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马车渐渐的出了小甜水巷,却没注意到后头,有一名少女正望着马车的方向狠狠的攥紧了拳头。
但她没有追马车,而是循着记忆去了门口有青竹的小院。
时至深秋,李园却不显得寂寥,沿途竹菊错落,静水深流,与夏日里俨然两种气象,闻予锦一路过了抄手游廊,最后来到雅室里头。
徐叡看好几个菜色,便叫闻予锦自便,闻予锦当然不会客气,菜牌都不用看,直接报出几样爱吃的菜和果子。
她没注意到,当看到她熟练的报菜名的时候,徐叡眼底蓦地浮现出一抹异彩。
菜上的很快,桌子立时摆满了。
秋风送爽,半卷的细篾帘子随风飘动,周遭全是食物的香气,在如此宜人的环境中品尝自己喜爱的美食,简直是一种享受。
影随光动,日头微微偏西,便有日光斜照进来,而她处在光里,引得他不由自主的注视着。
闻予锦吃的痛快,一抬头发现徐叡似乎在看她。
看什么看,还等着我还你挑刺不成?今天又没有鱼,有鱼也不给你挑刺了。
她直接看了回去,谁知,他又收回目光,只顾着夹菜。
闻予锦心道,算了,也许是看错了吧。
吃饭要紧。
两个人各吃各的,雅室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食物的声音。
徐叡忽然觉得满足。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罢了,却又显得珍贵。
他喜欢此刻的宁静。
心隙入水,温澜潮生。
最后上来一道椒麻水鸭,水鸭便是青蛙,椒麻则是胡椒和茱萸调处来的味道,很是辛辣,是这里的招牌菜,闻予锦吃着吃着眼睛红了。
徐叡端给她一盏江瑶清羹:“怕辣?”
闻予锦吸吸鼻子:“有一点。”
她是想爹爹了,这道椒麻水鸭是他最爱吃的菜之一,蛙肉味道没变,但是其他的都变了。
她明明还生活在之前的世界里,京城的街道也还和以往一般车水马龙,熟悉的人也都还在,也都还惦记着她,但是她并不能再做更多。
最难过的是,爹爹的忌日就要到了,她甚至找不出理由去祭奠。
所以她实在不理解韩娇娘,为什么会离开亲爹,三年不回来。
心里这样想了,便也问了出来。
徐叡挑眉:“你很想她回来?”
闻予锦拿着调羹喝汤:“我又不是认识她,就是见韩师父有些难过……韩姑娘为什么离开啊?这么多年没回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吧?不过我并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就没有什么好评判的。”
见徐叡一双凤眼直勾勾的扫过来,她连忙介绍道:“我可不是要探听你们的消息!世子不必说了!”
徐叡无所谓的哼了一声。
雅室双侧通透,闻予锦吃完酸甜爽滑的蟹酿橙,就放下了筷子。
窗外有水流的声音,还有其他客人交谈的声音,吃饱后有些犯困,闻予锦去看徐叡,却见徐叡的眼神正似有若无的飘向斜对过的一间雅室。
与他们半敞开的帘子不同,那边帘子整个都放了下来。
徐叡神色莫测的注视了片刻,然后对闻予锦道:“走。”
闻予锦连忙起身,跟上他的步子。
后头传来一声呼喊:“叔嘉?徐叔嘉!”
徐叡只好回头,松开闻予锦的手,与那人拱手:“寿康郡王。”
寿康郡王魏景昭快步上前,在距离两人还有五六步的时候停下。因为奔走得太快情绪又过于激动,脸颊攀升上来两团微红,可见他的皮肤有多白净。
他盯着徐叡,最后又落在两人重新握在一起的手上,脸上似怒还嗔,似恨又爱,看闻予锦的眼神就像是几世积累的仇人。
闻予锦先是注意到他冶丽不俗的容貌,下一瞬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她想要挣脱,但徐叡却把他拉得更紧了。
徐叡:“十两。”
闻予锦坐地起价:“我累了,没有一百两怕是休息不过来。”难怪请我吃饭,原来是有目的的。
徐叡瞪了她一眼:“五十两,不能再多了。”
闻予锦眉眼弯弯:“成交!”
