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张脸蒙在柔和的灯光里,耳朵上缀着珍珠坠子,珠辉玉映,说不出的美好澹宁。
此刻她抬起头,直接道:“我想问,世子是有过喜欢的人么?”
徐叡放下酒盅,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起伏,半晌,微微的应了声:“是。”
闻予锦强自镇定着,不让他看出不妥来,却又直截了当的问道:“有多喜欢?”
这回,徐叡犹豫了。
而他每犹豫一分,闻予锦心里便多忐忑一分。
终于,他肯定的道:“倾我所有,哪怕生命。”
短短四个字,却让闻予锦一阵天旋地转,她的手紧紧的扣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动弹不得,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似乎哽住了,委屈难过得说不出来。
还不只是委屈,还有气愤和难堪。
既然愿意为了别的女人去死,为什么还要和说那些话?
眼泪晕在眼眶,强憋着,就是不落下来,她发了狠,甚至想问一句“我和她,你更喜欢谁?”
但想想又觉得可笑。
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就算了吧。
就是心里,真的好难受呀。
徐叡见她脸色不对,不由起身上前:“棽棽,你听我说。”
闻予锦红着眼睛:“那你说啊!”
“并非……”
“世子,黄阁长来了,西北有八百里加急战报,官家宣召您速速入宫。”
徐叡还没说完,外头清明来敲门。
黄五是官家身边伺候的太监,他竟亲自来了,想必事态紧急,徐叡不敢耽搁,匆匆把衣裳换好,要出门的时候见闻予锦有些呆愣失神的样子,他回过头来摸摸她的脑袋:“等我回来。”
闻予锦抬头,只看到一个他大步跨出门槛儿的背影。
女使们面面相觑,悄声进来收拾碗碟。菘蓝心里不住的叹气,多好的机会啊,夫人早准备好了酒和果子,竟然没圆房!
等她们退下之后,闻予锦起身来到窗边。
月亮已经升高,但缺月就是缺月。
在婚姻一途,她已经失败过一回了,不能再失败第二回 。
再落魄的时候也心存骄傲,她怎么甘心沦为徐叡的退而求其次?
能为对方倾其所有付出生命的感情弥足珍贵,一辈子恐怕也只能这样无畏的付出一回,再多的,就没有了;而且徐叡已经过了血气方刚、年少轻狂的时候了,怎么会再度拥有这般热烈的情感?
还好,她没有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
西辽夜半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吞了大周三座城池,城中被掳掠一空,无数百姓在睡梦中被收割了性命。官家召集一干重臣商议到后半夜,拟定了御敌策略。
三日后,丰国公袁肃晋太尉,并被官家点为西征统帅,另遣枢密副使方光佑为宣抚使,共带领十万兵马发往雁门关。
寻常人家只知道大军出发的时候浩浩荡荡,黄土扬了一脸,但闻予锦却感觉到徐叡更忙了。
忙是应有之意,也是她离开的机会。
……
何氏最近特别开心,老三媳妇天天变着花样的给她做吃的。
那些她见过的没见过的,但凡是她想吃的,儿媳妇都能给她做出来,而且还都好吃,连着吃了好几天,她觉得双下巴都要吃出来了。
沈清如、韦氏、俞氏几乎同时收到了闻予锦送的全套香膏礼盒,几人都有些诧异,这不年不节的送这么一份大礼,几人商量着定个日子来国公府拜访。
而徐叡忙完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七八天之后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格外的冷清。
……
清晨,白霜铺地。
巷子里拐出来一辆马车,赶在城门打开的时候,最先出了城,很快的便远离了人烟。
马车上,云珂默不作声,菘蓝欲言又止:“姑娘,咱们就这么走了啊?不等世子回来么?”
她隐约的拼凑出一些经过,但又不知完全的真相。
“不了。见了他,我怕是就舍不得走了。”
闻予锦翻账本的手一抖,铺子已经在盈利了,就这般草草的关了,她也舍不得。她捏了捏菘蓝的脸:“京城规矩太大,咱们换个更好的地方。”
离开京城,她就可以做回江淮棽了。
前头傅母正在等着她,魏叔叔也把沿途所需都安排好了。
菘蓝不懂,哪里还有比京城更好的地方啊?
