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家里人也发现了,这些日子季父心情特别好,没事儿总爱往邻村算命瞎子那里逛。
阮氏和乔氏明里暗里打听了几回,得了孙氏一顿骂,消停了。
家里人都不知道,一封让老两口摩挲了大半宿的信,或者说两张纸条,已经离开周岭县往京城去。
京城这边不论是季弘远还是陆家人都没啥亲朋好友,再加上过了会试,半月后就是殿试,也没大肆折腾。
报喜的走了以后,邻里街坊送了些礼,长敬候府送了些礼,全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好的,这就算是庆贺了。
最重要的还要看殿试。
当然,家里人除了不会功夫的陆母和常医公,也都知道,放榜的第二日夜里,小两口门外还多了一箱子重礼。
打开后里头是当朝门下省宰相云鸿信看过的书。
季弘远和陆含玉都知道是谁送来的。
“姚家这是下了大本钱啊,看样子这位姚二郎是个眼光长远的。”季弘远看着书本头疼感叹。
再不乐意用功,他也知道是好东西。
云宰相是两朝的进士,也是本朝的□□,是到哪儿都会发光的金子典型,他的批注,就是《三字经》都千金难求。
比起长敬候府送来的那些金银和绫罗绸缎,姚家是真正下了心思。
陆含玉一边摇着摇篮,一边翻看各地送来的消息,闻言想了想,“胡老说过,姚上将是个难得的明白人,乃是大智若愚的典范。”
能在死后被封为天策上将,并且两个嫡子分别在文武官途上都大放光彩,连女郎都能入宫为后,这样的人家,光凭祖宗蒙荫是不可能的。
季弘远觉得听媳妇话准没错,“那等我算计陈老贼的时候,算姚家一份。”
陆含玉沉默不语,姚家二郎就是靠脑子吃饭的,再加上三郎……她心里松快不少,离报仇那日该是不远了。
虽说殿试的题目并不多,但这是武国上下所有学子考试的重点,还要面见圣人,就连季弘远都不敢小觑。
一连十几日,他都歇在书房里,日日看书到半夜。
陆含宁拉着青衫偷偷在厨房独处的时候嘀咕,“他那哪儿是用功,分明就是躲懒不愿意看孩子!我可是瞧见了,好家伙,天南海北的话本子都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倒腾的。”
青衫轻哼,“你要是能看话本子也能中进士,那也没人管你。”
陆含宁心里有点酸,“所以你觉得季三郎比我出息呗?”
青衫被陆含宁这模样逗得想笑,动了动耳朵发现周围没人,这才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我就喜欢笨的。”
陆含宁脸上瞬间涨红起来,呼吸都忘了,看着青衫眼神贼亮,“所以你就喜欢我,只喜欢我是不是?”
不等青衫回答,或者动手,他摸着脸颊嘿嘿笑出来,“我就知道,那回在船上你亲……哎哟!”
“敢胡说八道,一天打你八顿!滚。”青衫咬着唇,耳根子通红娇呵道。
陆含宁:“……我不敢了,我再陪你坐会儿。”
陆含玉屏气凝神运气内力,捂着嘴悄无声息离开厨房,回到房里才笑出声。
季弘远再过一日就要考试,该看的书都看完了,出来放松,正在跟斤斤和铜钱玩儿,见状有些好奇。
“你笑啥呢?”
陆含玉偷偷跟他说了,“我就猜是青衫主动的,你别看她素日里总冷着脸,其实她比谁都霸道,小时候要是没她,几个兄长未必那么疼我。”
谁还没个熊孩子时期呢,可陆家几个郎君打小就知道,不疼妹妹?那他们就会特别疼。
可有一点陆含玉不明白,“可说不通呀,那日在船上,青衫衣衫不整压着兄长打,怎么看都像是兄长做错了事。后头阿兄还被罚了好久,难不成青衫是恼羞成怒?”