两人声音压得极低,贴的也极近,为了照顾闻予锦,徐叡还特意低头,上半身微微倾斜。
他看她一眼,她笑,他也跟着笑。
魏景昭看得眼睛都红了,几乎是含着泪意上来质问:“我请你来李园吃饭,等了你一个中午,结果呢,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你明明来了,却对我视而不见!”
闻予锦眼睛都瞪圆了,有瓜!
还很大的样子!她要吃瓜!
但同时,她又觉得她快要被这位郡王的眼神戳出窟窿了,好在徐叡上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语气如常的道:“我记得并未应承郡王的邀约。再说了,今天要陪内子,不方便。”
“不方便?可是我等你了一个多时辰!”魏景昭哽着脖子,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来李园的都是显贵富贾,园子里布置得雅致,客人们交谈声也不大,所以他这一喊,不少雅室的客人都掀开帘子张望。
徐叡并不想被当做猴看,又拱了拱手:“天色不早,我们还有别的地方要游玩,告辞。”这个“我们”当然是他和闻予锦了。
魏景昭睚眦欲裂:“徐叡,你混蛋!为了个女人,你竟要跟我翻脸么?”
女人怎么了,你这样说我可就不高兴了,闻予锦回头,挑衅的瞪了他一眼,然后软软的靠在了徐叡的身上,撒娇道:“我累了。”
徐叡顺势揽住她,轻声道:“别动。”
闻予锦感觉他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原来是一片金色的落叶。
那落叶托在他满是厚茧的掌心,竟然格外的好看。
徐叡要扔,闻予锦却握住他的手臂,然后把那片落叶接了过来:“怪好看的,留着吧,这是你第一次带我出来吃饭,我想留作纪念。”
徐叡的眸色忽然加深。
胸中仿佛有什么在激荡,撞得他胸口一阵酸胀,却又无比满足。
闻予锦冲他眨眨眼睛,他才恍然醒悟,这不过都是演戏罢了。她倒是会加戏,就是不知道要不要加钱。
魏景昭一直跟到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脸上的怒意和委屈交织在一起,呈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来,在他的注视下,徐叡小心翼翼的扶着闻予锦上马车,珍视的样子像是在对待一样稀世珍宝。
不仅如此,不爱坐马车的他,竟然也跟着那闻氏进了马车。
真他.娘.的混蛋!
……
马车上,闻予锦眼神乱飘,总是时不时的去看徐叡,又在徐叡即将看过来的时候收回视线。
这可太劲爆了!
早先,因为徐叡大龄不婚,不光不娶妻,甚至连个妾室和通房都没有,就隐隐传出他有某种不太寻常的嗜好,但是碍于他鬼见愁的名声和执掌禁军的权柄,谁也不敢说什么。
原本闻予锦是不信的,没想到传言还真有些道理。
眼看徐叡再次看过来,她连忙调转视线,但徐叡直接凑了过来:“怎么,发现为夫的俊美了?”
“咳咳咳!”闻予锦差点没呛死:“你凑这么近干嘛?你不对劲!”
这会儿又不用演戏,做给谁看啊?
徐叡冷哼一声:“怎么不拿出之前捅我的气魄和勾.引我的能力。”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可是个男人呐,怎么能揪着这种小事不放,她总结了一下思路,重新用上了敬称:“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今天天气不错,我们来谈谈酬劳的问题吧。”
徐叡闭上眼睛:“不谈。”
闻予锦很气:“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过河拆桥了?之前陪着您去韩师父家,您请我吃饭就算了了,但是后来的戏才是重点吧!您分明就是故意的!”
徐叡睁开眼睛:“什么故意的。”
还装傻?当然故意做戏给那位郡王看啊,闻予锦气得胸前一阵起伏:“不行,今天要么给钱,要么……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呵,你不是说不探听听我的消息么?”徐叡嗤了一声。
“可是……”我实在太好奇了,闻予锦再接再厉:“难不成您真的是个负心汉?”
明知道她是在用激将法,徐叡却忽然想到她看的那些话本子,于是他开口了:“丢开你脑子里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我跟他之间没什么。”
闻予锦心道,我信你个鬼!
