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亭虽然如今尚年少,但是功名已不输许多老将,因此在京城亦有自己的将军府。只是多年在西域驻守未归,因此直到前段时间,将军府才被彻底地修葺规整完毕。
相雪露站在府门口的时候,暗叹道,虽然这府邸尚新,但该有的仪制和威武,确实一样不少。
她来的时候,顾南亭已站在了府门口迎接。两人自是一番寒暄。
熟悉了一些以后,顾南亭问道:“先前大半年,都听闻阿姐在瑶璋行宫中修养,现下身子有好些了么?”
“之前的时日过长,我还担心会不会是什么严重的顽疾,心有忧切又不敢随便打扰到卫国公,便只能在二小姐那里偶尔旁敲侧击地问问。”少年将军收敛起了寒气肃杀,声音温润得像早春三月里的风。
相雪露僵了片刻,摇首道:“你看我现下不是好好的么,早就无什么事了。”
“那便好。”相雪露眼见着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边跨过门槛,走入府门,一边说着话。
顾南亭微转过他那张精致英气的面容,半面脸被阳光照成了金黄色,他浅浅一笑,是完全的少年之气:“阿姐这些年长居京城,便没有想着去别处看看么?”
“日月山河,博大辽阔,大嘉水土,风情万种。我也是前些年去了西域,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才见识到了世界与生命的广阔,对往后的人生都有了新的认识。”
“阿姐这样的女子,若是常年困顿在京城,甚至困于后宅,便有些可惜了。您从前还与我说过,若是有机会,要走遍大嘉的大好河山,阅尽人间繁华。”他言语之间,尽是谆谆之意,十分真挚。
相雪露听他提起,却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从前有说过这方面的话,她甚至有几分惊奇,她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想过离家远游这等对于京城世家的小姐来说,遥远又超脱礼制的事情吗?她有些不太敢相信,但是又见顾南亭语气笃定,不似作假,内心又有些动摇。
她蹙了蹙眉,觉着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空闲和机会,一定要把这些搞不通的细节弄清楚。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她微敛下眸子,“现下被诸多事务缠身,还没有那些空闲。”她只是象征性地客气地一说,因为她如今对自己以后的人生,也是茫然的,看不清的,未来会如何,发展成什么样子,她完全预测不了。
两人此时刚踏进府门没多久,顾南亭正引着她往待客的正堂走,却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急促地从府外传来。
随后是一道响亮的声音:“晋王妃在此吗?”
相雪露闻声转身望去,只见一紫衣卫,正跨过府门,朝她小跑着过来,到了她面前大约半丈的距离,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这是……”她还未将话完全地问出来,便见他恭敬道:“王妃娘娘,陛下急诏。”
相雪露怔住了,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收到慕容曜的入宫急诏,毕竟,她前脚才踏出宫门口没多久。
她拧了拧眉:“陛下有说是有何事寻本王妃么?”
紫衣卫依旧恭敬地低头俯首,话语间的语气都没有一丝波动,一板一眼地道:“陛下只是下了急诏,让您速速回宫,并没有提及具体的事。”
相雪露看到这副架势,估摸着此时不回去怕是不行了,只得叹了一口气,转首对顾南亭道:“顾将军,今日实在是不好意思,您也看到了,我这是不得不走了。还未好好拜访您便要离去,实在是遗憾。”
别说屁股都没有坐热,她这是脚都没有站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要走了。
她只得让侍女赶紧将她备好的礼物拿出来,交给了顾南亭。
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为顾将军备的薄礼,感谢你这么多天对吾妹的照顾。”
顾南亭一怔,很快地反应过来,接过了那个长长的匣子,他微低着头看了一眼,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随即仰首朝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教二小姐并不算是负累,随手为之罢了。她亦很有天赋,我很乐意去教。”
“南弟在此谢过阿姐的礼物了。”他认真郑重地对她道:“阿姐所赠之礼,南亭必珍之重之。”
相雪露看他如此重视的样子,倒是庆幸自己颇费了一番功夫去寻找到了这件礼物,也算是没有枉费心思。
她再次与他作别,便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在回去的路上,相雪露满心眼里都是疑窦,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慕容曜这般急着找自己回去,今日他这般行事,似乎有点不太符合他的风格,惯常里不紧不慢,掌控自如的风格。
进了宫以后,她便一路直奔紫宸殿,刚踏进殿门,便见到了慕容曜立于半面光影之下的身影。
见他面色有些沉郁,她的眉心跳了跳:“这是怎么了?”