季弘远也好奇,他眼珠子转了几圈,来了主意,“咱们猜来猜去有啥用,等我中了状元回来,庆贺的时候你瞧我的。”
只要能把陆含宁灌醉,让娘子把青衫给引开,其他几个舅兄肯定都乐意,帮他问出实情。
话说,青衫和阿兄定亲都一年多了,也是时候该成亲了。
俩人再耽搁几年,青衫不说,阿兄都够当阿翁的年纪了。
陆含玉想了想,最多也就是夫君让青衫捶一顿,也没啥。
她愉快的答应了。
殿试这日,季弘远还是半夜起身。
因为考试在宫里,家里人只能送到皇城外,此次会试中榜的四百二十三人,都有禁卫军送入皇宫内。
季弘远从小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他还胆儿肥,要不然也不能娶个敢断人子孙根的娘子。
拜见圣人的时候,他就偷偷瞧了,圣人虽说已经六十,但面容并不显老,看起来跟四十多似的。
圣人乃是武将出身,长相俊美凌厉,只有发丝是黑灰掺半,没有外人传得阎王那样疯魔,相反还挺和气的。
声音也是低沉温和,“去岁自淮南道往西南都发了洪水,钦天监说是朕早年杀伐过重,老天爷降下的惩罚,建议朕给上苍奉上罪己诏,实施仁政,免赋税,特赦天下,兴寺庙,朕砍了他的脑袋。”
虽然声音温和,可等听清楚圣人说的什么,别说学子了,监考的官员都吓了一跳。
季弘远只是眼神闪了闪,老师说圣人并非独断专行的帝王,也是真正的仁君,可仁君和铁血手段并不矛盾。
单看现在天下太平,老百姓们都能活得下去,就证明这钦天监官员脑袋砍得对。
几个学政面面相觑。
殿试要整整一天,上午圣人出题,下午有杂论和诗词,这些都是老规矩。
可先前听圣人的意思,不是想让学子们就各地赋税写策论吗?
圣人挥手制止几个学政要出口的话,“朕也不是让你们评判朕的功过,是非曲直朕心里自有决断,可朕还是砍了好几个大官的脑袋,各地均有官员被砍头,最终洪灾一事解决的还算不错。”
在满殿学子大都两股颤颤,满脑门汗的时候,圣人扫了殿内学子一眼,在几个还算稳当的人身上扫过,突然笑出来。
“好了,不吓唬你们,朕也不拘束你们,你们就此次治理洪灾一事,写一篇策论吧,所见所闻所思皆可。”
季弘远:“……”这老头儿肚子里坏水不少啊。
先把人吓唬一溜够,然后再给一个范围特别广的题目,光破题和思路就得为难死一大批人。
季弘远这会儿不敢再抬头,龙椅上这位也把他给吓着了,他摸摸自己的脖子,再不敢有啥其他心思,赶紧开始整理思路。
如果说只给一个方向,其实可以发挥的地方更多。
越是这种不限制,越是难以出彩,毕竟能写想写的太多,很难立刻找到一个吸引人的点进入正题。
他心想,得亏这十几日自己没日没夜的努力……看话本子。
只用了不到两刻钟,等研好墨,季弘远就想到该怎么写了。
他先展开草稿纸,用草书在纸上飞速记着点,因为脑子转得快,他也就顾不上旁的。
所以他没发现,周围的学子有多煎熬。
圣威难测,本来对上天子,大家心里就有畏惧,再让圣人这样一吓唬,除了真正世家和高官家里出来的,谁都不免心有戚戚,怎么也受到了些影响。
再加上这破……咳咳这颇有特色的题目,大家抓心挠肝的,一时都想不到好的破题思路。
季弘远坐得很考前,在这时候,不管是左右还是后面,都能看到有个人奋笔疾书,面色宁静,一点也不紧张,大家都有点破防。
不是,你是不是人?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啊,还是真想好怎么写了?
你能不能写慢点?那手速快得让人心里发慌。
季弘远才不管多少幽怨朝着自己散发,整理好思路,大致写过一遍后,他就不紧不慢在考卷上写起来。
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在,季弘远接收知识的速度真的不慢。
在与陆含玉成亲之前,他受限于眼界和家境,可以学到的知识有限,文采自然不显。
后来有胡程的藏书,还有他几十年的经验,季弘远像一块怎么都吸不够水的海绵,飞速成长,肚子里的坏水儿也越来越多。
但胡程也不喜欢诗词歌赋,他更喜欢实用些的东西,好些事情角度都比较刁钻。
有啥样的老师自然有啥样的学生,这是季弘远第一次会试落榜的最大缘由。
后来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梁霏悉心教导,不说比得过大家族,可也飞快补上了季弘远这块短板,他现在写东西已经很够看了。
他没有一上来就长篇大论,说什么大道理,反而将胡程和梁霏的优点结合起来,开头用一个小故事另辟蹊径。
“子闻前朝末年,江南西道有女二娘,总角之年,自幼闺中娇宠,天真烂漫,然,患洪灾家破人亡,与母陈氏相依为命……”
大致是讲了个精彩的故事。
故事里说:前朝的时候也发过洪水,江南西道有个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郎,因为洪水灾害突然失去了家和阿爷,只能跟阿娘一起成为流民。