不过姑娘愿意带上她,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如果现在自己还留在国公府,怕是第一个会被问罪吧。
……
徐叡进了凝和,心理忽然有些慌乱。
他快步到后堂,丹若和林檎见他回来了连忙行礼。
徐叡:“夫人呢?”
丹若:“去铺子了。”
“这么早?”
“对,夫人说今天有批新货要到,约定的时间早一些。”
徐叡已经进了寝室。
一切看上去都没什么异样,这间屋子仿佛还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难道是习惯了,每次他回来的时候,她都在?
他摇摇头,暗道自己越来越患得患失了。
正预备去洗漱换衣,却见闻予锦惯用的小桌上干干净净的。
往常,上面铺满了稳予锦的画纸和账本,再早之前,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但现在竟然干干净净的只剩下一张纸。
不对,上面的玉佩!
徐叡快步走过来,玉佩是他曾经送给闻予锦的,还有师父后来给她的见面礼玉锁,现在都安安静静的躺在桌上。
他呼吸已经重了几分,终于将被玉佩压着的纸拿出来,是闻予锦的字迹:“我不会做人和人的替身,即便我喜欢你。”
后面还有一些关于两人契约到期,她自我检讨尸位素餐、无颜在待下去的废话,他已经没心情看了。
……
远山近树光秃秃的,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闻予锦在云珂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山路曲折,但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她跪到亲爹坟前,磕了三个头,又拿出一个小罐子,装满了坟前的土。
一阵风吹来,她的肩膀抖了抖:“爹,女儿要离开京城了,以后怕是不能常来看您了,我带走一把土,等到了益州再给您立个衣冠冢,爹爹可不要怪女儿呀。”
她抱着罐子,又去看了看自己的坟茔。
在推与不推之间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放任不推了。
下山的时候,又看到那个湖,湖面不曾结冰,微微的日光照耀下,湖面像是破碎的镜。
镜碎了,心也碎了。
阴影处的白霜还没化,她将小罐子交给云珂,忍不住搓了挫手。
太冷了。
还没下雪,却已经到了冬天的样子。
她快步靠近马车,想上去暖和暖和。
这时,一行十数骑快马冲了过来,打头的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寿康郡王魏景昭。
作者有话要说:
机器人开始工作啦!
第57章
他生得好,骑马的时候连阴柔之气都敛了去,远远的看上一眼,便知道是个英俊不凡的青年了。
闻予锦戴上帷帽,像没看见一般,抬脚登车。
这人来,准没好事!
“等一下!我有话要问。”
他一说话,闻予锦的速度更快了。
然而,下一刹,一根冷箭照着闻予锦的后心,直直而去。
这箭来的太快,太突然,毫无预兆,好像算准了她会从此处经过一般,几乎一发必中。
躲着的人,露出一双讶异且满意的眼睛。
“姑娘!”云珂大喊,想要去拉,但闻予锦已经从马车上掉了下来,马车又临着水,她从马背上滚了一道,直接跌进冰冷的湖里。
湖水掀起一个不小的水花,闻予锦只感受到透彻骨髓的冷。
她清晰的感受到,她在下坠,越来越喘不过气,周围都是红色的,是她的血。
她知道,她又要死了。
可是实在有些厌烦这种死法,两次了。
徐叡你个王八蛋啊,这回又是你惹的吧?
好像心里骂他一句,因为溺水带来的憋闷感和疼痛感就会少一些。
还有,从小学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学凫水呢?
太失策了!
挣扎了一会儿,原先刺骨的冷已经感受不到了,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爹,娘,我来陪你们了。
手脚越来越重,挣扎不动了。
应该很快了。
下一瞬,她被一股力量拉住,再而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回到了国公府熟悉的床上。
“您醒了!”菘蓝放下铜盆,快步走了过来,再一开口差点哭出来:“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你流了好多血,湖水都染红了,呜呜……”
闻予锦揉揉胀痛的头,紧接着后背就扯着一阵一阵的疼,只不过刚坐起来,身上就出了一层汗。
“我又回来了?救我的是谁?”
