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济,过个几日,去到城里说书的摊子前花五文钱坐一个时辰,也就能弄明白了,讲得绘声绘色,比他讲得好得多了。
她如是一想,心里却愈加似猫爪抓的一样。
她没忍住,问:“然后呢?”
他睁开眼,眼含笑意,说:“我不知道。不过,若是你亲我一下,说不定我就知道了。”
小宛:……
她换了个话题:“还有多久到驿馆?”
哪知他疑惑地看她:“驿馆?我们这是回晋国了,小宛。”
小宛差点从马车上跳下去,人不要脸原来可以到这个程度,她还听到他补了一句:“回家的话,还要走半个月左右。”
她没忍住讽刺说:“那里从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昭国。”
他神色一僵,说:“从来不是么?……”他的话顿了良久,才看着她的眼睛,续道:“以后会是的……。”
她笑了一下,未置可否。哥哥说过,不会叫她去联姻,嫁给她不想嫁的人。
夜色浓酽,马蹄声哒哒地响在寂静长夜里。他静默中仍然在看着她,仿佛少看两眼就看不到了似的,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把头撇去一旁,听到他静静地叹息。
好在他没有真的把她给一把抢回晋国,到了驿馆前,他仍没有讲剩下的那些事,她心里又好奇又憋屈,跳下马车,就立即奔到哥哥跟前。
深夜里,叶琅站在驿馆门口,白衣清朗瞩目,一把接住小宛在怀里,但是车舆里的那人显然没有要下车寒暄几句的意思。
反倒是昭国的君臣,接到公主后,只听车舆中的人咳嗽了一阵,没有丝毫下车的意思,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另一边的谢岸驱马过来,翻身下马,颔首笑道:“我等幸不辱使命,已将殿下平安送到。”
叶琅虽心知这是那人的心机算计,却还是得摆出一副感谢的样子,心底愈加觉得晋王心机深沉,绝非小宛良配。
他微微颔首,揽着小宛肩膀回去,昭国其他臣工也纷纷跟上,谢岸微笑站在原地,等他们全已跨进驿馆的门时,谢岸只听身后“噗”的一声,急忙回头,只见素白的车帘上洒了一道鲜艳血痕。
影影绰绰间他望得到里面端坐的青年捂着胸口,剧烈喘息。
他低呼一声“陛下!”
第112章 新君
夜色中, 院落海棠花似美人沉沉睡去,饱满的花朵一簇一簇垂在枝头。
还没有进房间,小宛立马缠着哥哥问东问西, 要把姬昼不肯告诉她的都问出来似的。夜风飒飒,叶琅淡漠神情中含有宠溺的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说:“就这么着急想知道?哥哥可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水。”
小宛立即殷勤地绕他背后,讨好似的捏了捏他的肩膀,撒娇说:“哥哥,你就告诉我吧, 我都好奇一路了。”
他眼角余光却瞥到, 在身后不远的长廊的廊柱旁,站着道显眼的白衣人影, 捂着胸口,目光却是向他们这里看来。
他旋即道:“先进去。”
——
夏天子驾崩于延介四十九年春二月十五夜, 谥平。
史书上仅记了几个字:四十九年二月,平王崩。
坊间一时满城风雨,表面上虽不敢说, 私底下却已经传得有模有样, 老天子死得蹊跷, 看似是寿终正寝, 实则并非如此。
钤京郊外的茶棚素来是闲汉们汇聚的地方。
“正打算春日里娶媳妇, 哪里晓得天子就这么去了,既要服国丧, 娶媳妇的事儿也没戏了。”
“可不是吗?早不晚不, 偏趁着各国朝觐的正日子里死了。也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能怎么死的?老死的呗——呵, 他这样自然是快活了, 娶过那样多个老婆,老子却是娶不着媳妇了,唉。”
那里头有消息灵通的,漱了一口冷茶,便压低了声同他们道:“我可听说,天子他死得蹊跷。”
“怎样的蹊跷?”
那人绘声绘色讲起是日大殿上的情景来,讲老天子他兴高采烈地喝了一盅酒,没消一刻,突然有报,钤南行宫里太子他去了,老天子大抵是悲伤难以自抑,猛然间翻起白眼,口吐白沫,说不出话来,立时暴毙。
闲汉们立即惊讶道:“这样巧合?怎么太子也去了?”
“原来太子是早就薨了,消息却被十九王子捂着,那日晚上才叫人发丧,都说是十九王子居心叵测,刻意要气死老天子;而那一盅酒,原也是十九王子所献,查验说里头有毒。”那人虽然压低了声音,却叫旁人都听得倒抽凉气。
“当日射鹿礼上,不是走失了小世子么?加上太子薨逝和天子驾崩,当场,十九王子便大恸大悲,说了什么唯将肩此重任,继任天子位,必将如何如何——”那人说着,又笑了起来,“你们说,这十九王子可是自负?在场诸侯哪一个又会允他把他们当傻子?”