一路上两人相依为命,经历过诸如用贞操换粮食的黑暗面,母亲最终也另嫁他人。
寄人篱下的二娘被迫成长,见识到了人间的辛酸苦辣,自己也慢慢长大,成为了阿娘,日子很艰难,差点过不下去。
然后改朝换代,成了阿奶的二娘又一次遭遇洪灾。
在她绝望的时候,朝廷迅速接手,解决问题,除了因为身子太弱而去世的孙子孙女,家里人都活下来了,也没有成为流民。
他用前五百字描述完这个故事。
故事里面有前朝末年时候的朝廷不作为,官员腐朽贪污,民不聊生,也有本朝如何治理洪灾,老百姓们如何看待朝廷,又是多么幸福的安居乐业。
后面他又用了五百个字总结,自己读过的书里言之有道的治洪方法,以及自己觉得还有何可以改进的地方。
可以说季弘远用一种有趣又新鲜的方法,将圣人要求的所见所闻所思都写了。
他还不动声色通过故事,小小拍了一下圣人的马屁。
考卷要呈给圣人看,他要思量如何让辞藻更优美,文笔更简练,意思更明确,更加言之有物,季弘远彻底做到了忘我的境界。
也就不知道,他写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关注他好一会儿的圣人溜达到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等回御座的时候,圣人虽然还面无表情,可眼神里是带着笑意的。
旁人看不出来,在圣人身边伺候的大伴,心里自然门清儿。
等圣人坐下后,其他学子们安心答题的时候,内侍将学子册子捧到了圣人面前,好巧不巧掀开到季弘远那一页。
圣人看了后,什么都没说。
学子名册上的东西也就只是了了,想要知道季弘远是否可造之材,还得后面让人查查看。
这些季弘远就不知道了,梁霏也没跟他说,圣人将自己召过去问起季弘远的事儿。
在长敬候府和姚家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季弘远的所有消息就都呈现在了圣人的案头。
“这小子朕喜欢。”圣人看完后,笑了好半天,冲着梁霏调侃,“这无耻劲儿,朕瞧着眼熟。”
梁霏心下一跳,没敢多说话。
圣人也不需要他回答,他说出口的话,只是说给底下人听的而已。
果不其然,等监考官批完卷子,季弘远就被推到了状元的人选上。
这么多年下来,大家都知道武晟帝手腕强硬,不受任何人掣肘,他的意思是最重要的。
但圣人并没有同意,“他今年才刚二十,起点太高怕是要飘啊,状元就选连中两元的戚城,也是一桩佳话。季弘远嘛,朕看他长得不错,就为探花吧。”
所有人都以圣人马首是瞻,当然不会跟圣人对着来。
第二名榜眼则是定了云家一位惊才艳艳的后辈云易,其他名次圣人都没动,按照监考定下的名次来。
季弘远回家跟别人不好说,跟陆含玉什么都敢说,“我答题答得特别好,圣人肯定喜欢,你马上就是状元夫人啦!”
陆含玉挑眉,“你这么肯定?若圣人知道你故意投其所好,只怕心里会不喜吧。”
听胡老说,这位圣人不是个容易让人揣摩的。
“我拜先生为老师,就算我不投其所好,圣人也会注意到我,长敬候府和姚家非得小瞧我不可。”季弘远得意道,身为农家子他当然也有农家学子的智慧。
“我就是摆明车马告诉圣人,我有本事,我也实在,藏着掖着算什么,圣人是个明君,他不怕别人比他有才,就怕别人不老实。”
陆含玉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那行,等状元游街的时候,我和爷娘都去茶楼里等你。”
季弘远一口亲在陆含玉脸上,“我就知道娘子你肯定信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最好的?”
陆含玉推他,“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我要娘子亲口跟我说。”季弘远依依不饶。
陆含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我去看看……哎哟,你又这样,小心孩子……唔。”
“不许总想着他们,你现在都不在乎我了。”季弘远有点吃醋,搂着娘子往床帐子里滚,“我不管,前头我睡书房欠下的,娘子都得给我补回来。”
陆含玉闻言身子软了一半,半推半就,“你过几日还要进宫呢。”
季弘远:“为夫我现在被阿兄练了许久,体力早不可同日而语了,娘子你试试。”
……
夜色沉沉,外头徐程听见动静,涨红着脸嗖嗖往侧院跑。
这夜奶娘就直接把孩子送到了陆母那里。
第二天,全家人都知道小两口造作了,陆含玉脸皮薄,恨得好几天不让季弘远睡床。
大话吹出去了,季弘远觉得凭老师和自己的掂量,基本上能捏准圣人的底限,状元的事儿肯定十拿九稳。
谁知道等唱第日,文武百官和学子们都云集在太极殿前,传胪唱名开始后,季弘远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