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月光泠泠地照上她的眉目,令她从自己纷杂的思绪里如梦初醒。
她自然还想到了一些,那就是,倘若哥哥不许她跟卫明这样身份低微的人成亲怎么办?但等她想到了这个问题的时候,深深觉得自己想得实在太多了。
大千世界,这么多的男人,她就一定要执着于某一种、某一类、某一个吗?
何况,哥哥还说,他还要给她多多相看的。
于是,她的眉眼便又冷下几度来,抬起眼时,发觉他还没有走,不由说:“卫公子?”
他静静道:“殿下这时候还觉得头疼么?”他一顿,又说:“或者……胸口间感到刺痛?”
小宛没想到卫明知道这件事,——但想来他这一个月行路以来,跟小呆走得颇近,晓得这点算不上秘密的秘密,也是情有可原。
她遂点了点头,随意地说:“还好罢,不过,都习惯啦。”她也习惯性地笑了笑,以示别人她没有事。
但是这样的笑落在他的眼里,却叫他的心尖宛若被针扎了一下,他说道:“殿下先睡罢,等你睡了,我再走。”
她其实没有什么困意,她晚上经常失眠,于是说:“不用。我……时常失眠,今夜许是睡不下的。你去歇息吧?想必白日舟车劳顿,现在也很累了。”
他想,她仍然是那个她。温柔细腻,像落雪,像月光。
小宛见他离开,的确没有什么困意,所以慢慢地摸下床,一件一件穿上衣裳,凑到窗边,悄悄地看到暗淡的夜色里那人影的确远了,才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支火折子,点燃案上的蜡烛。
蜡烛一亮,他立即就察觉到,本也没打算走远,缓缓地又踱回了廊下窗前。窗边映出一道秀丽剪影,她伏案不知在做什么。
他便驻足看了半天。
好似看个影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有十足的趣味。
小宛自然不会再抄什么鬼的金刚经了,她现在作为堂堂一国的公主,实乃一个实打实的富婆,坐拥无数话本子,她记得上次看的话本子还没有读完,所以摸出来继续看。
哪知道越看越精神起来,毫无睡意,她一面在心底念叨只怪这位作者写得太好,一面津津有味地读了大几十回。
然而等她终于觉察到一丝困意,掩嘴打了个哈欠,预备起身吹灯睡觉时,哪里料到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所以站起时尚且有些晕眩,便踉跄了一下。
也便在她匆匆要找扶的时候,一人闯了进来,忙地搀扶住将将要倒的她。
她看书看得迷糊,现下抬起眼,望到一张焦灼的脸,她还没有开口问,就先听他着急说:“怎么又觉得晕么?”
她那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间不上不下的,就是这样一句话的功夫,她的脑海里先后浮上来两个名字。
姬昼?还是卫明?
这张脸未免太熟悉,令她到了每次见到,都要心惊一番的程度。她的目光扫过他的五官,俊美艳丽,那夜看不清,原来是这样相像?
何止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便是他身上的这一份气质,几乎也是如此沉稳慑人。若不是觉得姬昼他出现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几乎要以为他是他了。
但若是深思,却应该知道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又怎么会有这样成熟的气质?她却没有深思,一灯明灭,她觉得是卫明,那也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于是说:“没有,大抵是,看话本子看太久了……你怎么没有回去?是不识得路么?那我带你回去?”
卫明却是眼眸一暗,声音低低:“卫明离家万里,举目无亲,……殿下是卫明唯一可以倚仗之人,殿下可否允我留在这里一夜?便是……陪伴殿下一夜也好。”
第115章 小郎君们
小宛略有些诧异, 说:“那……”但她心中实在犹豫,所以犹豫了良久,卫明的神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她望到他的面色,心就软了下来,说:“好吧。不过, 你睡外间,不能进来。”
他立即喜上眉梢一样应了,连带他的眼睛里似都闪动着星星。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望她, 搞得她都觉得似是什么生离死别。
小宛以为这已经算完, 不预她刚吹了灯躺到床上,袅袅的烛火流烟里, 她仿佛又望见了一道人影,就立在内室与外间相隔的落地罩外。隐约地他举了一盏红烛, 可以照见,他披了一件外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小宛既然望见, 也不便继续装傻, 索性坐了起来, 遥遥地说:“卫公子怎么了?若是还是睡不着, 檀木柜抽屉里有安神香, 你可以点上试试……。”
她却不怎么看得清烛火微弱光下他的眉目,只觉得他似在看着她, 茫然, 无助:“我。”他似乎是这样说, 剩下的话却又没有了。
她寻思, 到底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着什么事会这么为难?
她也迷茫地望着他,却见他又往她这里走过来,最后停在她的床边,垂着眼睛,这样盈盈的灯火里,她有些无措地望着他,却听到他低声恳求说:“殿下可以抱抱我么?”
