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什么。”相雪露扯出一个笑容,掩住了面上的异常,“阿姐在想,见到你,很高兴。”
雪滢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以经常见到的呀,阿姐有这么高兴吗。”
“阿姐若是真的这么高兴,以后便多出宫,见见雪滢。”小姑娘的声音清亮又纯粹。
相雪露的嘴唇动了动,她哑声道:“好的。”她用手轻轻抚上妹妹的发顶,“一言为定。”
话语间,她感觉手心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微睁大双眸,向下看去,只见一只竹编的蝴蝶躺在她的手里。
“阿姐,这是送你的。前些日子新学的玩意儿,编了一整天,才挑了一个最好看的给你。”
“你一定会喜欢它的。”雪滢扯着她的手,轻轻地摇晃。
“是啊。”相雪露的唇瓣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阿姐很喜欢。”
她弯下身子,对她道:“这几天,你便乖乖地待在家里,尽量不要出门,好吗?”
雪滢不了解事由,但她极信任相雪露,犹豫了片刻后,直接地答应了下来:“好,我听阿姐的。”
在雪滢看不见的地方,相雪露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她的心快要变得如寒冬一样凉。
但是内心的果决,信念,却是越发坚定,明晰了。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舍下她的尊严,她也要保住雪滢。
***
宫里来的马车,在卫国公府门前,停留了没多久以后,便很快又走了。
相雪露回到宫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直往慈宁宫,赶着去见太后。
现在的她,急需有个人和她一同分担,一同商议,面对眼前的难题。
只不过,当问及太后在何处时,太后身边的二等宫女为难地告诉她:“王妃,真不巧,太后娘娘她今晨便去了大护国寺礼佛,要吃斋念经,足足三日才能回来。”
相雪露呼吸陡然急促:“什么!?”她隐隐觉得有些眼前发黑,怎不巧偏都让她撞上了。
大护国寺虽然在京郊,不算太远,但一来一去,还找人,也要花接近一日的功夫。
时间是远远耽搁不起的,相雪露此时若是出宫去找了太后,说不定等明日回来的时候,和亲一事,便成了定数。
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虽然,找到了太后,亦未必有用,太后不参与前朝朝政,那些廷臣们争论的东西,她也未必插得上手。
但是此时,除了抱住这几根稻草,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相雪露愈发害怕,朝臣们,便这样轻易拍板下了决定。
对于他们而言,付出的无非是一个女子日后的人生与自由,便可以换来嘉朝与大月氏长久的联盟,有何不可。
或许起初,他们会因为她的身份顾及几分,想着她是太后的外甥女,卫国公的孙女,晋王妃的妹妹。
但,此时,卫国公与太后又不在,又能有谁挡在前面阻止他们。
等那两位回来了,此事已是生米煮成熟饭,旁人无法更改。
如是他们来反对,便说,国有国律,家有家法,相府的小姐亦不能免俗,为了国朝的利益去献身,是应当的。
然后,相雪露,便只能看着她的妹妹,凄惨地被装点成新娘,塞进了远去的婚车,再也不能回来。
光是脑中想想,便已是非常的痛苦绝望。以提兰的恶劣性子,雪滢到了那里,又有何好日子过,说不定,那大月氏年老体衰的王,看到如此娇嫩的小姑娘,也要上前来,分一口羹。
大月氏的王,年纪足以做她们的父亲,还绰绰有余二十年。
相雪露感觉心在发抖,不寒而栗。
但是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放弃,不能倒下,否则,又有谁来保护她的妹妹?