闲汉便说:“可是这嫡出一脉都没有了,位子可不得落到十九王子的头上?”
那人道:“正此时,你们猜,谁出来了?”
正当十九王子意欲夺得大位,殿门中开,晋国武士簇拥着此时正统的继承人世子姬则出现,十九王子霎时沦入名不正言不顺的境地。
他事先已在宫中做了部署,此时掷杯为号立即杀出多名勇士,眼看是要胁诸侯以谋大位,但场中,看似文弱的晋王姬昼,却是很眼疾手快地护住世子。
参宴者不得佩兵器是规矩,所以各位全都手无寸铁,但晋王以一己之力空手搏杀,却不得不叫人钦佩。只是在那时,十九王子素有神力之名,杀红了眼后,却没人拦得住他。
还是晋王殿下挽弓搭箭一举将他射杀,力透胸膛,箭羽入骨,当场毙命。
闲汉们听过描述以后,也纷纷觉得晋王殿下他很神勇。
因着天子大丧,大夏禁市七日,钤京戒严警备。天子丧礼,历数迁尸、楔齿、缀足、命赴、致禭、哭位等诸多礼制,繁琐不已,然而夏王室已经式微成了这般,国库早已无法支持如此豪奢的葬礼。
新继位的天子姬则为安葬他的祖父和父亲,不得不屈尊问诸侯索要奠仪。然而新立的天子无甚威仪好处可许,本应承担襄助之责的宁王问讨诸侯,自是无功而返了——好在新天子名义上的叔祖父晋王姬昼,极慷慨地襄助他为天子下葬,斥资甚巨。
天子大恸,尊其为天子三公王朝卿士,辅佐天子,位同国相。
但哪一位国相又能做到晋王那般?
而先王所敕封的正卿宁王,自然已名存实亡。
众人唏嘘,宁王恐怕还没有在统御诸侯的位置上坐热乎,就已经失去了他的权力,——附带着的,因为此前的办事不力,还遭了天子厌斥。
传说宁王以为是自己那女儿得罪了晋王姬昼,才逢此灾变,将女儿沉阴公主献给了晋王,以她谢罪——晋王却淡笑说道:“君不事天子而事于孤,是为昏;君责难于女子而不内省,是为庸。”
众人于是纷纷又称赞晋王的贤,毫不计较沉阴公主曾经刺过他一剑的事情,还上请天子为沉阴公主赐了一门好婚事,嫁给此来也参加了朝觐的小国北戎国首领。
只是知道内情的才会半嘲笑着说,哪里有一丁点的贤,分明是睚眦必报才对,戎族位在北方苦寒之地,距离宁国迢迢千里之远,戎族人又生性野蛮,绝不是什么良配。
接着,晋王他又以辅天子而清君侧的名号,一下子将天子身边的旧臣几乎换了个遍。只是他选任新臣,贤才适备又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若不是绝对的公平公正,便是他布演今日已经多年。
倘使是前者,他在史书中势必能留下一个贤字;倘使是后者,不得不叹上一叹,那他的心思实在太过深沉。
等诸事了了,已是三月末。
各国也将要启程归国。
小宛在登陵海苑里喝着茶。自过了一个月禁嫁娶的日子,哥哥又开始催她去相亲。只是天子新丧,大家都穿着素衣,导致见到的人时常都是一身白,白得她都觉得晃眼。
她最后两手一摊:哥哥,我们还是回昭国去找个吧?
叶琅说:“当真一个也没有瞧中么?”
小宛表示他们一个都没有答应她提出的要求,可见并不心诚。
叶琅奇道:“什么要求?”
小宛:“入赘。”
叶琅:“……”
小宛坐在窗边,支着腮说:“我要求也不过分吧……”她自觉她现在有封地食邑,养活一个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那些个男人不肯入赘,难不成还要她嫁过去?他们家中的爵位要继承,她的封地也要继承啊。
叶琅说:“你的要求好似在这里不太容易实现,回去后哥哥再替你相看罢。”
小宛这时立即雀跃回头说:“真的吗!”
三月末,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而登陵海最是王侯们纳凉的好去处。入了夜,又因为暂时禁了歌舞之类的消遣,登陵海苑的南山戚黄楼是个赏月的好时候,虽然这个时候并没有月亮可以看,但不妨碍大家一起嗑嗑瓜子。
小宛就又见到了沉阴公主。她记起来,前几日天子那里降旨,给沉阴公主赐了婚。她心里道,可从未见过姬昼能这么大方,背后一定另有她所不知道的坏处,对于沉阴公主现下的郁郁神情也就了然了。
她坐在一旁搂着小呆嗑瓜子,说:“咱们后天就要启程了,你平日里玩得好的那些公子公主,有没有给他们准备些道别的赠礼?”
