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却说:“伍兄有何高见?”
伍小寒一听他说话这样文绉绉的就有些不太舒坦,觉得这不符合他们后园其乐融融一家人的理念。他叹了叹,说:“殿下向善,素不杀生;卫兄弟当放它才是。”
却没有见他点头应和,而是顿了一顿,说:“不杀生?”
伍小寒以为他并不知殿下身上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热络介绍说:“是呀。殿下她身子不太康健,这般,也算行善积德,去求平平安安,百岁无忧。”
哪知他淡淡地蹙了蹙眉,说:“那我放了它。”
伍小寒便直赞他机敏活络。
他的心中却在长长叹息。不杀生未必能求长命,杀生却或许可以;拿它们入药,还有滋阴止血之功。
第116章 水漂
永安的夏日多雨。
长生殿里的日常便是每日四处乱晃, 祈祷能碰见殿下,搭讪两句,若是遇不到, 大伙儿四个一桌打牌也很不错。
饶是如此平淡如水的生活里,也总有那么一丁点儿波澜,比如能让四个原本不到半夜三更不散场的牌友在日落时分就散场回去的大事, 便是五月里的榴花节。
这是昭国的传统节日,据传是为了纪念榴花女神,取的是石榴多子多福的寓意。
自多年前先王薨逝,昭国战乱频仍, 在与齐国的大小战役之中, 割让了昭国北方的渭陵、长兴才平静了一段时日,所以, 休养生息是当前第一要务,榴花女神也跟着受到了崇敬。
是以, 榴花节作为这么个传统节日,也就有其传统可循,这几年都会安排小宴, 宴会上可以表演一二, 每年都叫长生殿后园里小郎君们争破了头。
也是因此, 他们便都将自己所长捂得严严实实, 生怕被人偷去了关窍。
倒不是因为你出彩殿下就会多瞧你一眼, 但你若不出彩,殿下是绝不会多瞧你一眼的。
小宛其实只是觉得平时很无聊, 而榴花节恰好是个很热闹的日子, 才很期盼它的到来。去年的榴花节上, 那个伍郎君他给她表演了一个西域的戏法, 大变鸽子,她觉得就很新鲜,于是也很期盼今年他又有什么新鲜的主意。
至于旁人么,她左思右想,想到那夜里观赏的卫明的舞剑,便也惦念起来,心里暗戳戳地想,这样的场合,他应该晓得该怎样做吧?应该吧?
小宛平日没有其他的事,但作为一个有封地食邑的公主,她每天致力于好好远程治理她的封地。但她显然在这方面的天赋很有限,所以经常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
每当她焦头烂额的时候,便会去园子里走一走。
念秀陪着殿下去园中时,果不其然地就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各色人影,知道每逢此时就是小郎君们的机会,也并不点破,只说:“殿下可要去看池中芙蕖,现都已经开了。”
小宛一面走,一面想哥哥前几日给小呆找的开蒙的名师好像有点凶,她望着那个老头都有些发怵,不晓得可会拿戒尺打手心?唔,还是要跟哥哥说说,换个温和点的。
她一面又在想,春季岐川那里的账本都送了过来给她过目,她看着便头疼,还有大半没有看,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糊弄她。
她的思绪便在这些琐事里杂缠住,终于,到了乌墨池边时,望见斜阳里的她的倒影,微微一叹。水波横动,一块石头斜飞进水里,连跳了十多下,恰在她的面前溅了个不大不小的水花,沾湿了裙摆,她啊地退了一步,念秀急忙道:“谁?”
小宛惊循着石头飞来的方向看去,望到池那岸的游廊前,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冲她笑。
那穿绿衣裳的小人儿乌溜溜的眼睛弯成月亮,咧开嘴,肉嘟嘟的小脸上全是快乐,他倒丝毫没有做坏事的觉悟,还朝她招手:“娘亲~”
而他身旁正扶着他双肩的那个白衣男子,笑得也甚是灿烂。
她行到他们跟前,这小人儿立即张着手臂往她怀里扑,锅贴一样贴到她腿上,软软糯糯地说:“娘亲!”
她叉腰低头看着他,“刚刚在做什么坏事?”这娃娃干了坏事,非但不害怕,还直往她跟前凑,心理素质非常强大。
小娃娃委屈地扁起嘴,就跟五月的天气似的说变就变,他回头,拽了拽身后白衣男子的衣袖,仰头说:“卫叔叔会打水漂耶——”
他又夸张地摇了摇他的两只爪子:“二十多个!”
他像是怕她不相信,夸张地重复了一遍:“二十多个诶!”
小宛立时忘记了刚刚水花溅到衣服的事情,那好奇心也就冒了出来:“啊,二十多个!我也要看!”
