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不适,令她在看到慕容曜之后,由里而外地感到高兴。
他昨日的方子,她始终惦记着。
这份在意使她多看了慕容曜几眼,就是这几眼,她由衷体会到,上天对某些人是格外优待的。
慕容曜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常服,金线织就的龙纹顺着他宽阔轩宇的肩颈线,蜿蜒至前胸,气势凌人。
薄唇微启,微微侧脸,似是在和太后说着什么话。
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面上带着清淡的笑意,但配上他那张魅惑出色的脸,便觉得笑容摄人。
慕容曜闻声同太后一齐望过来,见到相雪露的刹那,笑意深浓了几分。
加上暗紫衣袍的衬托,硬是多了几分狂狷邪气。
相雪露低头不再敢看他。
她走到了膳桌前,被太后招揽着坐下,太后一下子便发现了她眼下的乌青之色,皱眉问道:“昨夜可是没有休息好。”
相雪露微微点了点头。
太后眸中涌起心疼之意,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半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孩子,你不容易。”
“皇嫂今日可还是不甚舒服?”慕容曜的声音忽然响起。
相雪露迟疑了片刻,回道:“回陛下,是的。”
慕容曜好看的眉微微蹙起来几分:“朕昨日留下来的方子,皇嫂可要坚持服用,才能见效。”
相雪露昨日原以为慕容曜给她诊脉只是一时兴起,也并没有对这位九五至尊的医术抱有多大期待,只当他是自己玩玩。
是以,事后并没有专程留下他的方子,直到喝了药以后,才惊觉是她慧眼不识珠。
见相雪露不语,慕容曜多半也猜到了因果,他并没有戳穿她,只是顺着说道:“朕回头再写一张,这回皇嫂可要保管好。”
他微微侧过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眸道:“以后,用着的地方也许还多。”
慕容曜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常,听起来只是一句普通的医嘱。
但相雪露听在耳里,却觉着不是很对味,甚至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以至于原本很是合她口味的莲子桂花汤,都喝得没有滋味。
不过,半碗下肚,到底还是暖了暖她晨起后倍感酸.软的小腹。
慕容曜和太后在一边低声交谈,似乎是在谈先帝留下的小皇子的教养问题。
这与相雪露关系不大,她约莫听了几耳便没有仔细听了。
谁知,膳用到一半,宫外忽然传来内侍通报:“燕王到!”
很快,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的惊呼:“殿下,您慢些!不要惊扰了陛下和太后、王妃娘娘。”
相雪露放下食具,侧目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岁左右,衣着华贵的小郎君,噔噔噔地从外间跑来,一旁的人拦都拦不住。
他头戴着一个小小的银冠,面庞白嫩,还带着婴儿肥,一看就是被娇贵养着长大的孩子。
相雪露很快便将他与印象中见过几次的先帝第九子——小燕王联系在一起。
一路小跑来,燕王慕容澈气喘吁吁。
太后见了,嗔怪道:“有什么事儿慢慢来,不必这样急着跑来,小心磕碰了。”
慕容澈摇了摇头:“来晚了便见不到皇兄了。”
慕容澈人虽小,但自小便十分崇拜慕容曜,将他当做自己各方面学习的榜样,平日里只要抓住了机会定是要凑到他面前去的。
慕容澈乖巧地一一拜见太后和慕容曜以后,将视线移到了相雪露身上。
怔愣了片刻之后,他清澈乌黑的眸子中溢出明显的欢喜。
“皇嫂!”慕容澈甜甜地唤着,“阿澈见过皇嫂。”
相雪露呼吸一滞,握住茶盏的手骤然僵硬。
皇嫂……
往常她入宫,见到燕王之时,也不是未曾被他叫过皇嫂。
只不过,那时慕容昀亦在身侧。
而现下,慕容澈方唤过陛下皇兄,便转眼来唤她皇嫂……
很难不让人多想。
还未等相雪露做出反应,慕容澈的声音便紧接着传来。
“皇兄,怎么皇嫂来了您也不派人告诉阿澈,阿澈好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慕容澈很喜欢这个皇嫂,印象中,她不仅漂亮极了,还一直对他很是温柔可亲,每次见到他都会带一些好吃的零嘴给他。
他生母早逝,与太后亦不算很亲切,心里最亲近的女性角色便是相雪露了。
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总是要热切地上前唤她皇嫂。
也顾不上在前面加上用以区分的序齿。
小孩子的眼睛干净纯澈,话语纯稚自然,在旁人听起来亦没有什么问题。
但相雪露的全身仿佛被烧着了一般,不敢抬头看慕容曜和其他人的脸,甚至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她在心里嘀咕道,燕王虽然年纪小,但怎么能这样说呢,若是被不明内里的人听了,还以为她与慕容曜是夫妻。
夫妻……
相雪露吓得赶紧拉回自己跑远的思绪,收回脑海里冒犯的想法。
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一抬眸,竟对上慕容曜深如寒潭的目光。
只不过这目光深处,竟可以看出来明显的笑意?
