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香风拂过,是那般稠艳的香气。
那女子戴着一副血色面纱,将容貌掩得若隐若现,晦暗灯光里只能看见她含着几许笑, 不过似雾似风般不够真切。小宛看着那女子时, 仿佛雾里看花一样。隐约的,她却觉得有些熟悉。
从美人靠上拖下来一条雪白的狐毛毯子, 她单手支着腮,青纱从手腕滑落, 露出来一截雪白的胳膊,衬得那女子愈显魅惑了。
另一边却有一个熟人,沉阴公主。
沉阴双手正捧着一盏茶, 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低眉敛目, 几乎都没有抬头看她, 小宛反而觉得她这样有些诡异, 她可是公主圈子里最是左右逢源的。
还有两三个妇人打扮的女子, 她不太认识。
她猜度那个最是恣意的女子便是雾姬。
雾姬其实没有对她多说很多话,只是用她那一双妙目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后说:“果真是极其难得的美人。”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 却有一股成熟/妇人的风韵, 但这风韵不是谢九霄那样高高在上的倨傲气, 反而很是柔弱。
这句话夸得中规中矩,小宛心中生了狐疑,总觉得她另有图谋,有礼有节地答了几句,也没有落座,正要出声询问哥哥的事情,一旁的沉阴公主忽地笑起来,“既然,既然岐川姐姐也来了,那么可真是热闹了,小公子最是可人,……”
她这话说得结结巴巴,被雾姬淡淡笑着扫过一眼,说:“是呢,本宫可就没有个孩子,真是平生憾事。”
小宛总是觉得这女子有几分眼熟,她缓缓地摘下了掩面的红纱,自那红纱里逐渐展露出一双桀骜的眼睛,小宛的眼睛瞬时便睁大了,这双眼睛她见过。
可是与这双眼睛所极其不匹配的是这张粉妆浓丽的容貌却出乎预料的婉转柔弱。
她刚刚看见这双眼睛时,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一道人影,但她觉得那是自己想得太多,毕竟三年前,杨郡薄家满门抄斩,薄云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般一想,但仍在好奇地打量她,她觉得这女子生得很美,美得却没有生气。
小宛客气地笑了笑,抚着小呆的脑袋,说:“这孩子也顽皮。”
那边的雾姬却缓缓地下了美人靠,小宛见她款款而来的身形,眼前浮现出当年在长廊上薄云钿盛气凌人地行来的模样,血红的裙裾翻飞——记忆与眼前这一幕重合,她瞳孔骤缩,还没有说什么,雾姬已经徐徐笑了开来,弯着腰也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只是小呆作为个小孩子,有着敏感的直觉,皱着脸微微一避,反而叫面前的柔弱女子眼底凛冽了些。
她含笑说:“小公子倒是有几分肖似本宫一位故人。”听不出她有没有恼,但可以见的是她笑得甚丽,小宛立即应声笑了笑说:“这孩子大概长了一张大众脸吧,已经许多人同娘娘一样,说长得肖似故人。”
雾姬没有应这个话茬,反而似看了眼旁边的沉阴,沉阴立即便举了一盏玉樽,笑盈盈地说:“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岐川姐姐既然来迟了,可得自罚三杯。”
小宛望向沉阴,沉阴目光闪躲了两下。
小宛原就是滴酒不沾的,深知自己酒量浅得惊人,正要推拒说自己酒量不好,话还没有说出,雾姬便笑着看她,手里捏着锦帕转了几转,说:“莫非岐川殿下连这个面子也不肯给本宫?”
她靠近她时,这稠艳香气便愈加的浓烈。
这语气也令小宛觉得似曾相识。她定了定神,腿边小呆拉了拉她袖子,仰头说:“娘亲,不要喝酒,喝酒伤身。”
雾姬听了这句话,洋洋洒洒地笑了起来,捂着嘴,眼眸在他身上驻留了片刻,说:“不过是吃一盏普通果酒,醉不了的。”
旁边的沉阴又将玉樽递进了些,小宛还在迟疑,旁边几位陌生妇人也立即笑着劝起她来,说:“是呢,为娘娘祝寿,咱们可都喝了,岐川妹妹也喝一杯吧?”
小宛接过这酒盏,看着清冽酒水在晦明的灯火下晃荡,不由晃了神。她的确不敢随便喝这酒,但是……
雾姬看着她笑,故作出了无辜的模样,说:“怎么,岐川殿下是怕本宫下毒么?”
小宛心想,确实是害怕的。不知哥哥安排的人怎么还没有来?