但她刚说完,旁边的念秀姑姑便轻咳了一声,她连忙收了她那激动的表情,也清了清嗓子,说:“唔,小呆,舅舅给你请了先生,你要收收心好好学习,怎么能还整天想着玩儿呢?——要是,要是……”
她偷瞄了眼到现在还没说话的卫明,话就溜出嘴边:“要是没有二十多个,那明儿就送你去见先生——”
卫明便笑了出声,她望向他,这人上回拿老乌鸦吓她的事情,她还没有忘。这时候竟然还敢笑?她抬眼见他眉眼笑意盈盈,像极了三四月时满树盛放的海棠花。
她撅了噘嘴:“不准嬉皮笑脸。”
他抿了抿唇,嗓音清和低回,却似含着几许暧/昧勾人:“但凭殿下吩咐。”
傍晚,斜阳落到乌墨池中,半池赤红荡漾,他们站在池边,小宛满脸惊艳地望着卫明他真的能打二十多个水漂,发出赞叹声来。
“我要学,”她朝他眨了眨眼,说:“教我嘛~”
她说完这句话,便下意识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却一愣,那双眼里短暂地闪过什么,她没来得及看清,就见他已偏过了眼睛,说:“好啊。”
小宛原本的水平就是丢个石头顶多响一两声,在他教学之下,掌握到了一些动作要领以后,过了半晌,竟然也像模像样地能响四五声。
残阳逐渐地落下西山,小宛猛地想起了那些烦心事,丢手里这一块石头时,便没有控制好力道,石头砸到水里溅了个大水花,但这次只有一响。
她有些疲惫地垂下了肩膀,望着涟漪缓动的池水,残晖渐暗,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
接着她便感到肩膀被人揽住,这样的力道自然不是念秀,她诧异地回头,撞上一双清明的眼睛,他的声音似有些担心:“殿下似有些烦心事……”
小宛心想,她都搞不明白的事,他又哪里能排忧解难,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的。”
哪知,她面前的男子眉头蹙起,嗓音仍然是那样清和低回,说:“殿下方才心有旁骛,可见并不是什么小事。殿下不如告诉我,或可……”
小宛摇了摇头,笑说:“真没有什么。”若真到了需要找个小倌来参谋的程度,她早就找哥哥去了,只是哥哥政务繁忙,她总去打扰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而已。
说罢,她目光掠过已经恢复了静谧的乌墨池,说:“卫公子,我先走了。”
她牵着小呆回去时,小呆还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看了好几眼。
小宛心里知道这孩子做梦都想着他爹爹,便是那回她半夜去看他有没有踢被子时,他察觉到后,装着说梦话的样子叫爹爹呢。
小宛回去自己的书房里,内监端来要看的账本,她顿时又觉头大,叫念秀煮茶过来。
念秀应了出去后,久久没有回来。她不由张望了两下,才等到念秀捧着茶盏回来,仿佛有什么喜事似的。
小宛便揉着额角哀叹说:“你竟还能笑得出来,我都快要愁死了。”
念秀见她面前摊开的账本,便照着那人的指点,一一地将法子教给了自家殿下。
说完以后,她家殿下惊奇地望她:“念秀,你几时竟然这么聪明了。”
念秀笑着说:“殿下且试试这些法子?”
小宛依言试过后,直拍大腿,说:“好精妙的法子。”她望向念秀,嘻嘻一笑,眉眼弯弯:“念秀,本宫瞧你,颇有女官之资啊。”
念秀忙摆手说:“殿下快别夸我了,奴婢也只是,只是……偶然想到了罢了。”
到了次日里,岐川那边送来的公文,又交到她的桌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望着就头疼。
大抵是望到了她的模样,念秀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又是遇上什么难题了么?”
小宛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翻开公文指给念秀看,说:“喏……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念秀瞄了两眼,便说:“那奴婢给殿下上杯茶来……”
小宛心里郁郁,你便是上一百杯茶来,她大抵也想不到什么绝妙的好方法来处理。
念秀这样一去,两刻钟才回来,小宛甚至怀疑她是去砍柴生火来煮茶的了,却见姗姗来迟的念秀又是眉梢带着几分喜色,她歪头看着念秀,接过茶来,小抿一口。
念秀的目光又落在了她面前摊开的公文上,说:“奴婢觉得,可以这样处理,……”她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堆,还分析了利弊,让小宛简直垂死病中惊坐起,坐直了身子,惊讶地说:“还可以这样么?”
