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其他人不会知道,可她却知道,姬昼此人,最是珍惜自己的性命了。凡成王权霸业的,哪一个不想要活得久一点?他不会例外。
她为自己的计谋得意。她不知多年前哥哥挟持叶琬的时候怎么会失败,他明明连这样的条件都愿意答应,何况是区区退兵。
——
那句话,仍在小宛的耳边回荡。
“我要你服下此毒,今夜听我号令,受我驱使,凡我所令,不得违抗。”
“好。”
她见他翻身下马,利落干脆,白衣胜雪,踏着满地的雨水,向她走过来。
薄云钿左手掏出了一只白色瓷瓶,丢了给他。
雨中,他接住瓷瓶,注视着那瓶子半晌,又看向薄云钿,说:“我服下,你当真就放了她?”
“当然。”
话音一落,只见他挑开了瓶塞,一口饮尽。
他倒过瓶子,里面再无一点液体流出。他将瓶子丢开,骨碌碌地,它滚到了她脚下。她垂眼看着,看着那瓶子上熟悉的花纹,一些记忆随之复苏。
仍然是它——令蓝花。
她眼中一热,滚烫的什么滚落在脸颊,又被风雨吹凉。她几乎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的是什么,可是那只雪白的瓷瓶,却烙印一样烫在她的眼睛里,烫得她滚滚热泪和雨跌落。
为什么,为什么。
命运原来,从来都是这样残酷。
她想到他说过,令蓝花没有解药,他无法解令蓝花的毒。
一股颤动从她的指尖一路颤到了心尖,细密的,刺得她心中一片痛苦。
“喝完了,该放人了吧?”他离得近得多,她抬眼,看到他眉目间的温柔。还有藏在温柔下的,她看不明白的复杂。
第105章 受剑
薄云钿的目光扫过他一遍, 看见他雨中容颜格外苍白,但是冷峻里隐隐约约地露了一线温柔。
大抵是因着服用的剂量太多所以发作极快,他的身子有点微晃, 她还看到他的指节捏得泛白,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确然是服了令蓝花的剧毒,确然会为她所驱使了?思及此, 她神思有些恍惚,甚至觉得不真实。
宁王感到有冷酷的眼风递过来,愣了一阵,才将自己怀里抱着的小孩子交给了走上前来的叶琅, 孩子饮了酒后已经睡了过去。
这孩子同他家小信年纪相仿。
宁王不禁想到, 原来这孩子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怎么样的呢,他说不清。自己当时还因为小信在他面前吹嘘他时而心里有点得意, 但这一点得意在今夜已经荡然无存。或许他唯一比得过人家的,就是他能够打十几个水漂?
他还在思考, 仍旧没有见自己身旁的女儿的异常。
薄云钿逐渐将手里的剑渐渐松开的时候,小宛失去了支撑,薄云钿大抵仍然为她而嫉恨, 所以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说:“喏!”
小宛便觉一个趔趄, 没有站得住, 即将跌进面前人的怀里;但在这时, 突然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众人的眼前,听到唯一的声音是宁王的大喊“沉阴——”
薄云钿手中的长剑被身旁女子劈手夺过, 那剑带着她十分的力道, 雷霆闪电般, 就要刺进小宛的后心。
小宛的意识尚且在漂游无驻, 哪里会意识到,只是茫然里见到身前人眉目一凛。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身子被人猛地一带一转,背了过来,她愣了愣。
“噗呲”一声。
天地刹那间寂静。
耳边传来了风声雨声,还有近在咫尺、甚至近在耳边的压抑的呼吸。
她还没有站稳,忽地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她下意识用手握紧他的肩膀,目光上仰,就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沾满晶亮的水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
从那整幅雨水宣泄间,他的嘴角一丝猩红顺着雨水弥散,滴答,滴答。
她惊异的目光便也顺着那丝血红,逐渐地落在他胸膛前的白衣——但是它已不是白衣,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色,在雪白衣裳上盛开成妖艳的红莲花。
将之晕染得艳丽而哀伤。
也是这时,她惊得就要松手,但握住她的腰的一只手猛然环住她的背脊,将她轻轻一带即与他完全贴合,怀抱冰凉,血腥味因这场大雨弥漫,刺激她的鼻息,令人皱眉。唯独他的心跳,令她觉得——他还活着。
她的下巴抵住他的肩头,视线便能望见在他身后沉阴公主双手握着剑柄,呆在原地。
剑柄在她的手里,剑尖没入他的后背。
她瞳孔骤缩,张了张嘴,仿佛感同身受剑穿了身时,剧烈的迸发的痛楚。
他的手还胡乱地在她背上轻抚,缓缓腾到了她的肩颈和脸颊,她的眼里尚且映着沉阴公主握剑穿刺了他的后心的画面,忽然眼前探上一只手,将她的眼睛捂住:“别怕,……。我在。”
有些时候,当你无法想象是怎样一种痛楚时,或许只有切身经历过,才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
