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没有多害怕, 而是觉得好生奇妙。就在三天前, 她还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宠妃啊。
她拍了拍五两银子表示很无语,翻身下马,对它说:“既然你不肯走,那我自己走了哦。”走了两步想想,它身价五两银子,还是不能这样随便,回过头去就又把马儿缰绳牵回手中。
但这笨马与她极限拉扯,导致她每前进三步都会后退一步。
从这里可以衍生出一道算术题,问,假如距离谢家的大门还有五里路,那么她并这匹笨马需要走多久。
总之等她拽着五两银子进到竹林深处时,但听萧风阵阵,吹竹涛飒飒,偶有惊鸟唳声。
疏淡的月光从林隙间洒进来,落在她身上时,已斑驳破碎。
这林子里弥散着夜晚那种清冽幽静的味道,仿佛她浮躁的心也可暂时沉下。
与这笨马较量手劲儿的时候,小宛完全胡思乱想,想着姬昼这时有没有被那妖婆吃干抹净,想了想觉得心里发寒,索性去想等她回黎河郡城怎么去问那老板娘讨说法。
谢家门口挂了四盏灯笼,个个大写了一个“谢”字,字体端正肃拔,颇具风骨。而这四盏灯笼罩出来门前一片光亮地儿,两个灰衣家丁凑在一起打着瞌睡守着大门。
蓦地一阵幽幽的风从竹林子里吹来,把两人冻了个激灵,他们一并睁眼,所见到的就是一人一马极限拉扯,拉扯到了他们宅门跟前时,拉马的红衣女子往前走了三步。
然后那黑马把她往后拽了一步。
那女子又走了一步,堪堪与那匹黑马一同停在了六级汉白玉台阶最下层。
两个家丁吓了一跳:三更半夜……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丝毫没有迟疑,抬头只望了一眼,大约是确定地点;她拍了拍手,接着便一屁股坐在了石阶最下一级,开始大哭。
两个家丁吓了第二跳:……?
只见那红衣女子侧坐在石阶上,摘了面纱,拿面纱当做手绢儿开始揩眼泪,抽泣声音非常之大,哭得极其伤心。
她仅仅是哭,也不看别的地儿,哭得一抽一抽的,把两个家丁倒是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谢家的大门隔音有点差,不一会儿里头就另有人声传来:“谁在门口哭哭啼啼的啊?”
门开了一条缝,两家丁连忙凑上去殷勤叫了声林叔,“林叔您怎么来了?”
门缝里探出个人头来,是个老人头,皱眉道:“不该问的少问!外头怎么回事?”
家丁让开来,教这老头瞧见门口景象,老头瞥了他们一眼,问:“那个,是人是鬼啊?”
其中一个捣了捣另一个的胳膊肘:“你说她是人是鬼啊?”
另一个:“咱们过去问问?”
“姑娘,”那家丁讪讪一笑,“你是人,还是鬼啊?”
小宛一度觉得自己智商不够,但这么看来,谢家的人的智商或许也跟她在同一水平。
她没理他,只哭着说:“我要见你们家主!”
家丁回过头去跟老头报告道:“林叔,她说要见家主——”
另一家丁说:“那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小宛表示她不想回答这种弱智的问题。
林管家在谢家当了多年管家,一度认为自家少主的桃花有点稀薄,如今这三更半夜来了个美丽女子坐在门口大哭……
林管家的地摊文学看得比较多,心里一个颤抖,难道是少主他在外面惹了桃花不负责,于是这桃花就寻到了家里来?
他作为看着少主长大的老人,对于此事的热切程度堪比关注四年一度的七国蹴鞠大赛。他一拍脑袋,叫着太好了太好了,一面提着灯笼匆匆忙忙往里头跑去。
俩家丁面面相觑,愈加肯定这个姑娘乃是一只鬼,素来精明的林管家如此异常,约莫是被鬼上身了。
小宛则愈加肯定自己的智商绝非垫底。
两个家丁抄着手倚在门边儿望着台阶下那美貌女子还在哭,哭得肝肠寸断一样,不禁在想这女鬼是和他们谢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是知道他们家隔音不好,特意来干扰大家睡眠的吗?
那这女鬼也太可恶了。
林管家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揉着惺忪睡眼,身上胡乱披了件宝蓝色锦袍,散着头发,只戴了条抹额。
他右手还被林管家拉着,及至门口,嘴里仍念念有词:“林叔,林叔你饶了我吧,我真没有沾花惹——”
但等他揉着眼睛看到大门口坐着的姑娘的时候,顿了顿。
“哎哟,那个姑娘她,是人还是鬼啊?”
小宛极其无语,终于忍不住,拉着眼皮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你们看我像不像鬼?”
