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雪露也很意外,提兰的话竟然如此大胆。公然对一国王妃说出这种无礼之语。
提兰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接着道:“小王今年三十有一,府中只有一妻,王妃既亦丧夫……”
话语说到一半,被图雅公主骤然打断:“王兄!”
提兰立即止住了话头,莫名其妙地看向妹妹。
图雅却不去看他,只是看着相雪露,歉意道:“边陲之国,不通中原礼仪,王兄的话多有冒犯,当不得真,还望晋王妃见谅。”
提兰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图雅一个眼神止住了。
相雪露看着眼前的这对兄妹,想起传闻中大月氏大王子行事张狂,不计后果,而三公主思虑慎密,处事周全的事来。
据说就是因为如此,大月氏的王才让两人一起前来嘉朝,怕也是存了让公主监督王子的意图。
眼下看,传闻倒多半是真的。
思及刚才提兰说了一半的话,相雪露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
早就听说,大月氏许多风俗似未开化般的,比如子继父妻,弟继兄嫂,甚至几人共妻的,亦不在少数。
更别说寻常寡妇再嫁,就连王后,亦没有加以限制。
陡然听到这个风俗的时候,相雪露心理就有些接受不能,此时又被拿到明面上来说,牵扯到了她,更是十分反感。
本朝建朝以来,就没有哪个王妃再嫁的,先朝的,除了被皇帝下旨赦免的,其余的皆被殉了葬。
苟活下来的,个个都是低调行事,又岂会堂而皇之再嫁。
就算没有此先例,也不是提兰一个异国王子甫一见面就如此无礼的理由。
退一万步,就算她真的去寻找第二春,开启新的人生,也轮不到他吧。
何况,这只是一个念头,真有了此种想法,第一个发疯的就要是那些迂腐的礼部老头。
嘉朝孀居的王妃要远嫁异国和亲?!他们怕不得趴在紫宸殿上哭天喊地,从西六门一路叩首到东五门。
这提兰倒将,两国邦交之事说得如此儿戏,好像是个人私事一般,着实让人迷惑。
先前他话中的那个妻子,貌似也是从他亡去的叔父那里继承的。
那不就是他的婶婶?又听说,大月氏的男人可以娶四个地位平等的妻子,那岂不是还有可能有他的继母,嫂嫂……
相雪露越想越可怕,赶紧摇了摇头,将这思绪甩出脑内。
还好,她嘉朝乃礼仪之邦,不是此等蛮荒之地,断不会有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
思绪间,忽听到殿内再度安静下来,然后是所有人的齐声山呼:“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相雪露猛地反应过来,立即从座位上起来,随其他人一起,跪了下去。
由于动作有些急促,心理很是慌乱,导致这个过程中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地面上是厚重绵软的金宝地锦,相雪露虽然是咚地一下跪在了地上,但是也并不痛。
只是因此,在慕容曜喊“平身”的时候,她的动作要比旁人慢了几分。
当其他人都已经坐回了位子上,她仍在手忙脚乱地从地毯上撑起来,收拾自己的裙摆。
亦没有发现,身侧有一处阴影降临。
直到头顶的光线被遮住,她才茫然地抬头,望见了慕容曜高大的身躯,和俊美无俦的面容。
他逆光而立,脸庞埋藏在阴影里,因此看起来神色有些莫名,眸光很暗。
相雪露脑子里还是愣愣的,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却见慕容曜微微俯身,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稍一用力,将相雪露从地上拉了起来。
待她重新落座,他从她身侧飘然而过,似笑非笑地留下了一句话:“皇嫂半晌不起,这番大礼,朕可受不住。”
相雪露窘然极了,落座了好一会以后,仍觉面颊发醺。
只是,不仅慕容曜神色淡然,除她之外的其余人也好似没见到一般,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就像,帝王从满座跪地俯首的人身侧经过,独停留在她的面前,弯身将她扶了起来,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一般。
她在心里暗怪自己还是修炼太少,因一点小事一惊一乍。
慕容曜驾临以后,席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不少原本在低声窃语的人,也都止住了声音。
相雪露发现,自打他来以后,提兰的目光也不到处乱瞟了,安安分分地,这令她身心亦舒畅了不少。
慕容曜问候了几句提兰和图雅,又简略地提及一下西域那边的情况。