他在一阵一阵剧痛里,依稀地想到了什么。
原来一剑穿心是这样痛的。
痛到麻木,已经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但在齿舌打颤间,她还是听到他微弱但温柔地唤她,“小、宛……。”
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几乎湮没在茫茫大雨里,她说:“我……”可是她不知说什么,她好像又陷入了茫然。
她才发觉她可以动弹可以说话了,想来是药效已经过去,她心底有无数思绪像春日野草般疯长,对与错已经无法分明,爱与恨似也纠缠不休,今时今日的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慌地后退了一步,从他的怀抱里逃脱,大约是服毒和受伤的缘故,他没有能拦住她,看着她退了一步又一步,眼眸里慌忙无措地,逃到叶琅的身侧。
瓢泼的大雨似形成他们之间天然的幕隔,他便望着她小兔一样缩在她的哥哥的手边,垂着眼,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小宛,你是这样恨我么。
直到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多看他几眼。
她避开了他的眼睛,避开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眼里如今所盛满的伤痛和悔恨,避开他所有的悲哀与自责。
“晋王殿下急公好义,孤来日一定重谢。”
他嘴角牵出的血线仍旧在淌,他从袖中抽了一方手绢拭去,缓缓垂下眼眸笑了一笑,说:“不必。”
众人只见他的身子重重一晃,但还是勉强地站住了,但是容色极其地惨淡,他身后的沉阴公主大约是反应过来什么,握住剑柄将剑重重拔/出,夜色里血溅得看不分明,只是他微光里可以看到他眉头紧蹙,咬着唇瓣,几乎咬出了血痕。
薄云钿下意识想过来搀扶他,也是那个时候,他稍一转身,所有人以为他会跌倒的时候,眼前却又一度闪过一道亮光。
但这道亮光却只是毫末眨眼之间,匆匆掠过得似是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就看到方才还能耀武扬威的雾姬娘娘,已成了姬昼的刀下之鬼。
血溅三尺,他及时后退,不及避开的宁王和沉阴公主半边身子全数已经沾上淋漓的鲜血。
没人看得清他怎样出的刀,只看到薄云钿的手僵在那里,胸口已经穿过一柄刀,仅有刀柄还留在外面。
她眼睛里甚至没来得及闪现出诸如“不可置信”的神色,仅仅是一些得逞的欢愉,一些期盼。令人恍然地悟到一些,或许已经不可追溯的旧事。
“你杀了她,你,你解药……”沉阴公主结结巴巴地还在说话,说得混乱起来,“你,我给你包扎,你……”
她手忙脚乱地上前来,便被他静静一眼止在了原地,那是极其冷漠而有杀气的眼神。
“答应宁王殿下之事,我会做到。只是我此生绝不会受人钳制为人所驱使。”他淡淡说道。
在一旁观了整场大戏的嬴罗心中却想到了什么,不由故作忧心道:“哦,晋王殿下是要毁诺?背信弃义可并非君子所为。何况,若是雾姬娘娘死了,晋王殿下这身中剧毒可怎么办?”
姬昼回过身,又拭了一把嘴角血痕,淡淡一笑,“我是君子还是小人,你心里不清楚么,嬴罗?”他的笑意淡似水墨一滴,染在如画的眉眼里,就消融不见了。
他的目光挪去了小宛的跟前。
胸中血意激荡,每条神经都在叫嚣……令蓝花,也是这么痛苦。
她受过多少痛苦,是他所不知的?
他很后悔,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都不在,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他都没有陪在她的身边,以前所不能想象的彻骨的剧痛,今日都已经铭记在了骨血之中,往后余生也再不会忘记,时刻会提醒他,再也不要犯愚蠢的错误。
他现今想起来,才愈加觉得自己那时候的幼稚和可恶,正是因为他太自负,自负得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却没有发觉人算终归不如天算。明明已经知道了心意,却要因为多疑与猜忌,因为自己心底那些丑恶的不能诉诸与人的心思,将她伤得那么深。
茫茫天地之间,那个时候的她无助无措,既要承受着薄太后他们给她的压力,又要承受来自于他的诸般冷漠对待,她孑然一身没有一个倚靠的人在,所有心思付给纸笔成了一千本化为灰烬的金刚经经书。
他的思绪不知怎的,记起了陆沧和他的妾室冯氏。如今想到,几乎也就能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护着冯氏了,她看起来傻傻的很好骗,可是心里却比琉璃还要通透,她知道的,什么都知道。
正因为形影相吊,才觉得与冯氏是惺惺相惜,没有人会护着她,她却愿意依靠自己护住与她境遇相似的旁人。
她本就是那样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的人。
出身于污浊之地,心却比谁都要干净,那时他怎么不理解,还要觉得她是太傻太笨了呢?
