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边是一座剑架,上有三柄剑,第一柄剑是她在谧园时,章姑姑所赠的那柄,她视作故友。第二和第三柄便是她的宛宛剑和恨隐剑。
绿玉剑柄,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拔剑出鞘,剑风寒似轻雪,光可鉴人,大抵也是有人时常擦拭的缘故。
她发觉在梅花高几上,陈着一双龙凤红烛,这原本是没有的。
她看得愈加觉得窒息起来,匆忙间跑出了后殿,回廊四下无人,她望着茫茫大雨,心里仿佛也起了茫茫的雾来。
她缓缓走向后花园,这该是什么季节了?她的眼前展开一片翠□□滴,——啊,果然是夏日,荷塘里的白莲全都已经开了,一朵一朵静静绽放在那里。
青翠荷叶在雨里摇曳,可以辨得雨打荷的声响。蒙蒙雨雾中,她看到了一道白影。
她惊了一下,啊地叫出来,定睛看去,又似很不出所料的是他了。
下这样大的雨,他在这里做什么?
她便也于这时记得,她在这后花园里燃了一把大火,将她过往烧了个干干净净。她尚在思索自己这是在做梦还是什么,犹豫之间,她看到廊边有一柄素白纸伞,便撑起伞来,走去园中。
她发觉这柄伞竟然是那柄绘了青竹的纸伞。伞柄意外地很是光滑。
她走近去看时,雨中的人影便逐渐清晰起来,他撑着伞,像是意识到她的靠近,侧过头来看她,素衣素冠素带素靴素伞,唇边仍然是勾着一抹令人着迷的温和笑意,眼里沉静,仿佛秋水无澜。
他的话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说:“小宛,你来了?”
小宛吓了一吓,他原来是能看到她的么?她心中正犹疑,所以只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沉默起来。
他看向她,风急雨骤,打在他们的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他这时神色却寂寥很多,说:“你今日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她不知要说什么好,心想的全都是怎样走出这个梦境,所以含糊地点头,说:“今天,冷,就不想说话了。”
他笑起来,近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温暖的大手将她包裹住,她僵硬了一下,就听他说:“那我给你焐一焐。”
她抽回手去,避开他目光,也不知这梦境里触觉还能这样真实,但就在她抽开手的时候,就见他脸上顿时慌乱起来,慌地来抓她的手,说:“小宛!……”
那样的眼神,她从未见过。哀伤得像破碎的月光,像彻夜的雨,像零落的花。
她想要说什么,已看到面前他眼圈通红,那双眼睛里,竟然淌出两行清泪。
她因为太过惊讶而僵在原地,任由他重新轻轻握住她的双手,听到他说:“别走好不好。”
小宛下意识想要点头,但还是扼制自己,摇了摇头,就要转身走开时,发觉他却没有追上来。她离开了两步远时,再回头看,看到他低垂下眼,目光茫然无措,他喃喃说:“怎么办,怎么办?”
她几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姬昼,可见梦境的力量太过强大,连无所不能的他,也会自问着“怎么办”。
他终于抬起眼,望着她的眼睛,像在自问,又像在问她:“小宛,你怎样才肯原谅我。”
她心里想,哦,原来进展到这个阶段了,那么她很拿手了——“我才不会原谅你。”
她听到他在她身后说:“你心里还念着姬温瑜?我全都答应了你,没有杀他,放他走了,你回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小宛……”
她倒是很惊讶:“三公子没有死?”
旋即见他缓慢沉重地点了点头,她笑了一下,说:“我怎么原谅你呢?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利用我,不是在骗我,不是在伤害我?你深恶痛绝的薄太后,你可以饶她不死;你长久憎恨的三公子,你可以放他离去;你一直不屑的薄云钿,连她,她也可以活下来——你却要逼我入了绝境,我在晋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那时,我却没有见你忏悔。”
他脸色灰白一片,说:“我没想到,你没有服用他给你的药。……小宛,你和母亲,为什么都要惦记他,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就拥有了我所没有的一切,连你,……也要喜欢他,要维护他。小宛,我太嫉妒他了,所以,所以……”他苦笑了一声。
她没有多说什么的想法,离开了后花园,站到回廊下时,听到他的声音缥缈地传来:“小宛,你要走了吗?”