相雪露手一抖,差点将茶水溅出来。
“皇嫂。”慕容曜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刚才九弟说话,你也听到了吧。”
“九弟甚是仰慕皇嫂的丹青,不知皇嫂可愿以后时常进宫,指点他一二?”
慕容曜声音轻快,不似往常那般的威势逼人,但相雪露依旧听出了帝王不容拒绝的意味。
太后也在旁插话道:“雪露丹青自幼得名师真传,闺中便冠绝京城,由她来教导燕王,哀家也觉得甚好。”
太后这话,半是替相雪露应下了。
相雪露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如何不知,姨母这是担心她丧夫新寡,郁郁寡欢,一个人在府中越发寂寞孤寂,就想着让她进宫多接触人事。
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姨母担心自己不在后,她一人独支王府,没了依靠,处境艰难。
恰好皇帝宠爱的弟弟——燕王,颇为喜爱她,便想着让他们打好关系,以后多少有个靠山。
道理她都懂,只是……
“皇嫂,您就答应我吧。以后进宫还可以时常见到皇兄和太后娘娘呢。”慕容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他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看上去水汪汪的,十分真诚。
只是——
谁要见你皇兄。
相雪露脸颊燥热,心里暗啐道。
第4章 4 癔症
早膳过后,慕容曜前去上朝,慕容澈也去了上书房习课。
一时间,偌大的宁寿宫,只剩下太后和相雪露两个主子。
太后拉着相雪露在身旁坐下,用手抚过她清瘦的脸颊,目露几分担忧之色。
“昨夜在宁寿宫也未休息好,人是越发地消瘦了,回去了王府,可要好好注意身体,不可过分操劳。”
“也不要过分伤怀。”
说到这里,太后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她口上说得好听,却也知道,相雪露又如何能若无其事,一切如常地继续生活呢。
晋王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小便聪敏俊秀,虽不及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却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男儿。
两人成婚才一年多,合该还是新婚燕尔,夫妻情正浓的时候,却出了这等事,怎不叫人感慨叹息。
“嗯…这两天是睡得不太安稳,时常被梦魇困扰,服些安神汤大概便会好上不少。”相雪露抚慰太后。
“可是梦到故晋王?”太后面上带上了一丝怜意,“生前夫妻情深,身后入梦也是常事。故晋王该也是不忍你哀伤太甚,才特来劝慰。”
相雪露的面色一下子白了很多,又不时泛过一丝青色。
劝慰……如果那也算作是劝慰的话。
太后的话语勾起了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回忆,那荒唐,引人沉沦而又可怕的梦境再度丝丝缕缕地飘回她的脑海。
灼热的男子气息,不像是梦境,喷吐在她的耳侧,缭绕在她的颈项间。
相雪露的脊背忍不住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如果这当真是魂灵有感,入梦而来,他又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扰得她日夜不能安宁。
她自问做王妃的这一年半安分守己,操持府务,尽职守责,从无半分越矩。
他没有理由如此折磨她。
除非……相雪露咬唇,慕容昀觉得成婚以后,还未碰过她,便英年早逝,心有不甘,才化作鬼魂纠缠自己。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分明是他自己不要的。
相雪露回想起当年新婚之夜,丰神俊朗的夫君一身红袍,四爪盘龙盘踞在他的喜服之上。
晃动的红烛映衬之下,越发显得他贵气逼人。
就连她,原本一个对慕容昀没有什么感情,也对成婚并无太大期待的人,亦忍不住在那一刻羞红了脸颊。
相雪露本来对与他行周公之礼之事有些抗拒,但为了规矩,也不得不从。
却未想到,慕容昀用喜秤挑开她的红盖头,与她交臂相绕喝完合卺酒后,便合衣躺下了。
甚至礼貌地让出了一大段空处,还温声对她说,为了她的名誉,他不便去书房睡,但若是她觉得挤或者不习惯,他可以去软塌入眠。
相雪露至今还记得当时的震惊,毕竟慕容昀求娶她的时候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热切之至。
