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沈忠手持将旗,满身血污使众人难以看清面容,唯剩一身将气不辍。
而后陆续有了互相搀扶的将士,他们步履蹒跚,却面带坚毅,唯有踩到尸首时,才会轻微有所触动。
沈忠勒马而停,恍惚良久,高声颤道:“禀大司马,前锋五千将士,战死四千七百人,剩余三百人。末将沈忠,听从传令……”
“沈将军!”三军将士齐声唤之。
陆凉观之惨状,心头大震,他举起手中令旗,张口欲语,却被人截停。
沈忠不解,问:“大司马何以踟蹰?”
言毕,他在模糊间搜寻到了刘期的身影。
君王向前一步,却不敢踩踏尸身,叹道:“将军辛苦……吾等,难以下足,实在心痛万分。”
“臣,拜王上。”沈忠没有下马,将旗骤地插入赵军尸身,拱手慨叹。
“请王上下令行军。”
“将军!”刘期阻止不及,眼见血花四溢,悲道:“容孤使人将此地英魂安葬,以全其爱国之心。”
沈忠却摇头阻止,目露悲怜。
“王上,请听我谏言。”
“臣,曾为赵军,而后投奔赵国。鲜卑山一役,前是旧部故人,后为仁义之师,他们都识臣颜,臣亦熟悉他们,皆为勇武男儿!此处遍地英魂,无一人退缩,无一人言惧,他们不失军魂,不失兵德。哪怕马踏血泥,王上也该过!方不负他们性命啊!”
话音落下,三军将士纷纷而跪,似在恳求刘期下令,似在祭奠此处英魂。
末了,却化为声声叹息,响彻山间。
刘期尚在犹豫,便闻身后牧衡之声。
“将士们一心向前,恐会延误战机,王上深知,又何以坚持?”
牧衡恂恂而问,目视远方,不动风姿分毫。
刘期微叹,遂道:“此谷狭小蔓延百里,赵军难以即刻埋于伏兵,不愿踏尸行军为不忍,但此地英魂葬身荒野,无土掩埋会被鸟兽尽食,忠义之士,怎能落得如此下场,孤才想为之一搏。”
“若因此遭到伏击,王上可悔?”
“孤,不悔。将士们出生入死,为国为民不退却半步,孤又怎能怯怕?”
刘期说完,颤抖万分,不敢再看。
牧衡没有问下去,回望君王模样,岂会不明他心中所想。
仁君者,爱民如子,视众臣为手足。何况眼前此景,无人不为之触动,使君王生有恻隐之心。
正如他在宁县城楼时,愿做殊死一搏,也不忍烹食百姓。
他欲抚六星,为其推演,却遭到一双素手阻碍。
牧衡侧目,女郎摇头低眸。
“亭侯……其实不必推演。”
“雪臣不可!勿要因孤再损神劳身。”刘期连忙阻拦,闻她言,遂问:“女郎何出此言?”
沈婉艰难地将视线从父兄身上移开,浓厚的血气愈演愈烈,使悲痛蔓延至全身。
她几乎不敢再看足下。
“王上威而有恩,勇而有义,才会踌躇不前。但上至亭侯,下至将士,皆为此役付出良多,才能换来战机,王上该珍而惜之。民出身军户,自幼受父兄熏陶,深知将士们所愿。虽为英魂而悲,却敬其勇武,更不愿辜负其志。”
“民为女郎,本不该言军政,但还请王上,再三询问将士们的心愿。”
这些话,君王文臣听来似有触动,却不解疑惑。
寒风阵阵,吹动着女郎狐裘上的绒毛。
在她起身后,渐有大雪簌簌而落,欲将万千英魂掩埋,以白雪为盖,以寒冰冻骨,似要将他们的功绩永远冰封大鲜卑山。
而牧衡却望她良久。
女郎不再惧怕这些,她为尸海哀恸,为父兄境况担忧,却生生忍下这些情绪,为将士心愿进言。
能令她如此,将士心愿必远胜君王仁德之心。
刘期思索良久,高声询问三军。
“将士们,心愿究竟为何?”
黄复率先说道:“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马革裹尸不足惧,独怕不留清名于世。”
陆凉附道:“无关魏赵,吾皆敬佩,若我有朝一日,也能换来史书一笔,当死而无憾!”
沈忠却握旗大笑,“诚如吾女所言,若今日我葬身此地,只为全我沈家家风,她亦以我为傲!此处将士家人,皆会如此!”
