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多……两年。”
哥哥没有告诉她, 可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令蓝花, 令蓝花。哥哥去处理政事,她一人坐在了原地, 心头旧词新曲一并翻涌, 知晓自己大抵已经与“长命百岁、岁岁平安”无缘了, 彼时在盈光寺里琉璃树下许的心愿, 是一点儿也不灵验的,他们惯会骗人。
许愿,只是祈祷;诸事,却在人为。
世人的心愿太多,若全都依仗神明来实现,神明只怕都要忙死,哪里还能似神话传说里闲游四海纵情八荒;世人的心愿,多还是要自己来实现。
她的肩膀缓缓地塌下来,抱着膝,午后时分,春慵日困花倦,她自宿醉里醒过来后,又很快觉察到了困意。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昨夜里那一场翩若惊鸿的舞剑。模模糊糊地仿佛梦见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她睡了一下午,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傍晚。
她叫了声:“小呆?”
小呆素日里都很乖巧,不会乱跑,她走到房间外间,又叫了一声:“小呆?”
但是竟然没有人应。她不知这孩子又跑哪里去玩了,他识路的本事甚是高明,倒不用她担心。
而且这孩子有一点叫人省心,如若跑去哪里,还会在路上做记号,不知是跟谁学的还是天生就会。
这会儿她四下一瞧,竟真的叫她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从房间里到回廊、院落,一路零零散散地撒着些梨花花瓣。
她想了一下,便追索这印记跟了过去。
花瓣到院中,大约被风吹乱了一点,她没能望到剩下的路,心里一时不知是跟过去还是不跟过去好。
傍晚的风徐徐吹动了满院的花树,飒飒响声像一场急来的雨。残阳照在驿馆楼阁的飞檐碧瓦之上,她不知怎地心思一动,又往前走了两步。
——
这厢房的窗前正对着一树残败的梨花。
室内,弥散着浓浓血腥味。
齐如山小心端来一盆清水给医师净手。
白衣青年盘腿坐在床上,伸手解开外袍,衣衫落下,医师抬眼就望见这里头的两件白衣都透出了血痕,青年依次解开衣裳,伴随着的几乎还有轻微的撕扯声,令人听了忍不住想象一番,血肉和衣裳黏结后扯开是怎样的疼痛。
他的手上动作却没有迟疑。
随着衣衫一层一层地脱下来,那背后大片大片血痕逐渐鲜明,干涸的血迹与新冒出来的血迹,几乎浸透了三件衣裳。
齐如山瞥过眼去,仿佛连细看也是一种残忍。医师小心揭开包扎伤处的纱布,揭到最后一层时,他甚至有些不忍下手,这块布已经深陷伤口与血肉相连,他还在犹豫时,青年已经缓慢坚定地自己揭开来,鲜血霎时间决堤般涌出。
医师连忙取药,止血。
但望他的这片后背,清瘦而劲,几乎就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各色新伤旧伤,叠加在了一起,纵横交错,可以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令人不由去想,他这本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君王至尊,到底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经历过什么。
只是医师却不敢问。
齐如山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多回,但从那伤口淌出来的血还是没有止住。医师微叹埋怨说:“陛下这伤,原应休养,不能有什么大幅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十日半月也好不了的。”
哪知青年默了一阵,竟然在他们所不知的时候笑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回忆一样。
齐如山却很知道陛下这“大幅的动作”来自何处,昨夜里抱着夫人从登陵海苑一路回到驿馆,半途他听到夫人她呢喃说想要星星,他家陛下便抱着夫人上山下坡腾檐跳瓦,可不得伤口崩裂么。
昨晚上了一回药,早上换了一回药,但是止不住,现下又得换药了。
原本就伤得很重,那沉阴公主刺的一剑乃是个杀招,若不是陛下他命大,这会儿恐怕谢大人就要烦心怎样把小公子他抢回来继承王位了。
大约因着走神,医师上药时,药粉沾上伤口,他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痛得从回忆里惊醒。