想不到成婚以后反而要如此保持距离。
她一度怀疑,慕容昀是不是因为身子病弱,以至于男女之事方面多有不便……
此时重新翻出旧时的记忆,倒是注意到了一些那时未关注到的细微枝末。
譬如,新婚之夜,花烛摇红之际,慕容昀一身正红喜服,脸庞上也映上了红光。
他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底却透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哀愁。
那时相雪露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心事,就算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也没空细想。
现下想来,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有些与寻常不一般……
“雪露,雪露,你怎么了?”太后的声音传来,相雪露猛地回神。
太后见相雪露面上微沁出汗意,以为她是疲劳过度,身体不适,便也不再多话,只是吩咐太医为她诊治,令她早些回去歇息。
-------------------------------------
和太后一同用过午膳后,未时刚过,相雪露便告退出宫了。
太后想多留她一晚,她以府中尚有事务需处理婉拒了。
出了宫门,换下轿辇。
马车嵌金丝的乌木滚轮咕噜噜地滚过街道上的青条石,相雪露的心亦是砰砰砰的不平静。
她没有直接回府,而是令车夫驱车去了一处医馆。
方才在宫中,有些话不好问御医,只能隐藏身份来这寻常医馆探个究竟。
到了医馆,她让青柠绿檬等在外面,独自一人进去寻了一位老郎中。
“这位夫人,有何病痛,还请说来,好为您诊治一番。”
老郎中今年五六十的岁数,两眼却很亮堂,一下便看出来眼前的女子身份不一般,打起了十分的精神。
相雪露犹豫了一下,掩唇低声道:“不知道郎中先生可解一癔症?”
思来想去,鬼神之说太过缥缈,许是她生了什么癔症,这几日才会心绪不宁。
老郎中铺开宣纸,提笔粘墨,悬于上方,准备记下相雪露叙述的症状:“癔症倒是少见,夫人许是弄错了也不定,不如先详细描述一番,也好为夫人对症下药。”
详细,如何详细……
相雪露贝齿把舌尖磨到微痛之时,才辗转吐露出话语。
“前些日子,先夫故去之后,便时常梦见,不乏……亲密之态。”
相雪露说得很含蓄,但仍升起羞怯之意,两只素手攥紧了衣裳,面上如火烧。
如此这般说出去,也不知道先生会怎样看她,以为她是何水性杨花之人,梦中都不忘玷污亡夫。
老郎中听了几耳,已经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过来,他露出了然的神色,不过并无任何对相雪露的鄙夷。
“夫人不必担忧,这算不上什么癔症,顶多称得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此乃人之常情。”老郎中温和地说。
相雪露指甲都快要掐进肉里,她倒宁愿是自己得了癔症,也好过承认缘由是自己春.心泛滥。
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难以泰然处之。
“可有法子能解呢?”相雪露的声音艰涩得不像话。
老郎中沉吟片刻,缓声道:“若要一劳永逸,还需从根源上解决。”
“老夫斗胆问夫人一句,夫人丈夫新丧,日后可有再醮之意。”
“斯人已逝,当应放眼未来,旧人之结,还应新人来解。”
相雪露的脑子一下子轰隆隆地炸开了,再醮……新人,岂不是让她另寻新欢之意。
这是她从未考虑过的想法,她至今也不敢相信,自己是那种缺了男人便活不成的女人。
她不敢想象,自己在老郎中眼里,成了怎样的饥.渴难耐之人。
偏偏这时候老郎中还补充了一句:“现实中欲.求得到了满足,梦境就会平息安稳,夫人自可安枕无忧。”
相雪露再不敢听下去,匆匆付了银钱,道完谢后便提裙离开。
跨进马车的时候,绿檬关切地问道:“王妃的脸怎得这样红,不会是发热了吧,方才去见了医馆的郎中,俟后可还要宣府医问脉?”
相雪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立马像触电一样地缩回来。
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平静:“不用。”
-------------------------------------
在府中的平静时日没过多久,第二日夜里,便有大理寺的人造访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