她焦急地坐立不安,直到忽然发觉,自己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
此事固然得由朝臣廷议,但最终下决断的,还得是那个人——嘉朝的帝王,真正说一不二的人,慕容曜。
第36章 36 打破关系
这只是个突然间涌现出来的想法, 却被相雪露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牢牢抓住。
若她去求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会肯吗?她在心底这么问着自己,因为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她去求他, 怜惜一二, 放过她的妹妹, 别让她在如花一般的岁月就去了那等西域边疆。
或许, 很大程度上她会被拒绝,皇帝会用肃冷的语气告诉她,此乃国事,妇人不得干政。
然后道,联姻之事乃两国之事,非一家之言, 为了国朝的利益,雪滢必须要有所牺牲。
尔后,他也许还会施恩一二, 譬如有感卫国公府一门忠烈, 为嘉朝牺牲了如此多, 所以赐下若干赏赐云云。
相雪露的脑中已经想象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但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得想办法说服他,打动他。
她知道慕容曜这个人向来冷情, 从前是皇太子之时, 便总是缭绕着一股孤高气质, 不近人情,如今,登上了那至尊之位, 身侧亲眷寥寥,恐怕那颗心更加冷硬,不会轻易因旁人而动容。
他是明君,是明堂高坐的天子,心之所系皆是天下大事,凡事也必将以嘉朝的利益为出发点。
卫国公府,实在与他干系不大,牵扯不深,亦无什么深厚的交情。她有什么理由会认为他能为她徇私呢。
她的喉咙哽了哽,心情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她抓紧自己衣裙的边角,手在收紧,心也在收紧。
或许……相雪露想,她可以利用他许诺的那份亏欠。
那夜自瑶台殿一别后,相雪露再未主动与他提起那件事,她只想这件事永远被埋藏下去,不被提及。
如此这般,他们才能继续做明面上守礼的叔嫂。可没有想到,这才过去多久,本该被尘封的隐秘就要再度被提起。
相雪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明明那日事发以后,是她惊慌失措,也是她主动要求他与自己约法三章,现在,又是她最先要出尔反尔。
将自己曾说过的话当作白纸空话一般。
而他,至始至终在整个事件中,一直保持得非常有分寸,界限,克制而守礼,还很是照顾她的心情。
不仅尽数答应了她的要求,还语气歉疚,言明想尽力补偿她。
相雪露回忆起当时,她要求慕容曜以后就此忘记发生的一切,当昨夜全然是个虚妄,不要在她面前提及,就当作还是之前的关系。
现在想来,这样的话语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甚至有些冒犯了。她这般说起来,仿佛在揣度他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一样,对她有所求,想以此为契机在她这儿做些什么。
看上去就像是毫无依据的揣度,偏偏他当时一点也不生气,还好脾气地安抚着她,明明,他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慕容曜当时将错尽数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还许诺要弥补她,她当时委婉地拒绝了,他却仍在坚持。
按理说,因为他当时的许诺,而有求于他的话,他应当不会拒绝,不过,当时她却是反复推拒的。
如今,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们间的气氛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大半,她却又要旧事重提的话……相雪露的身体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或许说不定还被他认为自己是在挟恩图报,得寸进尺,索求无度。
但是,相雪露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已经将所有最坏的结果考虑了一遍,皆比不上雪滢被带离身边的这个后果要坏。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必须抓住,纵使要她用上自己与他曾经的亲密与瓜葛,她也必须这么做。
相雪露闭了闭眼,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看起来纤细又无助,仿佛即将被卷进风暴中,弱不禁风的蝴蝶一般,但却仍旧顽强地扑打着翅膀,试图挣脱出一线生机。
***
慕容曜下朝以后,处理政务,多在萃英殿,相雪露半分不敢耽搁,马不停蹄便往那边赶去。
只是,到了萃英殿的门口,却被曹秉德的徒弟,刘显告知,陛下此时并不在里,正在南书房召见内阁重臣与礼部官员。
相雪露一听到内阁与礼部的名字,就慌了神。皇帝通常在正常的朝会以外,没有紧急事务的情况下,很少会在这种黄昏时分,用晚膳的时间,召集这些重要的文臣。
而且还是一齐召见,就怕……就怕他们谈及的内容正与此次和亲有关。
万一,已经把雪滢的名字报上去了,可如何是好。一时,她冷汗如雨,心中仿佛处处兵荒马乱。
“刘公公,您知道陛下是因何事召见各位大人吗?”她尽量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放柔了语气,和颜悦色地好声问着刘显,这位陛下身边内侍里面的二号人物。
刘显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拂尘:“奴才也是不清楚呢,陛下与各位大人们的事,哪是我等敢窥探的。”
相雪露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显然,定是从刘显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了。
只好立即改道去南书房。
南书房相比萃英殿,更靠近前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平日里举行大朝会的太极殿是相连的。那里往来皆是前朝官员,基本是后宫女眷的禁地。
但此时,相雪露全然顾不了这么多。莫说是前朝重地了,此时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只能去,只能闯。
意外的是,在去南书房的路上,倒是遇见了燕王慕容澈。
这几日事务繁杂,她没怎么见到他,多日不见,竟然是在这个关头,这个地方。
相雪露现在没有空与慕容澈寒暄,于是此时与他招呼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而去。
只是没想到,被他从身后叫住了:“皇嫂,您是要去南书房找皇兄吗?”
