雪风。行止摇曳,举步凝光。”
自古以来有文人撰文称赞的美人的知名度总是高于没有文人撰文称赞的,这一下,凝光夫人的美貌并她的妖妃名声一起传遍了天下了。
坊间传得有模有样的,只道是一向有贤明之名的晋王对一个美貌女子一见钟情且情根深种,为了那个女子,不惜跟天子的使臣翻脸。
这个传言,且称之为传言吧,传到了各国的诸侯耳朵里,有的开始摩拳擦掌,有的却沉了沉心。
当然,也传到了大兴宫沧海殿中居住的凝光夫人叶琬耳朵里。
小宛正咬着一块王宫秘制的牛奶味酥饼,听到寻音气鼓鼓地将听来的传言说与她听时,耳朵支起来,听得十分认真。
她微微侧了头抬起眼,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半晌把嘴里的酥饼吞下去后,说:“他们是这样夸我的?寻音,我真的这样好看?”
说完,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什么棠烛之艳?是我的胭脂画得太厚了么?至于皎皎动雪风……”她顿了顿低下头似在思索,又缓缓抬起头,续道,“难道是说我一边走,鹤氅的毛就一边落?”
寻音很难相信自家主子会是传言里已经被传成祸国殃民的“妖妃”本人。
沧海殿是距离姬昼的寝宫麟化殿最近的宫殿,原本叫个什么名字,小宛路过它的时候,觉得它的庭院中若能栽满海棠花,来年春日一定美不胜收,而她其实没有提,贴心知意的陛下已经对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将这座宫殿给她住。
他为之更名为“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宛听见这个词的时候偏了偏目光去看姬昼,心中不由叹息。
不知这样的人,他曾经的沧海与巫山会是谁。
但她心里某处却像明镜似的明白着某些事实,那就是,再也不会有人可以取代他曾经的沧海与巫山,比如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