他们回答得倒是都很规矩,从相雪露这边望去,只见提兰正襟危坐,绷紧了脊背,丝毫不敢怠慢的样子。
让她不由得撇了撇嘴,这人当真是看人下菜碟。
礼貌性地寒暄过后,宫宴就正式开始了,今日只是第一天,正式的会面交谈,还要等到后面几日。
于是双方略吃了几口前菜,便开始推杯换盏,欣赏着前面进行的舞乐。
这次大月氏带来了不少西域的乐伎舞姬,在殿内灯火的掩映下上演着婀娜多姿的曼妙舞蹈。
配合韵律优美,神秘华丽的乐曲,美人偶一回眸,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真是看得令人如痴如醉。
别说现场的许多男人了,便是连相雪露,也看得舍不得离开眼睛,只得在心里叹一句,真乃人间尤物。
“皇嫂。”沉浸其中的相雪露陡然被叫道。
她这才依依不舍地朝声音发源地看了过去。
发现慕容曜不知何时,正举杯对邀,要与自己互敬一杯。
她赶忙往杯中斟了一杯酒,与他手中的酒盏隔空相碰:“臣妇祝陛下福寿绵长,万福金安。”
相雪露有几分敷衍,她只想赶紧应付好慕容曜以后,好去继续看舞乐。
谁料,却被他揪住不放了。
“皇嫂,便只有这一句话?”慕容曜维持着举杯的动作未变,一双黑眸狭长深邃,逼人的紧。
“以你我的关系。”
相雪露被他说得迷茫了片刻,复又很快反应过来。
也是,慕容曜正值壮年,哪轮得到她去祝福他什么健康长寿那样的话,刚才她也是没细想,太不用心了。
她很快又挂上了笑容,对他道:“臣妇祝陛下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话一落,便马上又有些后悔。
慕容曜现在连妻子都没有影,又哪来的子孙。
但抬眸看他的表情,又好像并无不悦。
莫非是说到了点子,于是她大着胆子加了几句:“祝陛下早日寻得如花美眷若干,届时,后宫满园春色,自然就离子孙满堂不远了。”
话音刚落,便见慕容曜肉眼可见地脸色沉了不少。
“皇嫂便这般关心朕?”他的语气微沉,略有些扭曲的阴阳怪气在里面。
相雪露后悔了。
她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帝王的喜怒无常。
前一秒还看不出什么,后一秒便要摆脸子下来了。
伺候不起还躲不起么,她选择闭上了嘴巴,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此间,那边的舞乐声再度传来,这次明显换了个调。
她忍不住偷偷地用余光向歌台处瞥去。
却再次被他逮了个正着。
“这舞乐有何好看的,连与朕说话也这般不用心。”
第29章 29 再跳
“可是, 陛下,是真的很好看。”相雪露忍不住说道。
说话的同时,她不禁根据话本,脑补慕容曜下一句话便是, “相雪露, 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他只是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便收回了目光, 没有再说话。
相雪露得以继续观赏歌舞,也不再管慕容曜,将精力全部集中到舞台之上。
看到兴头上,前方的舞姬突然做出了一个连续旋转的动作,罗裙飞旋,裙面上的花纹连成了一片, 令人眼花缭乱。
从远处看,只能看到她飘飞的发辫和如波浪般翻飞的裙面。
动作的末尾,舞姬又忽以右足尖轻点, 轻巧地向斜前方一跃, 整个人如同飞蝶一般轻灵美丽, 翩飞在了半空,露出了雪白的脚踝和其上的纤细精致的金环。
金环上嵌着若干小小的金铃,随着步伐跃动,发出阵阵清脆的声音, 伴随乐曲的流动, 娇俏魅惑。
相雪露看到现在, 内心已是惊叹连连,震撼不已,虽然因为顾忌礼数, 无法发出声音,但还是难掩心中激动。
她侧首低声问慕容曜:“陛下可知,这些舞姬乐伎出于何地,臣妇想重金聘请几位,留在府中。”
在她看来,这几乎是一种曼妙的艺术,若是有幸能得之,便是天天欣赏也是不会厌倦腻烦的。
慕容曜闻言,放下酒盏,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未曾想到,皇嫂竟然这般喜欢。”
“朕回头叫人帮皇嫂找大月氏的人问问。”
相雪露见他这么容易地就答应了下来,打消了先前的疑虑。
她原本还以为,他今日对她有几分不满。
见她面上流露出开心满足的神情,他的眸光几经变动。
最后捏住酒盏,慢饮一口,慢条斯理地说:“皇嫂可不要因为贪图看舞,耽误了吃食。”
“夜里怕是会生饥。”
“嗯,谢陛下关心。”他答应她答应得爽快,她也对他无所不应。
见她这般,慕容曜的唇角微噙上了一抹笑容。
相雪露正纳闷慕容曜怎知她吃了多少,回头就看见,他多半时间都在撑颌思索,偶尔听听席间众人的交谈。
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就是不怎么看那些歌舞表演,偶尔触及视线,也是一脸平静地略过。
真是不解风情。
相雪露按捺不住,旁敲侧击:“陛下,便不觉得这歌舞好看吗?”