“是啊,燕王您怎么知道?”相雪露有几分讶然。
“因为我也正是要去找皇兄的。”相雪露这才发现,慕容澈的额头上有几点汗珠,看起来像是焦急地跑过来的。
这便很是奇怪了,他一个堂堂王爷,有何事需要自己亲自赶着,如此匆忙。
“皇嫂,我与你一起吧。”慕容澈道。
“燕王这是……”她是要赶着去见慕容曜,求他要事,那他呢。
“我正要去找皇兄,求他不要将卫国公府二姑娘嫁到大月氏去。”慕容澈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果敢。
“我才听人谈论到这个消息。无论是不是真的,我也不要让此事发生。”慕容澈突然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虽然我也不太喜欢相雪滢,觉得她有时候粗鲁又很无礼,还很喜欢与我对着干。”
“还不爱学习,不文静,喜欢打闹,弄碎了我的砚台,跑到太后娘娘那里反手告状。”
“但是她也不应该被送到那种地方,嫁给那种人。她今年才十岁半,比我大不了几岁,本该是承欢于长辈膝下的,怎么能突然要去和亲了呢,于情不合,于理不符。”
慕容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别扭,但条理却是难得的清晰,实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得出来的。
相雪露从前都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此等言语,难怪平日里太傅们对他多有夸赞。过些年以后,应又当是一个文采绝卓的翩翩佳公子。今日之后,怕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她亦有些感动,没想到,在雪滢有难的时候,除了她,也有旁的人,担忧着她,牵挂着她,甚至主动出来为她说话,为她想尽办法。
她温和地看着慕容澈:“那王爷便与我一起吧。”多一个人,或许说话就会多一份分量,慕容曜向来比较宠爱这个弟弟,或许一时心软当真答应了他的请求呢。
虽然这份“宠爱”只是相对于其他年幼的皇子女来说,多了几分关注,相对更温和,好说话一些,但在慕容曜身上,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于是两人便一同朝南书房而去,在最后这段路上,相雪露在心中预演着待会要与慕容曜说的话。
一刻钟后,总算走到了南书房,却见门口紧闭着,曹秉德立于门前。
他见到了二人,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低声道:“二位若是要见陛下,恐怕还需等等,陛下与诸位大臣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相雪露无法,只得在门口静待,只是内心的焦虑彷徨,面上几乎掩饰不住。
曹秉德眼观鼻鼻观声,默不作声地让宫人倒了茶水上来,劝他们去侧殿坐坐,说小朝会可能一时无法结束,但均被二人回绝了。
他们坚持要站在门口,等重臣出来,尽快进去见慕容曜。
曹秉德只得轻叹一声,随他们去了。
经过煎熬的等待之后,那面沉重的门终于开启了,朝臣们从里面鱼贯而出,其中有几个,看到相雪露后还很是惊讶,眸中露出了异色。
相雪露没空管他们怎么想她,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只因她从他们行走时偶而的谈论中,听到了“和亲”这个字眼。
等所有的朝臣出来,她便迫不及待地走进去,但,当她见到了靠坐于龙案之后,身着玄纁朝服的慕容曜时,忽然又觉得喉口像是被黏住了一般。
她要如何才能说出口,让他答应她的恳求,权当作那夜对她的补偿。
让她再度在她面前,亲口提及那迷乱恍惚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她将她的小叔子,嘉朝的帝王,当作了……
打破这好不容易弥补了裂缝的,重新风平浪静的叔嫂关系。
第37章 37 朕的责任
慕容曜身着玄纁朝服, 一身正装,颇为整肃,与他今日一整日都在忙于国政之事倒是对上了。
相雪露和慕容澈进来的时候,他正手持朱笔, 批示着奏折。
以金丝檀木制成的龙案上摆着不少奏折, 其中已被他批阅过的放在案角, 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他却仍是不急不徐, 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所谓日理万机并非什么难事,种种复杂难辨的朝务,在他这里处理起来如鱼得水。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慕容曜批阅奏折的速度,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节奏, 甚至未曾抬眼。
慕容澈率先上前:“皇兄,我来了。”
他终究还是年纪太小,心里憋不住事, 一上来就想将心里想的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