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孟夫人, 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的“哥哥”, 觉察不出周遭睇来的异样目光。见云雾敛不搭理她, 她两条细眉不禁垂垮下来, 眼里也泛起些许湿意,“哥哥为何不说话?”
女子甜腻的馨香盈盈荡来,仿佛无形的丝线, 能渗入人的肌骨, 纠缠住人的心肺。
云雾敛背脊一瞬僵直,瞳孔几乎缩成豆子般大小。
一声声“哥哥”宛如有实质,冲入脑海,掀起狂澜。无数尘封的过往便如决堤的江水一般,轰然浸漫过他全身, 恍惚间,他似又瞧见了那个雪满千山的夜晚,孤月赤红, 鲜血如泊, 女孩抓着他的手,同样一张泪眼婆娑的脸,却是声嘶力竭地质问:“哥哥, 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
云雾敛几近窒息, 一把甩开她的手, 踉跄着连退好几步。光洁的额头沁满汗珠, 嘴唇也宛如浸在水中的画,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哥哥!”孟夫人担心不已,唯恐他摔了,忙要上去搀扶。
云雾敛却奋力甩袖,大喝道:“不要过来!”如避洪水猛兽般。
人不慎撞到身后的小几,上头一盆兰花摇了摇,“咣当”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孟夫人下意识就要过去扶,可撞见他排斥的目光,她心头趔趄,咬紧下唇,生生停住了脚。泪珠在眶里打旋,像是晨间花瓣上的露珠,摇摇欲坠。
云雾敛心仿佛被那滴眼泪狠狠拧了一把,本能地朝她走了两步,手也跟着抬起。却也仅是一瞬,他便停住脚,“唰”地将手收回背后。
五指骨节在宽袖底下咬得“咯吱”如山响,额角青筋都爆起了几根,他却还是冷冷撇开脸,面无表情地说:“你认错人了。”
日头自门外斜来一缕笔直的光,尘埃起伏不定。
明明不过一根指头的宽度,却宛如银河一般,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满屋人都因为这一声,而彻底安静下来,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很长一段时间,连呼吸声都带着逼仄和小心。
直到门外飘来一声急切的:“云旖!云旖!”
元曦循声看去,就见孟之昂提着袍子,满头大汗地从月洞门外匆匆往这跑。瞧见卫旸,他还愣了一愣,忙不迭收起悬在门槛上的脚,躬身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方才寻夫人寻得急,未曾发现殿下也在这里,多有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想是念妻心切,他也不等卫旸开口叫“免礼”,就心急火燎地撩袍迈进屋门,扶住他夫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帮她抹去眼角挂着的泪珠。
眉宇间凝满急切之色,却仍是缓着声口儿,轻声问:“怎的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而那位名叫云旖的女子,也似因丈夫这一声温柔,终于掉下泪来。所有坚强和伪装都顷刻间崩塌,小鸟般依偎进他递来的温暖臂弯。
冬日的暖阳金灿灿蔓延了他们一身,俨然一对恩爱异常的璧人,羡煞旁人。
然元曦却清楚地瞧见,云旖的双肩在被孟之昂触碰到的一瞬,小幅颤抖了一下。
不是被突然递来的怀抱惊到的那种讶然,而是一种深刻在骨髓里、积蓄已久的恐惧和排斥。本能地想要抗拒,却又不得不强迫着自己去接受……
幅度虽极是细微,但也分明清晰。
元曦由不得微微眯起眼,狐疑地打量起他们三个人。
说起来,那日在铜雀台,卫旸告诉她有关云雾敛的事之时,的确是曾提到过,他在蜀中有一个妹妹。只是没说她后来怎么样了?瞧眼下的状况,应当就是这个云旖。
父亲与世长辞,兄长离家逃命,她一个女子无依无靠,日子想来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云雾敛连妹妹都不认了?且单瞧云旖这一身绫罗,冰肌玉骨,也不像是被人虐待过。
到底是怎么了?
“我还当是什么人,叫旖儿哭成这样,原是你啊。”
沉默中,孟之昂忽然牵起一侧唇角,冷冷讥笑,“云雾敛,你还是不是男人?当初你杀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了。自己是爽了,痛快了,可曾想过旖儿该怎么办?!
“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又要给自己的父亲守孝,又要应付你的仇家,帮你擦屁股。若不是遇上我,她就要被卖去秦楼楚馆。这会子你见到的,可就是她的坟冢了!”
几句话宛如惊雷,劈得云雾敛身形一晃,猝然转过头,脱口轻唤:“旖儿?”
孟之昂却是一个侧身,径直截断他视线。黢黑的双眼仿佛凝结了一整个冬日的霜寒,眸光死死透骨。
睨了睨他,又觑了眼不远处的卫旸和元曦,他冷声一笑,道:“而今云公子是攀上高枝儿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想来也不再需要我们这些穷亲戚帮衬。旖儿现在过得也很好,我会代替你这个没用的哥哥,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咱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云公子不再打扰旖儿,我念在你和旖儿血脉相连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云公子再想今日这般,让旖儿流泪,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说完,他便低头对云旖道:“走吧。”眼里的冰霜化开,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云旖抹了抹眼角,迟疑地看了会儿云雾敛,多少话语都欲诉还休包含在那双朦胧泪眼中。末了,却还是朝孟之昂点头,由他揽着自己的肩,从屋里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