有个家丁捂嘴偷笑跟另一个道:“嗬,这鬼还会做鬼脸……”
“……”
这就是才绝天下的谢家人。
谢岸跟她第一回 的见面,就这么草率地在她是人还是鬼这个问题里度过。
也许不能这样说,这样说会显得谢岸跟她以后的见面都很正经。
小宛抬起头看到灯笼光下照着个一袭宝蓝袍子的俊朗年轻男子,便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眼泪也揩了个干净,鼻音还在,她就仰起头来问他:“公子便是谢岸谢子汀,谢家的家主?”
隔着六级台阶,她模糊地瞧见对方在灯下的俊朗容颜。
林管家着急道:“姑娘怎么还装不认识呢?”
小宛惊呆了:“我应该认识他吗?”
林管家在一去一回的路上已经根据他多年地摊文学的经验脑补出一场豪门恩怨,甚至脑补出这位姑娘或许还怀着他的少主的小少主,愈想愈兴奋,于是苦口婆心地对小宛说:“姑娘,你放心,我们少主不会亏待你,——他如今是当家做主的人,想娶谁就娶谁——”
小宛眨了眨眼,倏地睁大眼睛:“你们,你们不会要仙人跳吧?”
终于那年轻男子端详她半晌,令小宛有一种待宰羔羊的感觉,他才道:“我便是谢岸,姑娘有什么事?”
林管家热情接话茬道:“少主,人家姑娘能有什么事儿啊?当然是……”
话被谢岸扶着额头打断:“林叔,……”
林管家一副我懂我都懂的样子,默默然嘴巴咧开退到一边儿去。谢岸下了几级台阶,又问了小宛一次:“姑娘尽管说罢?”
小宛深吸一口气,酝酿了几滴眼泪,说:“呜呜呜,我的夫君被掳走了!他此前说,说谢家百年世家,谢家人慷慨仗义,所以我走投无路,只好来……呜呜呜……”
谢岸见她又哭起来了,顿感头疼欲裂,他最害怕的两样,哭和唠叨。今晚齐全了。
“那个,”他有些手忙脚乱,“别哭哈,那我怎么办呢?”
林管家在一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寻思着,少主居然看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还把人家的丈夫掳走,如今人家找上了门……那么最好的法子当然是……
“姑娘放心,少主会赔给姑娘一个夫君的,不如,姑娘瞧瞧我们少主,身体倍儿棒,长得也靓,牙口好,下雨会打伞……”
小宛开始怀疑,这个谢家,是不是冒牌的谢家,就像那个郡守府,也很似盗版的郡守府。是不是黎河也是假的黎河,其实她还在做梦?
谢岸很无奈:“林叔,我来问,你回去歇着吧,好么?”
林管家仍然是一副我都懂的模样,笑了笑:“年轻人哪,抓紧!”他临走时踮着脚在谢岸耳边问:“少主,要不要准备小孩子衣服?”
小宛听得直摇头。
等林管家终于走了以后,谢岸长舒了口气,眉头松了些许。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姑娘也看着他。
半晌,姑娘说:“那个,或许,谢公子这样……”她绞尽脑汁想着形容词,才华横溢?看起来有点牵强;急公好义?暂时也看不出。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抹额上镶嵌了一枚很足的蓝宝石,宝蓝袍子也熠熠生光,终于续道:“这样有钱的公子,可不可以帮一帮我?”
谢岸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估摸着是这女子的夫君被九霄夫人瞧上了,所以经过高人指点,求到了谢家来。
他素来觉得自己有见微知著的本领,看了眼这女子牵着的马,乃是一匹下乘马,心里断言她想必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她那夫君,恐怕生得好一些,叫人瞧上,一定也没什么本事。
他其实觉得这个姑娘还算有趣,他一贯也喜欢有趣的人和事物。虽然他做了家主,可坏事儿还没干一件,他认为他现下可以做一件坏事。
他若是去营救了这小娘子的夫君,这么有趣的小娘子,他可否挟恩以报,令她留下呢?
第41章 她的任务
小宛跟着谢岸进了大门, 轩轩翠竹中劈出一条宽阔而幽静的小道,鞋底扣在青石砖敲出有韵律的蹬蹬声响。残雪还遗留未化,在青石砖缝里填杂上雪痕似的。
月光照映在这条幽幽通往山上的小道, 小宛极目去看,但四面的竹总将转角的视野挡住,尽头会是什么模样, 完全不能瞧见。
原来大门距离谢家的房子还有这样远一段路,小宛心忖那么林管家看似姗姗来迟,或许其实已经动用了非凡的脚力。
走了一截以后,缓坡被变得陡峭的石阶所取代。
又走了一截, 视野开阔起来, 在一处平台上筑了一道衡门,被月光一照, 汉白玉质地散着幽幽的白。
门上题着两字:灵星。至于谁人所题,暗夜里她并不能望得很清, 但也可以猜测,一定是王室贵胄的笔墨了。
小宛瞧见这翠竹猗郁渐落在脚下身后,远处山峦覆雪, 月光淡淡照耀这澜阔河山, 一派说不尽的清淡辽远, 不禁觉得世族幽居于山上, 实在太会享受。
但这不就是占山为王吗?