他没有追过来,只是远远望她。
她也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这时迎面却走来几人。是几个道士。她疑惑着怎么会有道士在,那为首的一位老道士已经走到他身边。他敛去刚刚的那些神情,复又变得冷漠起来,说:“不是说可以维持一炷香的么?怎么今日这样快……”
老道士说:“的确有异,贫道也正费解。”
他没有再说什么。
她缓缓步出了沧海殿,面前风景骤变,她一下子就到了御书房后面那条巷里,衡无阁的牌匾就在眼前闪闪发光。她看到朱砂梅满树枝叶蓁蓁,不由感慨时间易逝,衡无阁的灯火通明,大门敞开,仿佛引诱着她进去一样,她犹豫了一下,进了门。
一楼无人,她上了二楼,刚到门口,探头看去并没有人,她这第二眼再看时便怔住:这房间里,四壁挂满了她的画像。一幅一幅,惟妙惟肖,红衣的她,白衣的她,舞剑的她,发呆的她,蹲在草丛里的她,一蹦一跳的她……她几乎看花了眼。
她走到其中一幅画前,这是她穿着铢衣簪着雪芙蓉的画像,画上女子微微含笑,只是目光滑过每一寸后,驻留在她眼睛上时,那里墨渍遇水晕开了一些,仿佛流泪。
她心里感怀,怎么连她哭也要画出来呢?她伸手摸了摸那块墨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大抵是作画人淌下来的眼泪洇开的。
她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是她一辈子都不要再追忆的不堪过往,哭着哭着,就感到有人默默地从背后将她抱住,低哑声音说:“小宛,……别哭。”
她猛地从梦里惊醒,但那温暖触觉没有消失,她诧异地带着零零泪眼回头,就看到姬昼正抱着她,这里好像是,马车?她吃了一惊,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和他在一起?
她使劲想要挣脱,但是他箍得极紧,不肯松手。
他眉眼紧蹙,嘴唇翕动,仿佛在呢喃着什么,睡梦里仍然很不安稳。她便想到难道刚刚做的那场梦,就是因为一直跟他待在一起?
实在太可怕了。
她用力推了他一把,但没有推动,他箍得似铁桶似的,仿佛只要稍微松开一点,她就会溜走似的。她气得又锤又打甚至想去咬,他也纹丝不动,只是眉头蹙着,聚着淡淡烟愁。
第111章 抱
她便认了命了, 知道暂时是逃不开的,无语而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人的睡颜。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峰蹙紧, 睫翼轻颤,容颜苍白易碎。
小宛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倘使没有经历过那些事, 她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还在花夜楼里,做她千金买一笑的花魁娘子呢。那时候,她做梦也没有敢想过, 她能当公主。
她没法儿动弹, 只有将目光四处打量,望到了这马车, 素白的车舆,素白的帘子, 她伸手挑开帘子,帘外的月光便静静照进来,洒到她的身上。
她还望到这是一条寂静的长街, 夜里行人稀少, 冷风吹得乌桕树叶子飒飒地响着。早春时节, 夜里冷得骇人, 她又提了提狐裘的领口。她心里想, 要是有杯热乎乎的牛乳多好——
然后她便听到有低低人声响在外头:“殿下,热牛乳。”
帘子揭开一个小口, 恰好能递进来一只水囊, 她疑惑着拧开, 居然真的是热牛乳。她有点诧异, 说:“谢谢。”
那人闻言后笑了一下:“是陛下事先吩咐的。”
小宛僵了僵,便又拧紧了盖子,放去了一边。她将帘子掀多了一些,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看到一旁的人,立时又僵了一僵,手握着帘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夜风里谢岸的长发飞舞得有几分恣意,他骑马护在车舆旁,身上是正儿八经的礼服,束发的冠上,一枚宝石折射着莹莹月光。经年一见,他的眉目似更显深刻,经过风霜后,多添了成熟沉稳的气质。
谢岸的目光稍稍移开,显得很有些尴尬,他怎么说好?直说是陛下把她抢来的吗?
他措辞了一番,说:“是殿下在城楼上睡着了,陛下便行了殿下一个方便。”
她心道鬼才信呢,又问:“那我哥哥他们呢?”