他的眼前几乎闪过无数次她黯然垂眸的模样,她原就是很自卑的,再被别人贬低,就会更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她所挚爱的人,却也放任自己成为了罪魁祸首的一员。
小宛的心里却是在想,依着她对他的了解,他有极大的可能还是在演戏——瞧,方才他就演了薄云钿一次,算计了薄云钿的性命。她看着薄云钿的尸首,心里叹息,大抵生于乱世的女子,都不会有多少太好的结局。
在群雄并起的时代,似乎每个人的性命,在战火、在变革、在兴衰、在权谋里都变得微不足道,牺牲过后,若微尘一样,散了也就散了。
她愈加地肯定,他一定隐匿着什么惊天的阴谋,可以她的脑子,她猜不到他想要的是什么,难道是想要把小呆抢回去吗?
难道他生不出别的儿子去继承他家的王位了?
她原先有的担心瞬时烟消云散,并且在想,是了是了,应是如此,或许他正是需要一个继承人,才会这样演戏——今夜的种种她断不该以为他是为了自己,或许他还想要令昭国亏欠他一个人情,将来另有用处,借兵借道?
她便暗自为自己刚刚的动容而痛骂了自己一番,叶琬啊叶琬,你上过的当还不够多么,他演过的戏你还没有看够么?难道他今夜愿意营救你,就真的是为了你么?不是的,都不是的,他只是另有所图,他怎么会为了你做出这些呢?
但是她心里的动容是切实存在的,出于她天性里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的那一份悲悯。
何况他刚刚替她受了沉阴公主刺过来的那一剑。
偏此时,骤闻有人高喝:“抓住他!活捉六王子!”
第106章 抢夺
说时迟那时快, 转眼就听到有急促踏水声接连响起,又急又密,叶琅和嬴罗也都一并回头, 他们原本以为六王子谋逆逼宫的路线集中在西路,分西、南、北三方来进攻,但不想怎么会到这东边来。
却只有姬昼抬眼, 看向了东方一道漆黑的剪影。
那是东边矗立着的钟鼓楼,楼上有一星微弱的灯火,每日卯时击鼓鸣钟,昭天下之明。夜色里, 钟鼓楼的剪影不甚分明。
脚步声愈来愈近, 伴随着人声高喝,还有刀枪剑戟碰撞出的叮铃声响, 但不知追杀而来的又是哪一方人马。
嬴罗心底暗自计较,若能擒得六王子这罪魁祸首, 那么天子想必也要念及他的功劳,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自不必说,拿到那个位置可未必看的就是谁杀的人多。
他便暗自又思及, 既然沈约在西路, 又怎么会把六王子放过来?以他的能耐, 绝不至于会让六王子逃跑——那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他是特意与人合作谋划过。
想到这里, 他眉头一皱,立即拔剑, 对身侧几位将领吩咐道:“快, 拿下六王子, 死活不论!”
反应过来这一点的何止嬴罗, 叶琅也已拔了剑出来,仅是和随侍近臣互换了眼色,心里所想已不言而喻。
却是这时,小宛正看到哥哥转过身欲迎敌擒贼,却也在转身时,余光瞥见姬昼拦下了也试图跟随他们两路人的宁王及宁国卫队。
她思绪清晰了点,在场三路人里,宁国的人远多于他们两路,若是论力量,他们是不及的,虽然宁王统御不得力,但终究胜在人多。
姬昼这一举是为了什么?
但她还没细想,叶琅便已在她身旁说道:“小宛,你先回明合殿不要动——”
她知道这不是她应添乱的时候,乖乖点了点头,他又点了一名将军道:“傅将军,照顾好公主。”队伍里一个壮汉出列,抱拳得令,叶琅拍了拍她的肩,便立即回头去追截六王子去了。
但她还在雨中瑟瑟发抖,傅将军又是个糙汉,生得五大三粗,一部乱糟糟的络腮胡子,小宛觉得以他的相貌,可以本色出演诸如樊哙、李逵之类的角色。
傅允摸了摸脑袋,看着殿下抱着胳膊发抖,但他又没有带伞,想了半天,除了把自己头上的头盔递给殿下挡挡雨,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但他刚傻憨憨地摘下来递过去时,就看到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手,巴巴儿地给殿下递过来一把伞。
他愣着看此时还挂彩的晋王殿下,不知打哪儿抢了一把伞来,怀里还抱着一件披风,自家殿下呆呆地看着他把伞塞到她的手里,接着就见他抖了抖披风,把披风给殿下她紧紧地裹上。
傅允就又看到了此时失去了伞的沉阴公主和失去了披风的宁王殿下在雨中瑟瑟发抖。
不容他家殿下拒绝,晋王殿下便依依不舍地说:“小宛,我去去就回,你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