满室血腥气,他说:“开窗,通风。”
齐如山应了个是,刚将窗子推开,就撞见窗外梨花树前一位美人。
美人她也是一呆,目光却偏过齐如山,望到了里面的人。
她怔了怔,下一瞬鼻尖飘来浓浓血腥味。
她望得分明——那一副清瘦的背脊上的累累伤痕,她的心尖尖上第一反应不是快慰,也不算称意,而是泛起了绵密的痛楚。
残阳照在她的侧脸上,她发丝在夕阳残辉里乱舞着,梨花白的衣衫也被风吹得翩然猎猎。
姬昼没有想到会在开窗的时候看到她。
齐如山就听身后那人低声急道:“关窗……。”
他还在迟疑,那人又催促他道:“快关窗。”
他不得已关上了窗,回过身去,迟疑叫了一声:“陛下……”
却见他眉目怔怔地落在某处虚无,眉峰轻蹙,眼中的情绪叫人猜不明白。
小宛愣愣地看着窗在自己面前关上,又一阵恍然,晚风渐凉,将梨花纷纷吹落了。
她心中有千头万绪。
残阳似血地照着她的裙裳,她脚步凝滞地想,这须臾十年的恩报纠葛,终究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缓缓地往回走去,这时,却又蓦然想到了,从前最缠绵的日夜里,她每次都要求吹灭蜡烛,他也每次都答应,她在忘情时也曾经触到过那些斑驳的残忍的旧痕迹,想来那个时候他也并不想要她知晓他的过去——正如她也觉得,她的过去极其不堪。
她抬眼看向坠落西山的红日,从今一别,大约余生就不会再见面了,今日也许正是此生的诀别;他生也不要再见才好。
恩也好报也好,就让它——随风散去。
她站了站,继续向回走,却不曾知晓在长廊下,那个匆忙披上了衣袍出来的青年也驻在原地,望了她许久。
他望着她回头,但是她都没有回头。
从他的位置,走到她的身侧只需要十五步的距离,但是这样十五步,竟然让他觉得恍如相隔了一道天渊,他无法逾越。
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终点。
而在转角处藏着的小孩子扒着柱子,失落地看着娘亲就这么走了。
——
王宫中。
一丛牡丹花后,少年天子静静地注视着清池中翻波起覆的鲤鱼。
“陛下。”近臣恭敬道:“该回去处理政务了。”
姬则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几许失落,“哦”了一声,淡淡说:“知道了。”
近臣又道:“明日各国就要归国,……”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步上御书房的台阶,一名小内监捧着一累奏折进来。
那最上面一本却叫姬则注意到了——近臣也注意到,这本折子封皮上字迹清瘦苍劲,颇具风骨,一眼就叫人欣赏。
“那是晋王上的折子。”
——
昭国车马整饬归国,长长的队列几乎望不到头。
舟车劳顿,让小宛都快要忘记那位登陵海苑的卫明卫公子了,如果他不是刻意在她跟前乱晃的话。
以他的身份,自然是排到见不到小宛的地方去了,小宛却总是能似有似无地看到他,比如在停车休整时,小呆这孩子就屁颠屁颠跑去跟人贴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卫明长得跟某个人相似。
她没有深思过原因。
但是她还是很欣赏卫明,有一样拿得出手的过人之处却没有借故骄矜,没有因为他比较特别,就失了相处时的分寸,不像哥哥给她安排的后院那些面首。
所以她觉得卫明他以后前途大好。
她另一面却又觉得有些忧心,这半个月行路以来,她还真的一面都没有看到卫明,只能远远儿地看到几回模糊背影或者侧颜,又让她开始怀疑难不成他是要使什么欲擒故纵类的花招么。
那夜里她是否真的轻薄了卫明显然已经成了悬案。但就那夜来看,他看起来分明是个怯生生的少年郎,应不至于有什么……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另一面叹息感慨,自己这么多年,智商有没有一点长进。
——
五月,榴花欲燃的时节,他们才回到永安城。
而刚一回到永安城,她就结结实实犯了病。眼前一黑的同时,她想,虽然很不妙,不过是在自己家门口昏过去的,也还好——她抱着这样的想法,直挺挺地倒下去。
岐川公主居于王宫中的长生殿。
殿下她身子素来不好,阖宫皆知。长生长生,原是陛下对岐川殿下的殷殷期许。
长生殿是独立宫室,内里筑造依山傍水,院落重重。三年前翻修时,陛下请了天下有名的筑园师,辟下王宫一角,给殿下辟出一座长生殿。
殿中栽满海棠,春日到来,满殿芳菲。还有松柏,白鹤之类,取的都是福寿绵延的寓意。处处都寄予着长命百岁的心愿。
小宛昏得虽急,但好在宫中太医已经习惯,颇通窍门,施了针后睡过几个时辰便醒来。
但她醒来时,时候似挑得很不好,正是夜里。室内没有点灯,她迷糊地睁开眼睛,转了转,却隐约望见一道人影立在她的床边。
因为背光,她分辨不清那是谁,出声问:“谁?”