末了,又听陆凉再劝:“臣感激王上,可吾等,皆不愿错失良机。”
山谷中渐有附和之声,将士们纷纷劝慰刘期下令。
他们为此情此景触动,感激君王仁德,却更不愿辜负前锋军以死换来的战机。
直至牧衡抬步踏上尸骸,声浪才息。
“王上,是臣错了。宁县殊死一搏,别无他法,将士们皆愿誓死追随。若今日延误战机,才是得不偿失,辜负英魂所愿。”
“臣,怕要辜负圣恩,先行一步。”
落雪压肩,他身后便是沈婉。
女郎在踏上尸骸的霎时就颤抖不止,牧衡步伐稍顿,紧握她手,两人前后而行。
臣民同心的一幕,摧毁了君王的执拗,刘期良久难言,只见令旗挥然向前,山谷响彻行军之声。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①……”
不知谁起徒歌②,引得三军将士跟随和之,凛然悲壮,震动山中。
沈婉没能想起出于何处。
牧衡仿佛窥探她所想,“此为《国殇》。”
她脚步微顿,有些恍惚。
《国殇》为屈原追悼阵亡士卒所作,歌中所言,却与此景无异。
刀剑交错下,将士们皆捐躯荒野,魂魄却为英雄。
直至踏过万千尸首,众人早已泪流不止。
“亭侯,是我见过唯一会认错的诸侯。”
寒风急雪,将她的声音削弱,牧衡却还是听清了。
他笑道:“你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郎。”
敢在中军帐里言赴死,能在君王面前再三进言。
还令诸侯认错,这世上恐怕再无这样的人了。
沈婉闻言一怔,思到种种,难免有些情怯。
她想了许久,忽道:“有亭侯在,才能有人理解我,方显特别。”
牧衡脚步微顿,回望她问:“你之功劳,为何会这样想?”
沈婉不知怎样回答他,继而视线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若无他,亦没有现在的她。
听从民愿,教她推演,敬她风骨,诸此种种……再无他人能看到她的不同。
沈婉心中,却因这份不同,有了贪念。
风雪潇潇,使牧衡轻咳不止,他没再追问,也没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沈婉远观山上,顿觉自己卑劣,怎能窥视高山浮雪。
两人紧握的手,被她逐渐松开,生怕他一回首,发现这些心事。
那些难以言喻,最终化为轻叹,落在他踩过的痕迹上。
风声渐息将士歌喉,她却浑不觉狐裘已落满霜雪。
第20章 春信至
壬辰立春之初,岁寒松凋,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齐吴两国地理偏南,已是露湿青皋,麦陇朝雊①的景象。齐国久攻不下,只得边关几座城池,而吴国将要发展民生,春耕时机已到,两国渐有休战之意。
据探马所言,齐国已有兵马暗自北上,想要干预魏取赵国。
温时书得知,却向齐王举荐了一个人,张启。
张启生于江左士族,曾官拜执金吾②,却因吴王昏庸,屡次无故被贬。但此人审时度势,经达权变,门阀中威望极高,早对吴王心生不满,若齐王能与他同谋,取吴国指日可待也。
齐王虽有疑虑,与张启相识后,却被其智谋折服,两国休战一事再不提及。齐国整军三十万,挥师南下。
北地却落露为霜,黄沙漫天,毫不见春的迹象。
魏国攻进赵国平原后,分兵两路攻取腹地。
刘期带兵六万,直取赵国都城上京。而牧衡则前往室韦地③关隘,此地为大鲜卑山与平原的过渡地,若能突破,呼伦城④将岌岌可危。
赵国多游牧,这两座城池却极为重要,室韦地关隘首当其冲,为重中之重。
子夜寂静,中军帐里余留微弱火光,唯一人坐于案前,细观疆域图。
沈婉挑帘而入,观其劳苦,劝慰道:“亭侯咳疾尚需忧虑,还请注重身子。攻克关隘非一日之功,亭侯何必自苦。”
两人曾在宁县守护城池,牧衡那时便夙夜忧叹,劳心至极。但宁县却不能与室韦地并论,两地相差甚远,攻守交换,策略定然有变。
沈婉思索着,将牛肉放置案上,跪于旁侧。
三军丢弃辎重,日夜行军,赵国诸多部族不堪一击,大军粮草多来自于赵国,后方军资还需些时日送到。
赵国多喜牛羊肉,大军在此地,皆随其风俗。
牧衡侧首望向女郎,见她担忧,将图纸搁置,同她解释。
“室韦地要比上京城更为重要。你虽生于赵国,却是汉人,我不瞒你,也不必顾及。赵国部族,多为东胡、鲜卑人,他们不在乎土地,不讲归乡,若不能尽快制敌,呼伦城将领会北逃至塞外,卧薪尝胆再待时机,届时我军必不可能追击,却会埋于隐患。”
“前朝五胡乱华,就有此因,魏国不能再重蹈覆辙。”
话音落下,帐中烛火将熄,沈婉连忙起身拨弄灯芯。
末了,却若有所思。
“烛火难以长明,赵国也如此。东胡人虽身形高大,勇猛无比,早在赵代冲突时,赵军就常有败仗。我尚且认为,魏军远胜赵军,攻克关隘非难事。”
“但我军摒弃辎重,所需皆取自赵国,粮草在后,容易被敌军阻断。我深知赵国境况,不需半月,大军消耗便为百姓之粮。赵国早已千疮百孔,不能再伤及民生,所以魏军不能拖延……”
“是。”
言毕,他却有了笑意。
“将门无犬女,你随军而行,渐有沈将军风姿。”
沈婉闻言,方觉羞愧。
“胡乱而言,多仗亭侯抬爱。”
牧衡摇头,遂问:“沈婉,若你为主将,该用何计攻打关隘?”