“昭王殿下?”谢岸又笑了起来,仍然笑得很是灿烂,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弄得小宛却一头雾水,却听他笑完后,说:“昭王殿下他们没有走北门,走的是东门。”
小宛于是茫茫然地、后知后觉地发现,晋国这帮人的心思不是一般地深沉。是啊,哥哥他们散席过后不走北门这件事,郁云也没有告诉她,让她在北门等候着,能等到谁来那简直不言而喻——她甚至怀疑这也是他的主意了。
她心里气恼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又上了个大当。但这似也怪不得他,是她自己傻乎乎地上了圈套。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跟他的脑子调换一下,让她也体验一回聪明人的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她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哪个人行姑娘的方便,却这样轻薄人的。”指的是箍在她腰身上那铜铁般的手臂。
谢岸这个角度刚巧就能望到姬昼那白袖子箍着小宛的身子,心念了一个非礼勿视,连忙转开目光,轻咳了一声,说:“陛下已经两个日夜没有合眼,带着殿下上车后,大抵太过倦怠,所以歇息片刻。……”
“这样……”她的声音柔和下来,思绪隐隐地想到了什么。
屈指一算,似乎是有两日两夜没有好好睡觉了,昨夜他鏖战一夜,负伤去亲斩下六王子首级,天明时分带她莫名其妙出去吃了顿早饭就又前往朝觐,据说还参与了射鹿礼,猎了几头黑熊来着;而后大抵也要跟各色人物周旋,参与庆功宴。
哪知她心里刚开始有点心疼他时,就猛地想到了夜里他派郁云接姬则进宫的事,那心疼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声音又一度冷下来:“谢公子,我可以问你一事么?”
谢岸看着她那双眼睛里透出了许多迷茫和一些隐约的难受,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你们陛下,他是不是有个十岁大的儿子叫姬则……”
谢岸闻言,惊了一下:“姬则?”旋即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小宛还是这么认真的模样,笑得更加厉害了,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说:“殿下,怎、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小宛便极认真地说:“难道不是么?我观那个孩子,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性格也很像。若说年纪,也是对得上的。谢公子,你能告诉我真话么?”
谢岸笑得快岔气了,小宛就察觉到耳边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论辈分,我是他叔太爷爷。”
小宛吓了一跳,但是不知怎地第一反应却是立即拿手把他两条铜铁般紧的胳膊拨开——然而没有拨得动,她咬牙:“松开,松开!”
他淡淡一笑,哪里知道那胳膊上仿佛有千钧之力,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她又箍紧了一点,她感到背后他的气息温热地打在她脖颈处,他低低的话音在她耳边一响起,就叫她浑身都战栗了一番。
“小宛,我的第一次都给了你,我哪有别的儿子?”这句话低得只有她能听到。大约是因为刚刚睡醒,是那种极低沉醉人的嗓音,醇得如一盏陈年老酒。
耳鬓厮磨。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他他他他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就说这种话啊!他要不要脸啊!
他轻轻抵在她的肩窝上,热息喷到耳垂,她不知以前她怎么会以为他是个端方君子来着。
她说:“你放开我——”
他不放手,仿佛是在固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不肯稍松一点。小宛的脑子飞快转了转,眼里挤出几滴眼泪,说:“你弄疼我了,——”
话音刚落,他就慌着松开,轻轻握住她的肩要将她转过来,紧张说:“哪里弄疼了,我看看。”
她怔了怔,原以为演一演还会很费力费演技他才肯放手的,可他就这样松开了。
她说:“现在不疼了。”
他想要重新抱住她,但是挣扎了一下,终究没有那样,只是坐直了身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发现他刚刚将帘子给拉起来了,——真是小气鬼啊,她暗自撅了噘嘴,她现在可跟他没关系呢,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
他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跟我聊天”八个大字,她心想,就算她好奇,她也不要问他。
她下定了这个决心之后,但又实在很好奇,所以隔着帘子,又问外头的谢岸说:“那么今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么,谢公子?”
谢岸深吸一口气,显然很不敢回答,果然他还没有开口,里头已经另响起一道声音来:“今晚,天子暴毙驾崩,十九王子趁机作乱。”
小宛惊讶得张了半天嘴没有说出话来。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意思?夏天子驾崩了?
她茫茫然地看着姬昼,姬昼伸手习惯性地想要摸摸她的头发,但是这时竟然还能被她躲开,摸了个空。他眼眸注视着小宛,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可说和疯狂叫嚣的念头,但最终只是湮没于他沉静如往常的眼睛里。
他说:“现在是四更天了罢?”
外头谢岸答道:“是。”
他倦怠地揉了揉太阳穴,说:“料理作乱的十九王子费了些功夫,想不到他还有蛮力在身上。但好歹是成了事。”
小宛也下意识想去给他揉揉肩膀,半途打住,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便缩在角落纹丝不动了。
他这话说得没有头没有尾,她耳朵刚竖起来,他就这样不说了;她心里实在有太多好奇的了,——她又骂了自己一句,想知道就回去问哥哥嘛,问他干什么?他指不定心里还在嘲笑她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