慕容曜抬眼望了她一眼,随即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向前大步走道:“绵绵需要你。”
她被他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但是又听到他提及了绵绵,语气好似还很不对劲的样子,不敢怠慢,跟着他的步伐小跑着往内殿走去:“她怎么了?”
他不语,只是握着她手腕的手微有些重,看上去似乎真的很急切。
于是她也不再多问,心想他或许现在听不进去,只是尽量跟上他的步子。
直到走到了绵绵居住的寝殿,看到了她,相雪露才骤然一惊:“这是怎么了?”
绵绵平日里白嫩的脸蛋此时满是红潮一片,她的眼睛好似哭过,很是有些肿胀,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和脸颊,沾上了一手汗意和泪痕。
慕容曜走近了些,在一旁低低地说道:“今日下午,可能是饿了吧,便开始哭了起来,谁哄都没用,也不肯喝别的。后来半晌寻不着你,便越发止不住地流金豆豆,直到哭累了,才暂且停歇下来。”
他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朕实在是无法,才唤你过来,若不然,她待会缓过了劲,怕是会继续接着哭,时间一长,脱力都算是最轻的后果了。”
“朕派人去寻你,才知道你出了宫,去了顾将军府上,情势紧急,顾不了那么多,才下了急诏。”
相雪露听着他这般说,又看了看女儿委屈可怜的小脸,不由得凭空升起一阵心虚。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那种传说中不负责任的母亲一般,抛夫弃女,自己一个人出去寻欢。虽然慕容曜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般想着,声音都弱了几分。她轻轻地抱起孩子,低声说道:“那我先把她抱去一边喂。”
她走到了旁侧,看到女儿被唤醒,有些迷蒙又有些惊喜,尔后露出委屈的表情,靠过来进食的时候,她的心里又软又自责。这般小的孩子,的确时时刻刻都需要有父母的照看。慕容曜在这期间付出的精力,可比她多太多了。
相雪露在内心很是反省了一番。
喂饱了孩子,她抱着她出去,发现慕容曜微锁着眉头斜靠在一旁,看到她们出来,才站直了身子。
他轻声问道:“她睡着了吗?”
相雪露点了点头,绵绵饱了以后,也是真的累了,很快便耷拉着眼皮睡了过去。
慕容曜这才好似轻吁出一口气。绵绵的事情解决了,他复又将目光投到她身上:“今日耽搁了你出宫要做的事,问题不大吧?”
相雪露摇摇头:“绵绵的事情要紧。我那件事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顾将军这段时日一直在教导雪滢学习剑术,为表感谢,登门拜访罢了。”
“事出情急,那时我才刚刚进府,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不过临走之前倒是顺利地把备好的薄礼送给了他。”
“哦。”慕容曜微微挑眉,“什么礼物?顾将军那等人物喜欢的东西也必定不同寻常,皇嫂早说的话,朕还可以为你参照一番。”
相雪露笑了笑:“也没什么,我未想太多,想着他多年征战沙场,最需要的便是随身佩戴的宝剑,便派人广寻了一番,得到了天下闻名的铸剑大师青濯在多年前铸造的一柄宝剑。”
青濯其人,行踪诡秘,已是多年不见身影,上次出世还是十几年前,但其在铸剑一道上天赋卓绝,但凡其出世,随之而来必有一把名剑降世。
慕容曜的眸子略暗了暗,他微微笑道:“皇嫂的确是费心了。青濯大师的剑,是天下多少人都想得到的,竟能寻到送给顾将军,真是十分厚重。”
相雪露闻言,笑得更加真切了,她也觉着自己送对了东西,十分满意:“陛下了解这方面比我多,那站在陛下的角度,觉着顾将军可会喜欢?”
“自然喜欢。”他唇角的弧度亦随着她的笑意同时加深了几分,“男人,哪有不喜欢的?”
“那我总算没有送错。”她感叹道。
“如此这般,对麻烦他产生的歉意才会少一些。”
慕容曜不动声色地道:“皇嫂日后是想让令妹在武道之上有所精益吗?”