念秀煞有介事地说:“这不过是寻常的处理这样的事的法子,殿下见识多了,自然就会了。”
小宛拧了拧眉,说:“你这语气……”
她觉得似曾相识。
然而只这两件事还不足以证明念秀她有女官之资,稍后两日里小宛的烦心事只要让念秀瞧见,她上一盏茶,便总能说出解决之道来,手法还甚是老辣,看得小宛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的以为念秀她是被哪位政客上了身。
叫小宛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她所不知的秘密存在。
于是她刻意地,甚至把此前冗积的疑难杂案拿了出来,说:“念秀你瞧瞧,这些个案子可有方法解决?”
念秀她笑了笑正要托辞出去沏茶,小宛拉住她说:“诶。”
第117章 休恋逝水
念秀一愣, 小宛摸了摸下巴,说:“我今儿不是很想要喝茶。”
念秀支吾说:“那奴婢去上些点心来?”
小宛仍是摇头,笑盈盈地说:“念秀, 你快帮我看看这几样陈年的案子怎样解开,”说着唉声叹气地揉了揉额角,说:“唉, 愁死了。”
念秀苦恼地看着卷面,俨然是也很烦恼,小宛打量她的神色,眼珠转了转, 说:“是我思虑不周了, 你干巴巴地看着,又怎么能想出什么解决之道呢?不如你出去走一走, 开放一下思路?”
念秀忙不迭地应道:“对、对,奴婢出去转一转……”
小宛便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抿嘴一笑,说:“那你早点回来哦。”
得了殿下的允准的念秀,连忙出了门去, 小宛见她的影子往右一拐, 不见了, 这才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等她跟到了长廊的转角躲在柱后, 远远地看到念秀走到围墙竹林底下, 朝墙那边扔了一颗石子儿,扑通一声落水, 小宛凝神看着, 只见那边走来一个白衣男子, 身姿颀长, 容颜卓绝,便只是迈步,都自有股他人所不能匹及的气势。
小宛惊了一下,捂着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却是背过身,心里百转千回。答案自然已经摆在她的眼前,但是她却另生了疑处——卫明,他作为一个十六岁初出茅庐的在登陵海苑打工的小少年,便能有这般的卓远见识么?
她又远远望了一眼,没有近前,反而转身回了书房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她秉持着,反正有现成的砖,不用白不用,既然他不明说,她就继续装傻好了。
她于是等念秀回来,一一提出解决的方法以后,笑眯眯地说:“念秀,你可真是本宫的解语花。喏,”她刚刚拾出来的一沓公文还亟待处理,便推到念秀的面前,说:“这些看着也觉得头疼,你再看看?”
念秀表情一言难尽。
将公文的那些问题交给了念秀背后的高人以后,她最近便觉得很是轻松,轻松到可以去关心关心榴花宴上将有什么节目。
她用完晚饭后,溜达着去了后园。
夏日天黑得晚,残照余晖里,一片蓁蓁向荣。天气闷热,她摇了摇团扇,一路总能“不小心”撞到饭后出来溜达的小郎君们,她一一地点头应了,却也没有跟他们同游的意思。
直到,她隐隐望到乌墨池分出的一条流向了茂密小松林的溪流,约七八尺宽,溪霞流碧,水声汩汩,她望向溪水对岸,却看到一道白衣人影。
那个人坐在一颗松树树桩上,背对着她,不晓得在做什么;她顿时起了好奇心。拎着裙子,踩着小溪里石头,跳过溪去,哪知她刚踩到第二颗石头时,却听到一声惊叫:“小——”剩下的音便被卷到水花声里。
她听到那声惊呼,身子随之一晃,差点跌到溪水里,背后一双手从后头扶住她的腰,堪堪教她在水中央站稳,那双手力道极大,她惊诧之余还在想,这下怕是怎么也跌不倒了。
斜阳里,溪水在落日余晖下泛着粼粼波光,流水潺潺。
她微微一愣,因站在石头上比他高一点,所以恰好能居高临下一点点。她侧过半身,有些讶异,原来那个在松树林里鬼鬼祟祟的影子,是卫明。
他涉水来到她面前,现下很显狼狈,连长发都凌乱极了,拂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她对上他的眼睛,一时又愣了愣。
漆黑深湛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渊谷,但是那里满是担惊受怕。她心想,她又不是陶瓷做的人儿,有那么易碎么?
她的目光下落,水花打湿了他大半衣裳,溪水没过他的乌黑靴筒,大概也浸透了。她埋怨说:“都……都湿了。”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嗓音却有些喑哑。“我以为,……”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弯下腰,说:“我抱你。”
她一愣:“啊?不、不——我可以自己——”但话没说完,脚下一空,已经被这人给抱在怀里,她挣扎着:“你,你放我下来啊!这大庭广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