她时刻记得要教育她儿子做个从小优秀的人。小呆笑眯眯地爬到她怀里,在她脸上啵唧一口,说:“准备啦,送出去啦!”
她嗑瓜子的手一顿:“送出去了?这么快?”
小呆狠狠点头,掰着手指,说:“给小信送了一只弩;给小蒙送了本《论语》;给小业送了一盆花花……”她都听得呆了,那些小孩子素日的喜好,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实在很有乃父遗风;末了他还添了一句,“娘亲,你说我送得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你做得很好……。”
她看着这孩子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就望到他欢喜极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也似乎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娘亲,你教我要诚实,我诚实地说,娘亲不要生气。”
她很赞赏他这个诚实不骗人的个性,鼓励地点了点头:“你说,娘亲不会生气。”
小呆说:“是爹爹给我挑的呢。”
他望到娘亲那双眼睛登时就瞪大了,急说:“娘亲你说不生气的!”
小宛心里默默流泪,她养了三年的儿子,怎么就屁颠屁颠给人哄走了啊。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说话,深觉头疼,默默拿手夹着小呆的两腰把他从她身上移动到旁边的座椅上,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这时她就听到一道蕴雅含笑的声音:“哪有你这样,嫌弃自己儿子的?”
她更加觉得头疼。
抬起头时,就见素衣青年将儿子给抱在怀里,很是自然地坐在了她旁边。小呆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还甜甜地叫了声爹。
她没有理他。
却听他很是自然地将两只椅子间小桌上的果盘划拉过去,剥起瓜子来。
她心里有一点好奇,这好奇来得是如此不合时宜,她竟然十分好奇晋王陛下他剥瓜子是个什么模样。
她实在没有见过。
所以她犹疑了一下,就悄悄地偏头去看。
第113章 小倌
溶溶月光随摇曳的烛火轻柔地落在他如玉面颊上, 侧脸峰壑有致,唇勾浅浅一笑,垂眼看着果盘, 纤密的睫毛便似随风翕动,宛如挠到她心尖尖上似的。
时至今日,她还觉得他长得真好看, 若是去勾栏里卖笑,一天得赚多少个钱呐。
她摇了摇头,忘记自己侧脸过来只是要看他剥瓜子的来着,低了眼睛, 他半侧着身, 一双比缟素还要修明白皙的手,从果盘里拣出个大饱满的瓜子儿, 咔的一声,两半瓜子壳儿张开, 露出里头圆润的瓜子仁,他稍转手腕,瓜子仁恰好掉进另一只白瓷盘里, 瓜子壳则被他整整齐齐地摆在果盘另一端。
小宛也没想到她能看半天。他的手上动作是恰如其分的优雅, 仿佛这是在煮茶抚琴对弈弄箫, 而不是剥瓜子。
小宛还发现他剥的速度真是很快, 既具备观赏性又具备效率, 不到一会儿,那只白瓷盘里就盛满了瓜子仁。
他怀里那小人儿就爬过来, 抓起一大把, 塞到嘴里, 活像一只仓鼠。小宛这时才如梦初醒, 暗暗地又骂了自己两句,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被这副皮囊给迷惑住。
她索性转开了眼睛,另捧起一盏冷茶来,未加思索就喝了一口。
冷茶入喉,她心里烦躁霎时去了七八,等刚要捧起喝第二口的时候,胳膊叫人给按住,她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没说话,他已经先开了口,神色很有些严肃:“你叫我不要喝冷茶,怎么自己却要喝?”
他神色不像玩笑,小宛心间也就没有拿他这句话当做玩笑,张了张嘴正想说“我喝什么关你什么事了”,他已经沉着有力地从她手里接过杯盏——说是夺也不为过,起身去到一旁茶水案沏了杯热茶,又不晓得用什么法子降了温,端回她手里时,温度已经刚刚好。
小宛却没有领他这个情,心底难免想到,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兀自在位子上发呆,主要也不知现下应该做什么,原本她只是来此消遣的,还点了个登陵海苑里颇有名气的小倌来给她表演——但现下似乎很是不妙了。
虽不能延赏歌舞,但私底下奏奏乐么大抵没什么关系,她如是一想,甚觉可惜。
她托着腮苦恼地想。
也是这么一托腮,小宛便同不远坐的沉阴公主的目光对上,而她迅速撇开眼睛,令小宛甚觉狐疑。
当下正值入夜时分,天色不明,登陵海的百十里游廊沿路点着烛灯,临水一面波光映映,甚是梦幻。戚黄楼因本是个赏月的好去处,所以窗开得很大,绿窗纱里隐隐地现着灯火月光,半明半暗,反添了几许暧/昧。
小宛自是在念着那主人家大夸其夸的卫姓小郎君,说什么卫玠再世般的美貌,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剑,舞起剑来叫人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