她见他兴致寥寥,实在好奇不已。
见这样子,要么便是对此类事物半点不感兴趣,要么便是,见过比这更绝佳的,除却巫山不是云了。(1)
慕容曜本欲说些什么,但见她满脸的期待,又不想拂了她的兴,便只是道:“舞甚好,只是人却未必最佳。”
相雪露更是不能理解了,他无什么兴趣的原因,竟是觉得因为所跳之人不行。
那还有什么样的天仙能入他的眼。
在她的心里,这已经是她平生接近二十年来,所见过的跳得最好的西域舞蹈了。
未曾想到,到了慕容曜口里,也被一句不行盖过。
相雪露忽然想到,他单身这么多年,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
名花丽草各入各人之眼,只不过,有的人,就像看不见那斑斓美丽的世界一般。
说的正是慕容曜这般无趣之人。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意兴阑珊地挪开了眼,不再追问他旁的事。
却正好漏过了,自慕容曜狭长眼尾,掠过的一道暗光。
***
夜宴到了尾声之时,大月氏的使团表示有礼要献。
献给太后的是寿喜玛瑙蟠桃,用楼兰国特有的粉霞玛瑙制成,以西域诸国的名义进献,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太后见了十分欢喜,命人先收进仓库,好好保管,到时候再摆在宁寿宫正殿。
又赐了十金与来往使臣。
到了相雪露这里,图雅命人搬来一座色泽鲜亮的红珊瑚盆景,约莫四尺见长,由一整株红珊瑚制成,十分罕见。一看便是珍惜之物。
她忙叫宫人帮她收下,又送了几件回礼给使团。
正当她以为要开始给下一位赠礼的时候,图雅开口道:“给晋王妃的礼物还没有上完,请您稍等。”
这让她颇为惊讶地抬起了眉。旁的人皆是一件礼物,怎到了她这里,便成了两件。
相雪露抬眸看向太后和慕容曜,见他们也似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更是有几分讶异了,难道是使团临时的安排?
只见图雅拍了拍手,很快有人抬着一个小匣字上来,放置到了宫殿地面上。
她看向相雪露,有些歉意道:“我等已经知道了晋王妃对舞乐者们的欣赏,只是来者皆是敝国王宫里的宫廷乐师舞师,是父王心头之好。”
“此次因出使贵国,故才带了他们前来,以表诚意,结两国之好,只是实难割爱,图雅和王兄亦做不了主。”
相雪露转瞬明白过来,虽然有些遗憾,但图雅所说,完全合情合理,她赶忙道:“能得一见,便已倍感幸运,怎好妄求更多?公主的美意,本王妃心领了。”
图雅笑了笑:“但又怎能让王妃扫兴而去,于是我们还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话音刚落,抬匣子上来的人便打开了它。
盖子甫一开启,便有灿灿金辉从内溢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对小巧精致的脚环。
用纯金打造而成,看上去像是刚才舞姬脚踝上的样式,却比那要精致许多,圆润光滑,里侧刻着细小美丽的花纹。
内部中空,缀着许多铃铛,外缘一环,镶嵌数颗莹润闪着银贝色光泽的珍珠。
它们静静地躺在匣子底部的天鹅绒之上,看起来却夺目逼人。
图雅道:“知晓了王妃对我西域乐舞的喜爱之后,便将这套饰品,当做纪念,赠予王妃。此外,还有一套舞裙,也一并送给您。”
果不其然,掀开天鹅绒垫后,下面叠放着一件花纹繁复秀丽,异域风情浓厚的衣裙,与方才舞姬所着之衣一样,只是看上去似用名贵丝绸制成。
这完全是意外之喜,相雪露又惊又喜地说:“公主的这件礼物,有些贵重了。”
岂止是贵重,简直便是非常用心,也不知慕容曜派去的人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令他们这番准备。
图雅快速地看了一眼嘉朝上首坐着的这几位贵人,收回目光,浅笑着道:“贵国礼遇甚厚,小礼不足挂齿。”
相雪露也不再推迟,道谢以后收下了。
随后的宫宴上,她的心思颇有些浮动,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眼前。
满脑子里描绘的都是方才收到的珍宝。只想赶紧回宫,拿出来欣赏一通。
***
宫宴散去之时,夜色已经很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