小宛“啊”了一声,但是大抵是有了刚刚的认同感,觉得反正他也是她的人了,那么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所以在犹豫后点了点头,张开胳膊,笑得眉眼弯弯:“喏。”
他将蜡烛搁在了床头,坐到床沿边,缓缓地靠近,缓缓地相拥。
她这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似乎是一抹极淡的松檀气息,但那气息一眨眼仿佛就飘得不见了,她再去仔仔细细地嗅时,只残下了贵公子们惯常用的那种熏香。
他将她牢牢地固在怀里,他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仿佛稍微松手,就不见了。
只是相拥,就让小宛愣了愣;她的脖颈里,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
窗外兀地有两声极嘶哑的老鸦叫,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明儿就叫后院里最能上树的那个伍郎君去捣毁它们的老巢。
次日醒过来的时候,小宛习惯性地翻了个身,胳膊啪地打中了什么,她惊得清醒,侧头陡然望到映着熹微晨光里那张俊美容颜。
和煦的晨光里,他的眉目温柔清和,少了夜晚时那样的破碎的锋利的美感,却叫人见到这样的容颜,就能心生欢喜。
天下谁不爱美人?
这样长长的眉,潋滟的眼,何况,他只在望着你笑。
她惊叫:“姬……”
只发了半个音便生生打住,她望见他清澈的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她,眸中笑意清冽,望到她这样醒了,还极暧/昧地握住了她刚刚打中他胸膛的那截手腕,指尖若有若无的摩挲过,她心里登时起了阵战栗,还强撑着她这公主殿下的威仪,说:“卫明?你,你不是睡、睡在外面……?”
他弯起眼来一笑,叫小宛几乎又看直了眼。美人这样灿烂明媚地笑时,比什么含愁带怨的要好看呢。
她便又回想了一番,在过往记忆里,似乎没有见过姬昼是这样笑的。
他的嗓音有些薄哑,反而添了一丝旖旎似的。他将脸凑近她跟前,惹得她直往后挪,但一不小心挪过了头快要摔下床时,又被他握着手腕轻轻一拉,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故意的,大力之下她虽然被拉了上来,离他的距离却近到了鼻息相若。
她慌乱地瞥开了目光,脸颊上似染上朝霞般的红晕。
他以那般薄哑撩人的嗓音在她这样近的面前说道:“是我舍不得殿下。殿下,别赶我走好么?……”
小宛鬼使神差地答了个“好”,见他笑得绚烂,眼若星辰璀璨,立即轻咳两声,正色道:“卫公子,虽然我之前……但是你,你要知道,长生殿有长生殿的规矩。”
他的眼里立即便又失落下去。
小宛看得稀奇,他的情绪,或喜或悲都写在他的眼睛里,这样容易看穿,仿佛洁若白雪,纤尘不染,眼里望到的是什么,映出的就是什么。
而不像他……眼里总是静水流深一样的沉静。
她便听他说:“殿下身边,来来往往有那样多人。卫明没有一点不同么?”
小宛断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怔了怔,心想,你自然不同,至少……
她敛下了目光,抽回了他一直握着的那截手腕,他的指尖划过她掌心,令她觉得似曾相识。
她说:“于我而言,每个人都不同。卫公子自然也不同——”
她觉得纠结这些乱七八糟的实在没趣,索性又坐起身来,淡淡地说:“稍后,有人领卫公子去后园。”
长生殿的后园,是个类似于后宫的存在。后园里院落重重,住着岐川公主她的小郎君们。
但是小郎君们虽然每天都在翘首以盼公主殿下在夜晚驾临,但是一次都没有。好不容易听到了一点儿消息,竟然是一个新的叫做卫明的小郎君。
小郎君们,多有还算不错的家世,听闻了这个小倌出身的卫明时,起先自是极其不屑,所以有人则问道:“那位卫公子出身如此,又是怎样得到了殿下青睐的呢?”
