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他低低说。但她没有看到他说出这两字的时候,目光远远地落在了远方,像是不敢看她。
她心中腹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哪里危险?刚刚,若不是你突然叫我,我哪里会站不稳嘛。”她说这话时,其实全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而且江南吴侬软语,她在昭国生活,便也染上南方的语调,语气里反而添了点撒娇的意味。但是落在他的耳中,却让他总读出一两分冷嘲。
他心有余悸,缓慢地踏过溪水上了岸,似有些魂不守舍,说:“是我的错。”
但是她扬着头瞧见了他唇畔没有一点笑意,于是说:“其实,这水这么浅,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就算再深一点儿的水也没事,”她眉眼弯弯,说:“我前年跟着念秀学会了凫水,哪像你要这样大惊小怪的。”
她说完,见他仍然没有望向她,反而似失了神,撅了噘嘴,怎么还敢走神呢?于是伸出小拳头,轻轻锤了一下他的左肩膀,“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嘛。”
她可不知这轻轻一锤,差点把他锤碎了,她惊讶地望他呼吸一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脸色仿佛很不妙了,连忙说:“卫公子,你怎么了?”
她现在对卫明的印象就是,一朵一碰就碎的山荷花。
卫明在苍白面容里笑了笑,这时却肯垂眼看她,已上了岸滩,他便将她轻轻地放下来,似有几分留恋,声音像是晚照夕风吹过,钻进她的耳朵里:“无碍的。”
她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她转移话题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偏僻,寻常都没有人来。”
他的眉睫闪了闪,耳根上竟然染上了薄薄的红晕,但是再望她时,又很落落大方一般静静地一笑,似是晚霞里无数的光彩,都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朝她摊开手,一枚小小的绿色香囊躺在他的手里,小宛有些惊奇地看着这香囊,半晌,说:“你做的么?给我的?”
他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目光含着期盼,望进她的双眼。
小宛有些迟疑地说:“你做的?”这枚香囊比寻常香囊小了一半,是墨绿色绣着松鹤纹样,这绣工有些幼稚,但还勉强能看,她虽然嫌弃,但是不好开口,说:“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呢?”
他又点了点头,夕风瑟瑟,他说:“荷包内装有藿香、薄荷、八角、茴香等,可以驱蚊。我在这里……是来采集薄荷。”说着,他笑了一下,手指抚到她脸颊边,她吓了一退,手指抚过去时,才发现被蚊子给咬了个包。
于是,也就略带不好意思地从他手里抓过了香囊,仔细地系在了腰带上,系完后她扬起脸来,开心说:“我收下了,记你大功一件。”
她便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似曾相识的欢欣。她听到他说:“那,我何时才能功德圆满?”
她笑了一笑,背对他随意地在岸上走了几步,才转过身来,眼里流转着几分动人光彩,嘻嘻一笑,说:“你读过昙鸾《往生论注》么?其曰,源自有漏心,不顺应法性,如所谓凡夫人天诸善,人天果报的因或果,皆颠倒、虚伪不真,因此称为不实功德。”
他闻言,心间一颤。人天果报,虚伪不真,……
他见她蹲下身,把手伸到清澈溪水里,侧影被斜阳拉得很长,落在他的脚下。
他说:“因果轮回。殿下,我从前不信这些,只是遇到你后,让我信了或许在过往大千世界里,种下了昔日之因,结成今时之果。”
她却侧过头来,朝他一笑,眉眼弯得像月牙儿,有模有样地笑着开口,字正腔圆抑扬顿挫:“那我要劝你,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这转眼便到了五月十五的榴花节,这时重要人物都要去王宫中的绍章宫赴宴,宴上安排了许多节目。
本来小宛只打算带小呆去——然而,她想到了某个暗中帮他解决了很多难题的高人,思索了一番,说:“把卫公子也带上,这样合理吗?”