“婉见识浅薄,心中并无计谋。”
此事令他思虑良久,黄复等人尚不得良策,沈婉更难以作答。
牧衡没有追问,下意识去抚六星,手却顿在腰间。
那日山谷行军,风雪令他咳疾反复,为阻他推演,七星与六星皆被刘期收走,已有多日。
沈婉在旁看得真切,嘱咐道:“还请亭侯勿忘医嘱。”
帐外风声阵阵,不知何事惊起将士高呼。
沈婉忙起身,转身欲离。
“深夜寒凉,请亭侯在此等候,容我去问发生何事。”
女郎焦急往外走去,牧衡却开口唤停她。
“不必。北地初春,日夜起沙尘,将士们未曾经历,难免惊慌。”
言毕,牧衡再次拿起疆域图,嘴角悉数苦笑,皆被遮掩。
苦寒之地,平原千里,不能推演,几乎断绝所有计策,唯能正面交战。
此役,甚为艰难。
听他之言,沈婉不由耳红,良久才平复心绪转身。
她为赵人,早已习惯沙尘,却没能在此刻想起,顿觉羞愧。
案前人却并不在意这些。
“你先回吧。”
丑时已近,牧衡面显疲惫,轻咳数声,继而沉浸在政事中。
沈婉踟蹰片刻,走近替他添盏。
待清茶入盏,水声渐息,帐中变得静谧,唯存纸张翻动之音。
她没有再扰他,却也没走。
*
直至辛日,魏赵两军已数次交战,魏军常有捷报,室韦地为呼伦城最后一道关口,攻伐数日,终破此地。
为不延误战机,黄复带领大军,急行北上。
牧衡带病,尚不能骑马,待到后方粮草到达,才同剩余将士往呼伦城的方向行军。
经过战乱的室韦地,不负当初模样,关隘遍布疮痍,放眼望去,地上插满了将旗。
这些,皆为埋葬尸首之处。
关隘相比山谷有所不同,尸首必要挖坑深埋,否则将会酿成时疫。
牧衡见此,下令停军,将士们皆跪地而拜,无论魏赵,以敬英魂。
三拜过后,众人才继续向前,却见探马急忙来报。
“禀亭侯,前方不足十里,发现部族踪迹,除却百姓外,还有赵军身影。”
“多少人?”
探马一怔,遂道:“赵军不过百余人。”
牧衡闻言,垂眸思索。
关隘被破,除却俘虏,不该再有遗留残兵。能在部族发觉,着盔甲军衣,也不似逃兵。唯一种可能,此为伏兵,本应阻击黄复等人,却延误战机。
“既如此,除却押运军资者,余等随我先行此处,防患未然。”
两军交战,需十分谨慎,恐对方藏有奇兵,牧衡并不敢差遣少数士兵前去。
将上七香车时,身后女郎却没有跟随。
牧衡察觉,顿下脚步,回头道:“怎不跟上?”
“婉为女郎,诸多不便,交战在即,恐会耽误亭侯。”
魏赵交战,她皆在营中,已熟悉这样的安排,所以并不敢任意跟随。
牧衡一怔,继而无奈而笑。
不知何时,他已习惯她的跟随。
“无碍,跟上来吧。赵军强弩之末,你不会误事。”
沈婉闻言,见将士们皆等候,也不再推脱。
行至附近荒野,风中却传来声声怮哭,牧衡摆手,示意众人停下。
“何来哭声?”
探马再三观望,回禀他:“未能看得真切,却见有人穿白衣……啊!那是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