她端着酒杯缓缓移到唇边,还在犹豫喝还是不喝时,陡然一声脆响,她循声看去,一边的沉阴公主手里捧着的那盏茶已经跌在地上,茶盏碎裂,她面色苍白,挤出笑容。
小宛看得心里疑窦丛生,正要将酒盏放回去,不料一双手已经握住她的手,扼制着她的手腕,力气很大,教她无法挣脱。
她盯着面前看似柔弱的女子,却逐渐感到周身疲软,连带她的意识也昏沉起来,旁边两名妇人立即上前托住她的身子,雾姬缓缓地扼着她的手腕,将杯中酒递到她的唇边。
小宛看她笑得宛转柔丽,只是那双眼睛发出慑人的光来,令人心底生寒。
她紧咬住唇,酒却已经零零散散地沿着缝隙淌进她的嘴里。
起初她还有挣扎的意识,可是不知是什么药,竟然让她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一样,只能睁着眼睛,看着距离她这么近的雾姬掐着她的下巴,将酒水灌给她。
她愈发觉得昏沉,想到小呆还在旁边,却在逐渐陷入寂静的世界里听到雾姬那声音悠远地传来:“叶琬,你原来也会有落到我的手里的一天。”
“你觉得,这次,他会不会救你?”
“小,小……”她张着嘴想要叫小呆快走,但是微弱的声音几乎也发不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小呆也灌进了一杯酒水。
她的眼里缓缓地淌下来两行泪来,想质问她们到底要做什么,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她——但是最后思绪兜兜转转,却停在了雾姬那双桀骜的眼睛上。
她终于知道,这双眼睛不是似曾相识,而是,她的确认识她。
小宛连摇头也做不到,现在能够怪谁,谁也不能够。
她自己犯了蠢,仍是她犯蠢。她懊悔地想到,如果她没有出静思殿,会不会,……
她不知眼前这个改头换面的薄云钿会做什么,也不知自己会怎么样。
她缓缓地闭了闭眼,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难怪她永远永远得不到救赎。不是上天没有给她光明的路途,而是她没有好好地思虑。
她总是以自己的揣度,来揣度旁人,可是普天之下又会有谁像她一样笨的。
黯然里,她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水面上。
入夜天寒,下雨的夜里尤其如此,雾姬淡淡地笑起来,说:“叶琬,你可知,我因为你受了怎样的苦楚?”
她被迫坐在亭中美人靠上,方才那两个妇人一左一右看顾着她,这香气浓烈,令她没有丝毫的气力能够挣扎。
她便听到雾姬背临着小亭灯火,站到临水的一方,声音略带沙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因为你,我们家全都死了。因为你,我深爱的男人要杀了我。你害得我家破人亡,让我苟且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你血债血偿。”
小宛听到她的话后,却有些苍凉地想,她家破人亡苟且偷生,可是她叶琬又得到了什么好下场了?
雾姬,——薄云钿,如今一身的锐气被掩埋,但她的桀骜的眼睛里的光,仍旧是锋芒毕露,她转过头来看她,说:“叶琬,凭什么我家破人亡,你却能好好地活在人世,享受万种尊荣?而我要忍辱偷生,还要……还要百般讨好天子。你可知,天子他的年岁,便是做我的爷爷也绰绰有余,而我,……”
小宛若是能说话,一定会回她一句,这是你们薄家自作孽不可活。
天作孽,犹可恕。可是薄家昔日种种所为,却又如何能够善终。
她静静地看着薄云钿,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只是恍然觉得,物是人非。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薄大小姐,令晋国的男儿争相逢迎的薄大小姐,竟然会去做曲意逢迎的宠妃。她不禁想到,那么薄云钿有没有一丁点体会到,当年她的姑母威逼利诱自己时的感觉?
叶琬不是名门出生,便可以受这些苦楚,而他们是世家贵胄,便不应为了生存而苟且?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十分讽刺,看向薄云钿的目光,便多了几许可怜。可怜她活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参悟世上的道理。
薄云钿见她目光里有可怜自己的意思,先是愤愤,说:“你可怜我?你也配可怜我?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又凭什么可怜我?”
小宛心底只知道,若是想要等待救援,就势必要与她周旋一会儿,行缓兵之计,但是她并不知道救援到底何时能来。
哥哥!她不知哥哥知不知道她的境况,又会不会……
会不会因为他有个这么蠢的妹妹而……
她心里其实没有什么求生的念头,只是小呆还这么小,即使她要死去,她也一定要保护住孩子。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坚韧了一些。她想到薄云钿刚刚那句话,她深爱的男人……
小宛心里的确有几分计较,计较着这时候给哥哥添麻烦还是给谁添好。那毋庸置疑还是给“她深爱的男人”添点吧。
再看向薄云钿的时候,动了动嘴唇,做出个唇形:就凭你深爱的男人深爱我。
第102章 宫变
小宛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薄云钿, 仿佛她今时今日的所为,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薄云钿的眼中与从前一样的仍旧是那一抹傲气。她生来高傲,怎么会允许别人可怜自己?