相雪露突然被他问到,愣了愣,不好意思道:“倒没有那么高的追求,只是小妹喜欢,唯爱此道,便想着多培养一番她这方面的能力,她自己亦能开心。”
“其实朕也觉得,令妹在此方面乃可造之才,听闻先前令妹酷爱骑马,但找不到合适的场地?”他问道。
“的确是这般,京中的那些跑马场,大多都是男孩子,不太方便,亦不太容得下雪露这般的闺门小姐,偏她又很喜欢,臣妇之前很是有些头疼。”相雪露没有否认。
慕容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皇嫂怎么不早与朕说呢,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平素里,御用跑马场也没什么人,空着也是浪费,与其白白闲置,倒不如让二小姐来练习。”他温和地对她说,“皇嫂要是觉得可以,朕明日就可以让人打开跑马场,届时整片场地,全供二小姐一人奔驰。”
“紫衣卫下属的,亦有不少这方面的人才,还有朕为太子之时的武道师父,最近亦有闲暇。他们均可前往教导二小姐。经验丰富,显然会对二小姐大有益处。”
“皇嫂,您觉得呢?”他微偏着脸,看着她。
相雪露完全震住了,她未想到,慕容曜一开口便是这么多丰厚的条件,而且样样都十分令人心动,为了妹妹,她甚至都不好拒绝。
她微微动了动眉:“陛下,这等小事,最后还劳得您费心了。”她似有些为难地磨了磨唇瓣,“欠了陛下这等人情,臣妇都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了。”
“理所应当的。”慕容曜倒是不觉得什么,他的眉峰微聚,眼眸有道暗光划过,“二小姐,怎么说也算是绵绵的小姨了吧。”
“至于偿还的话,皇嫂总是太客气了。”他浅浅笑了笑,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若是当真要偿还,便送绵绵一份礼物吧。”
“顺带捎给朕一小份。”他看着她,顿了顿,“当然,最好是你亲手准备的。”
第72章 72 多半是男人的问题
相雪露呆了呆, 似是没有想到慕容曜会这么说。
绵绵如今还这般小,送她什么礼物,她又有什么喜欢的吗?还有什么叫顺带捎他一份,他难道会喜欢绵绵用的东西吗?一个是青年, 一个是婴儿。
但他都主动提出帮雪滢了, 这个甚至都不算报答的礼物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 她轻咬了咬唇, 应了下来:“好。我回去准备准备。”
此时,孩子已然被哄睡,相雪露迟疑了片刻,想着现下已经用不上她了,便提出了告退。
慕容曜却眸光流转,对她道:“过些日子, 朕要下江南南巡,携部分官员及宫中人,皇嫂这几天可以去预备着收拾些衣物及用物了。”
相雪露骤然一惊, 面上都是掩不住的惊讶:“南巡,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陛下怎突然有了此意?”前朝也不是没有帝王携朝廷下江南的, 甚至还有每过几年便有一次的,但那都是一些生性活泛,喜爱游览的皇帝。
慕容曜怎么看起来,也不是如此的性子。
“应该是在十日之内。”慕容曜说, “此次南巡, 主要目的是为了查清元朔元年的江南贪腐一案, 还有弹压经营多年,愈发自傲的岭南王。”
他这般一解释,相雪露才觉得合理了许多。她刚才还在纳闷, 怎么最近一个两个的都想拉着她去游历天下,前有顾南亭想纵马天下,清樽对月影,后有慕容曜想携朝廷之众,登船舫下江南,在蒙蒙雨雾之中,行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1)。
原来是她想多了,人家是有自己的正事去做。
想想也是,按照慕容曜一贯的风范,他怎么会是那种贪图享乐,还拉着她一起去的人,他是勤勉于政,守制肃正的帝王,再多的计筹都是为了嘉朝大业,怎会囿于一时贪欢。
慕容曜见她神色松动,适时地说道:“朕不放心绵绵单独留在宫廷内,便想将她带上,她又离不开你,只能麻烦皇嫂一起同去了。”
他有这份对绵绵看重的心她是乐于见到的,在这个宫廷中,有帝王的宠爱总是比没有更好,至少日后的生活都会十分荣华顺遂。她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拒绝。
于是相雪露应道:“嗯,我回去之后就去收拾要带的东西,不过时间不是很多了,还有绵绵的……”
“绵绵这边你不用担心。”慕容曜微抬了抬眉,“朕会将她的东西一并安置好,你顾着自己便好。”
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相雪露便知道,他定是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帖了,谁都知道,小孩子是最花心思的,但看着他的神色,却完全感觉不出来他有什么为难。
她突然在心里有些感慨,自绵绵出生以来,绝大多数需要费心神的地方都是他来操持着,反而真正轮到她来负责的地方,并不是很多。因此自产后以来,她的心情一直保持的不错。相比世俗男子,他倒是更像一个完美的父亲。
“那就麻烦陛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为一句,旁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相雪露这时想着,该交代的地方他都交代完了吧,她是不是便可以走了。
于是她再次向他提出了告退。
却见慕容曜往窗外望了一眼,随即收眼回来,神色莫名地看着她,慢慢道:“天色快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