得知是因为卫明他有幸被殿下轻薄后,他们愣住了,从不屑,变成了羡慕。
长生殿里大家都是和平相处的,因为殿下对他们全都没有兴趣,至多是打麻将三缺一的时候才叫他们过去——其他时候,都是不会理他们的。
他们这是听说了卫明的特别之处,不由升起了危机感。
所以殿下回来那日,他们在后园里列队欢迎,准备看看是何方神圣,诱得一向清醒自持的殿下能够破戒。然而他们左右都没有等到。
直到第二日一早,他们在园中逗鸟打太极的时候,望到一个人闲庭漫步似的步进来,仿佛还温和有礼地同他们颔首算作见面,逗鸟的愣住,打太极的金鸡独立立在原地半天,喝茶的回头半晌,茶都四溢了——这才迟缓地听到有谁在那人走过以后,赞叹了一句:“好漂亮的男人。”
他们于是也明白为什么卫明能比他们得宠。
姬昼到这园子里转了一圈,皱了皱眉。望了一眼飞檐碧瓦,画栋雕梁,这长生殿里一亭一台莫不轩雅精致,看得出,她那哥哥是很疼爱她的。
但是,就他一眼望过去,各色各样的男人,几乎跟雨后春笋似的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
他的眉蹙得就愈发深了。
那里头,有清冷淡漠的,有温润如玉的,有肆意张扬的,有美艳逼人的。
他揉了揉眉心,难言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小郎君里最有存在感的是伍大夫家的五公子,人称伍郎君的伍小寒。
每逢大家的屋顶漏水时,都是伍郎君他热心肠地去修好,大家因此对他很尊敬。
伍郎君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最能上蹿下跳,给大家带来欢乐。伍小寒率先看到新来的那个男人他临池照孤影,孤芳自赏般站那儿一动不动,就主动地肩负了大家的期望,过去打探打探消息,是以,他拎了一壶酒两杯子走到那个男人的跟前,拍了拍他肩膀。
“小兄弟?你是新来的?”
那个男人没有太多表情,但是眼神平和地朝他笑了笑,说:“是。”他目光扫过他手里的酒壶杯盏,便已笑道:“在下并不饮酒,恐要负君美意了。”
方才他没有回头时,伍小寒还觉得不过是个没多特别的漂亮的男人,但他这转身的一刹,却叫他感到了沉沉压迫感。
比之他们素日以冷漠著称的陛下,更甚的压迫。
他一个失神,手里杯盏没拿住跌下来,那人却轻而易举地接住,微笑递还给了他。
“小兄弟,你身手不错啊?”伍小寒打了个哈哈寒暄说,又很自来熟地说:“你昨儿个夜里怎么没有来?”
伍小寒却看到他眼神虚虚实实地,不晓得回忆到了什么,半晌开口,像是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事情:“哦,你说昨晚?殿下留我在前殿夜宿罢了。”他一笑,容色昳丽堪比池畔那两株似火的榴花。
留下伍小寒一人在他身后,愣怔着见他逐渐地走开了。
他实在为自己那帮兄弟担忧,以后不会连陪公主打麻将都没戏了吧?
不过,伍小寒作为后园里最受尊敬的小郎君,并非浪得虚名。因着不一会儿,殿下身边伺候的念秀姑姑就来寻他:“伍郎君可忙?”
“不忙,不忙。姑姑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他这般嬉皮笑脸,哄得念秀扑哧笑出来,说:“倒也没什么。殿下她今早突然吩咐,说不知哪儿又来了一窝老鸦,晚上聒噪吵人,叫请伍郎君去捣了它们的窝呢。”
伍小寒道:“上回捣了它们的巢,又来了?看我这回不好好儿地收拾它们一顿!怎么敢扰到殿下的好梦?”他作势撸起袖子,跟那位姑姑又寒暄说笑了片刻。
但也就是这样片刻,他们都没有发觉,原本驻足在柳树下四处打量端详的那个新来的漂亮男人就不见了。
等伍小寒他带足了工具,领着他的好兄弟们一起找到那颗老鸦们最爱的老柳树,正要施展拳脚——大家抬起头,在密密的柳枝间,微风拂动下,坐在柳树枝杈上那个白衣少年在斑驳阳光的照耀下不甚分明。
他目光却没有看向他们,而是越过他们,望到了那里站着的一个女子。
他不自觉地就笑起来。
他没有束玉冠,而是拿一根红绳子绑着高高马尾,墨一样的长发,垂坠的红绳一晃一荡,在五月的清早里,竟然有些勾人。
“卫明?你快下来!”她朝他叫道,这柳树这样高,他是怎样爬上去的?她连望着这样高都有些晕眩,他却还那样安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小宛见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绳子,三下五除二地就顺着绳子稳当当下来了,把一众小郎君看得目瞪口呆。
饶是最精通爬树之道的伍小寒,也张大了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大家就望着他下了树,手背在后面,眉眼间笑意泠泠,走向公主殿下。他们不知怎地就自发让开了一条道,看他这行止带风站定如松的模样,暗自又觉得矮了一大截时,他们就听到殿下她一声大叫:“啊——你拿开,你快拿开呀!我不要看!”
只见他变花样似的,倏地从背后变出两只用绳子捆的老鸦递去殿下面前,老鸦便呱呱地叫;殿下她跺了跺脚,说:“你真坏。”
说完就跑走了。望着她背影,他摸了摸这对老鸦的翅羽,嘴角还挂着笑,伍小寒便凑过来说:“卫兄弟,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