亭外的雨越下越大。她说:“你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你在他的心里不过是个玩物, 居然妄想可怜我?叶琬,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要——”
要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但是她的袖里忽然出现一柄匕首,寒光闪闪,她朝小宛笑得如同修罗:“你不是最得意你这张脸么?那我就毁了它,我看看还有哪个男人要绕着你转, 我倒是要看看——”
匕首寒芒愈来愈近, 小宛仍然是那样看着她,悲悯而又好笑。匕首贴近她的脸颊, 的确冰凉得瘆人。薄云钿大约不会知道,她远没有她想的那样爱惜自己的这张祸水容颜。
若不是它, 不会有昨日种种,于她而言,皮囊只是身外之物。她经历了这样多, 不再是以前那个“女为悦己者容”的小姑娘了。
这时, 一旁沉默了很久的沉阴公主忽然跑过来, 握住了薄云钿的双手, 情真意切道:“娘娘, 娘娘不可啊!”
薄云钿睁大眼睛:“什么不可?本宫今儿就要划花了她这狐媚的脸!”
沉阴还在说着“娘娘,她越是漂亮越是能惹他们心动, 这般, 这般大事才可以成啊!”争执之间, 那匕首险险划过小宛的脸颊, 右边脸上登时现了一道三指宽的血印子,细密血珠渗出来。
小宛还没觉得疼,这当下已静了一瞬。
沉阴的话卡住,薄云钿冷哼了一声,将匕首收回鞘中,回头坐在美人靠上,冷晲了沉阴一眼说:“你那父王几时来?”
小宛昏沉意识里听到这句话时,思索着,原来是宁王与薄云钿有什么交易么?他们想要什么?……那他们挟持她,又是为了做什么?
她隐约想到小呆先时说,宁信是宁王的十九公子,跟他一块儿玩,人家的爹爹会打十几个水漂的事情。她呆了呆,七国里这位宁王倒是确实没多大存在感。
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心知宁王势必有什么所求,才敢兵行险着,挟持她和小呆。
她又隐约觉得事情决没有这样简单……
仿佛有一片深沉的大海,她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在海上沉浮,但是愈加坚持不住,愈加地昏昏欲睡,像要溺毙在这片海中。
她竭力保持意识的清醒,知道自己如今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但求小呆没有事,她的牵挂并不多,不要给哥哥添什么麻烦,还有孩子能够好好的。
她心里默默祈祷,祈祷着能够绝处逢生。
沉阴支吾了一阵,说:“父王说他戌时就到的。”
距离小宛到了这亭子也才一炷香,她心里哀叹,哥哥那边久久没有消息,他一时半会大约寻不到自己,——那么,她又该指望谁好。
心里隐隐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她暗自摇了摇头,那无异于痴心妄想,以前破灭的梦,现在也不要再做了。
薄云钿嗤笑了声,说:“怕不是你父王不信本宫?”
沉阴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父王他,他是信任娘娘的!娘娘深得宠爱,父王知道娘娘在天子跟前说一句话比其他人说一百句都顶用,父王才竭诚要助娘娘成事!”
小宛隐约又明白了什么,看来她们谋划的事情,牵扯甚广,莫非宁王也在打正卿之位的主意?
别的她不清楚,哥哥想要这个位置,嬴罗也是,姬昼同样为此筹谋,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王估计也很想。
这么多强者之中,想要坐这位置可并不容易。
薄云钿说:“光有我说有什么用?你父王今夜要是做不好那件事,他便是坐了这位置也没法服众,就等着被其他人给踹下来吧。”
沉阴嗫嚅说:“娘娘说得是……”
那件事?小宛似嗅到了点兵戈的血腥气。每逢这样的时刻,她便能感到有一抹极其浓烈的肃杀气,沉积在她的身周,将她团团围住。
戌时二刻,她听到有窸窣而齐整的脚步声齐齐向她们这里行进,沉阴眼前一亮,说:“娘娘!定是父王他们来了!”
果然见那雨幕中一队看不到尽头的甲兵齐整列队过来。
薄云钿大步走出了亭子,打最当先那个男人的腰间抽出来的剑,小宛的颈边立时架上一柄长剑。那男人愣了愣,只见亭中晦暗的灯火里,那个美貌女子朝他回头,不耐烦地瞪了一眼说:“宁王殿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人押住!”
小宛便也看向那人,他年纪约三十来岁,保养得当显得许还要年轻些,长得还算英俊,不过蓄了须,那顿时就失去了大把竞争力。
宁王一面笑着挥手叫人去押住她们母子俩,一面还同薄云钿寒暄道:“娘娘此计果真是妙不可言,——”
但话便被薄云钿给打断了:“宁王殿下,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