念秀说:“本来是不合理的,但是只要殿下多带几个人,也就合理了。”
小宛点了点头,随机点了五六个人一起跟她去。
大宴在傍晚时分。小呆他们小孩子都去榴花海玩儿去了;宴上,哥哥倒是又介绍了几位温和清峻的翩翩贵公子给她,她这边还没表态,她旁边的卫明已经满饮了三大盏茶。
小宛惊奇地望他:“你喝这么多茶水做什么?待会儿还要上好吃的菜呢?”她觉得他冒着傻气。
他委屈地说:“殿下此时还理会我能否得享佳肴,可过会儿指不定就把我忘去了哪个犄角旮旯,还能记得我姓甚名谁么。”
小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哪知他竟然又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眼圈都红了,她吓了吓,听他掩着唇角,目光幽幽地落在茶盏,说:“我晓得我又怎么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咳咳……只恨我不如旁人的家世清贵;能有什么用处。反倒是个拖累。”
小宛心里百味杂陈,终于说:“他们清贵归他们清贵,你也没有半点风尘。”她叹了口气,谁让她轻薄过他呢,说:“好吧,我就装作听不懂哥哥的话好了。”
他蹙着眉,弱弱地点了点头,端的是易碎似琉璃般,小宛都怕一不小心就啪地把他打碎了。
却见他的眼中有一点隐约不可察的得意。
那几个清贵公子,原本是想要攀上岐川公主这位陛下最疼爱的妹妹,但莫名其妙好像就被她身边那个漂亮的男人搅黄了,心里自然非常之不爽。
退回自己的席位上时,其中有一个瞧了对面那男人半天,低声同另几个说:“我晓得他,听说,他就是殿下从钤京带回来的男人。”
另几个也是因为没有得逞,而十分恨恨瞧着对方,说:“他是个什么东西,三言两语就叫殿下听了他的话。”
那个便说:“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人。哼,待会儿爷便叫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但他们这边正在打量他时,他却也丝毫没有回应,反倒云淡风轻,举止优雅,一直含笑望着身侧的女子。
等宴会开场,榴花节上应表演的节目里,长生殿照例要出三个,果真有伍小寒伍郎君的新鲜戏法,是一场大变活人,把人从箱子里变没了,又变出来,大家看得十分欢喜。
另有两个,却很缺乏新意,无功无过。
大抵正是逮到了这一点,对面那个贵公子便举杯笑道:“微臣记得殿下身边那位郎君,于剑舞一途上颇有造诣,师从名师,又有家底传承;既逢榴花佳节,何不给大伙儿开开眼?”
小宛原本还以为他报了名的,可这个不争气的,就这么淡然地,让她想要看也无从看。
这时听闻那边的人的话,心里没有别的想法,只在想他提得真是时候啊,正合她心。
所以,她也没有主动说什么,眼神期盼地望着他,却见他,少见地面容有些严肃。
另一个贵公子便添油加醋说:“是啊,否则殿下也不会大费周章带卫郎君回永安,想来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便求殿下让我等一饱眼福——”说着,像模像样地朝小宛作了一揖。
小宛这推拒不得,低声说:“要不,……你……你可以上台么?”她见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神情凝肃地望着她,她又续道:“你那晚舞得便很好,不求你发挥得超常,你便是随意露两手,也能够、能够叫大家折服了呢。”
可是他的神情却愈加奇怪,没有回应她这低声的好言好语的商量,反而神情端严肃正,嗓音淡漠:“我的剑不能娱众。”
那几个打着如意算盘的贵公子霎时就愣住,这小倌儿在说什么?那其中一个便讥讽道:“卫郎君是什么出身,说这番话来时,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么?难道说,咱们只不过想一观卫郎君的风姿,也成了心怀不轨之徒?卫郎君这句话好生没理。”
但他话音戛然而止,面前落下一截头发来,飘忽地落他的手心里,那贵公子吓得啊地叫了一声,惊恐地指着卫明——“你,是你?是……”
叶琅皱了皱眉:“什么?”
他旋即看向卫明。
只见坐在小宛身边的那个男人端着茶盏温和一笑,眼神沉静,微微颔首,说:“——只能杀人。”
连起来就是,“我的剑不能娱众,只能杀人”。
小宛压根没看见他拔剑,目光逡巡了一番,终于发觉桌上原本放着的用来切水果的小刀不见了。大抵是注意到小宛的目光,他侧过头来,说:“若是剑,他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小宛听得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怎么觉得好危险。
她为掩饰自己的惊惶,连忙也端起桌上一只杯盏,猛灌了一口,还没意识到这不是茶,倒有些甜味。她喝完以后,过了一会儿,却终于感到头晕,原来又中招了,这又是九霞清醑。
见她这个模样,揉着额头,就晓得她已微醺。他便在她耳边说,“殿下可要出去吹吹风,醒醒酒?”