她那浅显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徐叡,于是他继续道:“这些宗室子弟不知人间疾苦,风花雪月的本事不少,但少有能顶事的,这魏景昭心便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曾经跟他接触过一段时间,发现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所以才用了个迂回的法子,希望他不要冥顽不灵。
闻予锦点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听,然后示意徐叡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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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她的眼睛明亮极了,带着对劲爆消息的无限渴望。
徐叡手比思维还快,忽然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儿:“没什么可讲的,少打听这些。”
他露出兴致怏怏,一副无心谈论的样子。
实际上是在想,我怎么就上手了?
“嗯?没什么可讲的?”闻予锦摸摸脑门,不疼,更多的是惊诧于这人竟然能干出敲人脑门的事情来,她道:“那您干吗利用我,让他对您死心?”
徐叡忽然觉得头痛,她有的时候明明心大的很,怎么这时又是这般洞察入里。不过他这个人啊,怎么可能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于是他干脆坐到了闻予锦的旁边。
马车歪了歪又恢复了平稳,闻予锦仍旧是一副“我要听八卦你快讲”的样子。
徐叡眼睛微微一眯:“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也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这次是不是又要狮子大开口。”
闻予锦的心高高的抬起,又松了一口气,暗暗骂他,有话就不能一口气说完么?
然而,马车就这么小,他又靠得这么近,周围全是他的气息,那是冬日枝头的雪,干净凛冽,清爽铺面。
但原先的距离感,没了。
闻予锦的心不争气的一跳:“我……我什么时候狮子大开口了?我良心生意,童叟无欺的好吗!”
徐叡注意到她的气势已经弱了下去,越是这样越是她在虚张声势,他心里有些满意:“既如此,再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闻予锦红着脸,想了想又道:“不管什么地方,都得是另外的价钱!”真的是,今天赶了两个场了,她也是很累的好么,下一场无论如何不能做白工了。
“哦?另外的价钱?”徐叡摸了摸下巴,道:“最近手头不宽裕,先欠着吧。”
“不行!”闻予锦当然不干了,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手头没钱,然而徐叡已经回到了车厢的另外一侧,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一副他睡着了什么都听不见的样子。
她气闷的靠在车厢的另外一侧,靠着靠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不知多了多久,她在颠簸中醒来,原来,他们已经出了城。
马车停了下来,徐叡示意她往外看。
闻予锦挑起帘子,外头四名衙役正押着一名犯人,那犯人头顶刺了一个大大的“盗”字,不是别人,正是让闻予锦恨得牙痒痒的裴靖川。
她一下子不困了!
这时的裴靖川已经没有了傲骨,连上次见到时候的狠厉疯狂也不见了,他脸色灰败,脸上剩下的不是绝望,而是麻木。
闻予锦说不上来此刻的心情。
痛快么?其实上次见面要比这次更痛快。
在从江淮棽成为闻予锦的半年间,她从寡妇心态的冲喜新娘变成了徐叡的下属,大概勉强算是个下属以及合作对象吧,好像日子平淡如水,但实际上发生了不少事。
她每天想的都是怎么赚钱,以及将来去哪里养老,现在回过头来一看,与裴靖川相处的那些过往已经有些模糊了。
现在再见到如此模样的裴竟川,恨意还在,但不会如同过去那般歇斯底里了。
仿佛,过往种种,那些年少的爱慕,以及被他推下金明池的恨憎,都成了往事。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裴靖川,但也不会再因为他失了分寸。
徐睿问她:“怎么,可怜他了?”
闻予锦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半晌才道:“怎么可能?”
她同情心泛滥么?可怜自己的仇人?
如果条件允许,她依旧想上去结果了裴靖川。
徐叡又问:“那还要钱么?”
闻予锦:“不要了。”
闻予锦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个干净:“您说什么?”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自己还是大意了。
这分明是试探啊。
徐叡再度逼近过来,他盯着闻予锦,明明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忐忑,他说:“棽棽,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但比他还要紧张一百倍的闻予锦显然没有注意到,甚至连他的称呼改变都没有注意到。
她往后退,一直到退无可退,最后将心一横,伸手抵住了徐叡的熊,然后抬起头与他对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徐叡也伸出手,手从她的下巴划上脸颊,最后注视着她的双眼:“需要我再重复一下你刚才的话么?你认识裴靖川,还与他有深仇大恨。”
说出那个答案。
这一刻,分不清谁更加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