她一路没主动讲话, 那个谢岸倒是聒噪,见她盯着门看, 主动解释说:“这是先桓公赐给我们家的衡门, 上书‘棂星’两字, 是夸奖我们谢氏先祖才华冠世, 济世为人——”
小宛点点头,应付了句:“哦,是这样。难怪……难怪是这般金碧辉煌。”
自古以来文人读书世家最厌恶跟那些金银什么扯上相关,哪怕谢家掌控着泼天富贵,也依然爱标榜自己乃是清贵世家,言情书网。
听到小宛的“金碧辉煌”之言,谢岸沉了沉脸,大约想自证些什么。
可小宛已经迈开步子跨过这门,丝毫不会多瞧,也丝毫不在意他们家的这些誉名,叫谢岸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不说闷得很,说又说不出。
他的脸色当然也是白沉了,谁也没瞧见。
他仿佛吃了个哑巴亏似的,只有大跨步去追上已经五六步开外的小宛,思索了下,重新启了个话题:“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小宛道:“我夫家姓白。我姓叶……呃,按你们的叫法,或许可以叫我白娘子?”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笑了好一会儿,发觉谢岸没笑,顿时觉得又不好笑了。
距离谢家依稀已经近了,小宛眼光顺着山峦瞧到有鳞次栉比的楼阁。
她现在满心是如何跟那谢家暗钉接头,此时她身份在暗,可真是有些为难。
太后当时给她的接头方法是,去谢家一处名叫景合楼的楼下的第七根柱子上写一句“我到此一游”,那暗钉就能瞧见,会来主动寻她。
小宛表示疑惑,只写这句话,对方怎么找得到她呢?
被太后白了一眼,并发出“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笨”的论调,令小宛哑口无言。诚然不是人人跟她一样笨,但至少有人跟她一样笨,在此前她倒没觉得,直到她今晚碰到了这谢家家主。
她现下眺望那些楼阁,便在思索景合楼该是在哪里。
而谢岸因为自己怀着强取豪夺的心思,一门心思地觉得她即将是自己人,便很不吝去夸赞自家的房子,表示他们谢家依山而建,风水非常不错,乃是灵山秀水。
谢岸过分的热情叫小宛生了几分警惕,莫非他看穿了自己身份?
小宛一方面觉得不能把他想得太聪明,一方面觉得不能把自己想得太高明。
小宛就作出赞叹的样子来:“啊,这么厉害——”
谢岸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又絮絮叨叨起来他们家倚着罄山,傍着洵水,起多少楼阁轩宇,历了多少年仍旧屹立。
小宛便顺势问:“我看到那里有许多高楼,倚着山而筑高楼怕是很不易罢?不知谢公子能为我介绍一二么?”她虽觉得太后很精明,但精明的太后不给她一份谢家地图,实在不太精明。
她不知她话一落谢岸心里就给她贴了个标签:女,喜欢高楼——喜欢建筑物。
谢岸便兴致盎然地指了几处高楼,道:“那是北山楼,供奉着我们谢家列祖列宗牌位,是百年前筑楼大师扬大师的得意之作……”
小宛点点头,竖起耳朵听着。
谢岸又介绍了几座楼,小宛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没说什么景合楼。终于,她在他说完后静默了半晌,才道:“那么……或许有一座楼,叫做‘景合楼’?”
谢岸却是卖了个关子,笑了笑:“那座楼?我明儿带你去可好?”小宛不理解,难道是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总之谢岸答应帮忙就好,既然说明天就去救她那夫君,她悬了大半夜的心算是可以稍稍放下。所以当她立在谢家西厢房的窗户前看着月亮时,隐约生了丝困意。
但她还有任务在身,使她十分烦恼地在谢家仆人离开以后,悄悄踱出了门。
她自以为是很高明的,用踱步踱出去,这般若是有人要问,她立即可装作乃是思念夫君忧心忡忡进而半夜三更出门散心的样子。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
须臾,她就从西厢房踱去了旁的地方。
谢岸既然不说,她难道就找不到了么?她方向感一向很强,连躲在深山老林里的谢家都叫她找到了,她还找不到一座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