她应了一声,酒劲还没有那样大,临去时,叽里呱啦地吩咐了念秀说什么什么。
他便搀着她悄悄出了殿门。
斜阳还残挂天穹,他们一出殿门,他便打横抱起了她,她挣扎了两下,便没有继续扑腾了,反而抱着他的脖颈,依稀里,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她若有若无地唤了一声“白天”。
她潜意识里是觉得他们相像的——但是相似的不是那个冷漠的、高高在上的晋王姬昼,是那个她喜欢了很久很久的“白天”。
可那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怎样美好,都是假的。想到这里,她伏在他的胸口,哇哇哭出来。
他有些无措地,不知是不是哪里碰疼了她,怎么这会儿哭起来,低声地安抚她说:“小宛,……是哪里碰疼了?别哭,别哭……”
她却还能在依稀里辨认出他叫她小宛,便没有继续哭了,模糊记起这个是卫明,立即板着脸说:“你怎么,怎么刚刚都……都不愿意舞剑嘛,明明很好看的,我也想看。”
他一愣,但是说:“你想要看?”
她狠狠地点头。
他面上犹豫,说:“但是……。”他所习的剑,却只是肃杀。他说:“改日,我单独给你看,好不好?”
她嘟了嘟嘴,说:“好吧。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他说:“去醒醒酒。若是觉得困倦,就先闭上眼。等到了,我再叫你。”
她很乖巧地就闭上眼睛。
耳畔风声掠过,她原本都快要睡着了,却听到一缕温和的声音响起:“到了。”
她不情愿地睁眼,却正处于水滨岸上。溪水流深,月光皎皎,斜阳早已连最后一点儿也落得不见了,这时天色昏冥,碧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将圆的月亮。
松林间,松风吹动,略沾寒气,萤火虫在其间飞舞,或明或灭,看得她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欢喜地追过去,站在萤火虫之间,说:“萤火虫!”说完,她似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之处,吐了吐舌头,说:“这是什么地方?”
她一回头,就撞见一双带笑的眼睛里。立在她身后的白衣男子嗓音清和响起:“是那一日,殿下涉水而来的松林洲。”
她被这清寒的晚风略微一吹,酒意便有几分醒了,她又跌跌撞撞地跑到溪边,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她从未觉得夏夜的气息是这样清爽。
她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卫明走到她跟前,抽出素帕替她揩了揩纷纷滚落的水珠,她一愣说:“卫公子,谢谢你。”
“谢我?”他原以为是指的这件事,正想说这又有什么,但及时打住,却听她果然还有后话,“谢你为本公主分忧解难,唔,我晓得念秀她哪有那些个本事嘛。”她嘻嘻一笑,俨然酒还没有彻底的醒。
她的眼睛里盛着今夜的月亮。
他心底一软,神色温柔,说:“殿下若要谢我——”
“谢你当如何?”她这话未落,下一瞬就已被猛地揽住腰身,带向身前,贴到他的怀抱里,他低着头,唇凑到她的脸颊边,气息热烈地扑过来,惹得她心尖酥痒难耐。一面心跳得厉害,一面着急道:“有什么就、就说呀,……”离这么近,这、这算什么……
猝不及防地,他吻在她的唇角。
他只这匆忙的一吻就直起身。固住她的双臂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眼睛流连在她的双眸中,她樱唇微张,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那里仿佛留下了某种炙热滚烫的痕迹,烫意绵延到她的脸颊上,仿佛烧成了连片的粉霞。
她有些发怔,仰起头,眼里却仿佛看到了别的人。这轻浅一吻,她所想起的,不曾是大兴宫中那些缠绵悱恻的日子,也不是在盈光寺的半夜的激烈相拥;她思绪却飘飘忽忽地落在瀛海上漂浮的无数盏雪白优昙花,还有瀛海行廊里,那一个浅浅的、蜻蜓点水般的吻。
她的目光落向月亮的方向。她惆怅起来。
他并不知她为何惆怅,握紧她的双手后,想了想,说:“是我亲得不够卖力?”
她瞪了他一眼,狠狠抽回了手,方才那许惆怅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她说:“你怎么能偷偷亲我?别的人……,别的人可绝不敢这样!”
他说:“守则里也没说不能亲。他们没有做,那是他们没有我聪明。”
小宛简直被他气笑了。
却听他正了正色,说:“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小宛说:“为什么要告诉你呀。”她嘟了嘟嘴,说:“你倒是……”
他笑得倒是艳丽动人:“我倒是怎么样?”
“你倒是很……”她打住了差些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你倒是很像那个狗男人”,捂了捂嘴,说:“你倒是很多管闲事。”
“殿下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不是多管闲事。何况……”他极委屈地说,“方才是我站在殿下面前,是我亲到了殿下,殿下却在想着别人,我怎么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