菘蓝吸吸鼻子又打湿帕子给她擦脸:“是世子危急关头赶过来了。”
“我睡了多久了?”
“今天是第四天。”
“世子呢?”
“出去了,不过晚上肯定回来,这几天他每天都回来。”
“那什么郡王呢?暗中放箭的又是谁?”
“郡王被打成了猪头,世子去找人算账了。”
……
窗外开始落雪,是京城的第一场雪。
闻予锦落水的那个湖边,徐叡正在和一人对峙。
对方身材娇小,做男装打扮,头发束成利落的马尾,一双眼睛桀骜凌厉。
“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会主动找我?”韩娇娘的嘴边甚至噙着一抹笑:“拔剑吧。”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韩娇娘耸耸肩,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你不爱我,我早就生不如死。”
徐叡怒火炽烧:“所以你就去杀棽棽?”
“呵,呵呵。”韩娇娘忽然笑了:“瞧瞧,你可是喜怒都不露声色的徐叡呀,我都记不得你多少年没露出这样的目光了。看来还真是上心了,那我这一箭也不冤。”
只是到郊外打个猎,谁知回来的时候,会碰上闻予锦。
她当时正背着箭囊,里面还有十来支箭矢,不用总觉得可惜了。
徐叡冷笑:“你认就好,拔剑吧。”
“拔剑就拔剑,你以为我不敢么?”韩娇娘利落的挽了个剑花,率先出招。
两人系出同门,招式路数都是一样的,韩娇娘喜欢和他比斗的时刻,那时候,他们亲昵没有嫌隙。
剑气带动雪花坠落的方向,韩娇娘还以为和之前一般,努力一下能打个平手,谁知十来招之下,她的剑就落在了地上。
虎口处被震得一阵痛麻,她苦笑:“原来,之前都是你让着我?那你为什么先变了?”
雪越下越大,簌簌的抖落下来,落在徐叡的发顶和张扬的眉梢:“我没变,变的是你。”
“不。”韩娇娘反驳:“若你一直喜欢那个死了的,我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动气,那一箭,不会致命,最多让她吃吃苦头罢了。”
她没想真的杀了闻予锦,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十几年的情谊,比不上一个冲喜新娘。
“凭什么?我的人要吃你的苦头?”
韩娇娘一震,他的人?
徐叡却懒得废话:“你以为你是谁,想以此来判断你和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孰重孰轻?”
说完,他拉满弓,直接射中她的右侧肩胛骨下方,韩娇娘似乎忘了躲。
看着韩娇娘捂着箭,露出痛苦的模样,他摇头:“什么时候起,你觉得人命都可以拿来成为试探的工具呢?习武的初心,都忘了?”说完又是一箭,不致命,却也要她疼。
韩娇娘忍痛上前,不知是痛得还是心里难受的,脸上涕泪纵横:“徐叡,我道歉,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选她不选我!我们十几年的情谊啊!只要你能接受我,我不介意做妾。我们曾经不好么?只要你说一句喜欢我,就是立时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我对于你只有兄妹之情,从来没有过半分逾越。但从你射出那一箭开始,我们之间的兄妹情谊也没了。”
韩娇娘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徐叡却不再在意了:“还有,我没有纳妾的打算,这一箭是我替我的夫人讨回来的,我不杀你只是看在师父他老人家的面子上,你不要自作多情。”
韩娇娘愈发不甘:“我自作多情?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呵,我真正狠心的时候,你没见到。”徐叡转过身,背对着她:“从此以后,你我之前,再无相欠,如同陌路。若你还要对棽棽不利,我必取你首级。”
说完,不再管身后的哭号声,大步离去。
韩娇娘终于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像是剜了心肝,痛到不能自已。
茫茫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只有雪落个不停,仿佛要掩藏一切悲欢与肮脏。
……
徐叡回到国公府,听说闻予锦醒了过来,步子不由加大。
等看到闻予锦拿着调羹小心的喝粥后,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他看闻予锦,闻予锦也抬头看她。
她知道气势不能弱,肯定是太后的人动的手,所以根节还是他!于是,她放下调羹,恶狠狠的与他对视。
心里虚那是心里的事情,脸上一点不能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