那人如梦初醒般就要落荒而逃,但是逃了两步就又转了回来,反而又极胆大地坐到她的床沿边,还拿手贴了贴她的额头。
她心头仿佛漏了一拍,惊讶着没能说出话,但下一瞬那只手就收了回去,她又问道:“你是谁?”
她心底似并不感到抗拒。这里漆黑,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她细想了一番,自己现下应该躺在自己的长生殿里,这人或许是后院里的小郎君,得知了消息,就跑过来探望她。
想到这里,她的内心便平静下来,但是对方迟疑了许久,才低声说:“卫明。”
小宛一个激灵,清醒得多,重复了一遍:“你是卫明?……唔,我,我正要问你……”
他发觉不经意的时候她捉住了他的手,竟然很凉。但这已是入夏的五月。
她支支吾吾地问:“我真的……轻薄了你么?”
闻言,大抵他也没有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个。她见他久久沉默,心道难道她的确做了一些很令人不齿的事情,才叫这个少年如此为难。她想到这一层时,就微微一叹,正想说:“我——”
不过被他打断:“是。”
她察觉脸上烧了起来,忽然不知继续说什么好,心想一定是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所以她酒后就,就没有……
她自认她一向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但这一点在她完全不沾酒的条件下才可以成立。她犹记得当年一杯九霞清醑成了她跟姬昼的一夜纠缠,现下这样一杯九霞清醑又让她犯了错了,可见酒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务必在以后的日子里远离任何酒品。
暗夜里他望不见她的脸色,但是微弱的月光照进房间,还是能够瞧见一些细微的变化,蹙了蹙眉头,嘟了嘟嘴。
他轻笑出声来,这许多年过去,她的可爱丝毫未减,一如当年模样。
但是她转而就严肃起来,郑重对他说:“你放心,我虽然……虽然做了不太好的事,但我不是个……呃……”她本想要说她不是始乱终弃的人,但此话对他来说却并不太妥当,所以话锋一转,“我不是个不负责的人。往后你安心地待在长生殿里,我不会亏待你。”
大抵是她这番话说得太严肃太认真,反而又让他轻轻一笑,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多谢殿下。”
小宛这才放下了心,确认过他以后就是她的人了,那么,她自然也就可以……
她内心那不能为人道的心思,也就可以付诸于行动了。毕竟,他实在有着一副极其好看的容貌,每每让她“色令智昏”。这一下,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与这位卫公子相处了。
她大抵是白日里的确昏过去睡太久睡得昏了头,又或许因为夜深人静之时容易感伤,当她说完那番话后,心里思绪繁杂,话涌出了喉头,想出口但是不知是否合适。
卫明似也感到了她的那份迟疑,便极解意地说:“殿下似有话想说。”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正上中天,所以落在地上,仿若洁白秋霜。她凝视了半晌,终于静静道:“卫公子,你长得很好看,所以我……若是我,这后来的日子里与你相处的确很融洽,说不定,我……”
但她猛地打住,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轻易地说出口。
他便见她在月色里的神色微微一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但他续问:“殿下要怎样?”
她却垂着眼摇了摇头,话音却冷淡了许多,说:“没什么。我现下没事了,卫公子也该回去歇息了,时辰已经不早了……”
她方才心里不知怎地就冒出个荒唐的想法,她想,若是她把卫明当做那个人的替身,以后若是喜欢上了卫明,她可以跟哥哥说,和他成亲。只是她便朦朦胧胧地想到了太多太多,譬如,她怎么还是念着那个人,这三年里,她以为她快要忘却,可是这次的大朝觐却让她意外地与他重逢了。
相见争如不见。
她原本可以完完全全地恨着他,或者说,完完全全地指责他,但是现下,她却很是迟疑。
究竟在这场须臾爱恋纠葛里,那些恩情又怎样才能一等一地报还,那些亏欠怎样才能算一等一地弥补?
万物并不是都能衡量。
许多事,在冥冥之中就已经算不清了。
她想要的两不相欠,终究是她的一厢情愿。
不过——不过自那日一别,她的余生大约再不会见到他。
不见,才是最好的。
她不止是想到这里,她还想到,卫明也许和过往里的她所重叠,与三年以前,她作为叶琬做了花夜楼的小宛姑娘的替身的这一段经历,竟然有着出奇的相似之处。
命运,回环往复。
她已经快要辨不清现实与梦幻了?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