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远处沈忠手持将旗,满身血污使众人难以看清面容,唯剩一身将气不辍。
  而后陆续有了互相搀扶的将士,他们步履蹒跚,却面带坚毅,唯有踩到尸首时,才会轻微有所触动。
  沈忠勒马而停,恍惚良久,高声颤道:“禀大司马,前锋五千将士,战死四千七百人,剩余三百人。末将沈忠,听从传令……”
  “沈将军!”三军将士齐声唤之。
  陆凉观之惨状,心头大震,他举起手中令旗,张口欲语,却被人截停。
  沈忠不解,问:“大司马何以踟蹰?”
  言毕,他在模糊间搜寻到了刘期的身影。
  君王向前一步,却不敢踩踏尸身,叹道:“将军辛苦……吾等,难以下足,实在心痛万分。”
  “臣,拜王上。”沈忠没有下马,将旗骤地插入赵军尸身,拱手慨叹。
  “请王上下令行军。”
  “将军!”刘期阻止不及,眼见血花四溢,悲道:“容孤使人将此地英魂安葬,以全其爱国之心。”
  沈忠却摇头阻止,目露悲怜。
  “王上,请听我谏言。”
  “臣,曾为赵军,而后投奔赵国。鲜卑山一役,前是旧部故人,后为仁义之师,他们都识臣颜,臣亦熟悉他们,皆为勇武男儿!此处遍地英魂,无一人退缩,无一人言惧,他们不失军魂,不失兵德。哪怕马踏血泥,王上也该过!方不负他们性命啊!”
  话音落下,三军将士纷纷而跪,似在恳求刘期下令,似在祭奠此处英魂。
  末了,却化为声声叹息,响彻山间。
  刘期尚在犹豫,便闻身后牧衡之声。
  “将士们一心向前,恐会延误战机,王上深知,又何以坚持?”
  牧衡恂恂而问,目视远方,不动风姿分毫。
  刘期微叹,遂道:“此谷狭小蔓延百里,赵军难以即刻埋于伏兵,不愿踏尸行军为不忍,但此地英魂葬身荒野,无土掩埋会被鸟兽尽食,忠义之士,怎能落得如此下场,孤才想为之一搏。”
  “若因此遭到伏击,王上可悔?”
  “孤,不悔。将士们出生入死,为国为民不退却半步,孤又怎能怯怕?”
  刘期说完,颤抖万分,不敢再看。
  牧衡没有问下去,回望君王模样,岂会不明他心中所想。
  仁君者,爱民如子,视众臣为手足。何况眼前此景,无人不为之触动,使君王生有恻隐之心。
  正如他在宁县城楼时,愿做殊死一搏,也不忍烹食百姓。
  他欲抚六星,为其推演,却遭到一双素手阻碍。
  牧衡侧目,女郎摇头低眸。
  “亭侯……其实不必推演。”
  “雪臣不可!勿要因孤再损神劳身。”刘期连忙阻拦,闻她言,遂问:“女郎何出此言?”
  沈婉艰难地将视线从父兄身上移开,浓厚的血气愈演愈烈,使悲痛蔓延至全身。
  她几乎不敢再看足下。
  “王上威而有恩,勇而有义,才会踌躇不前。但上至亭侯,下至将士,皆为此役付出良多,才能换来战机,王上该珍而惜之。民出身军户,自幼受父兄熏陶,深知将士们所愿。虽为英魂而悲,却敬其勇武,更不愿辜负其志。”
  “民为女郎,本不该言军政,但还请王上,再三询问将士们的心愿。”
  这些话,君王文臣听来似有触动,却不解疑惑。
  寒风阵阵,吹动着女郎狐裘上的绒毛。
  在她起身后,渐有大雪簌簌而落,欲将万千英魂掩埋,以白雪为盖,以寒冰冻骨,似要将他们的功绩永远冰封大鲜卑山。
  而牧衡却望她良久。
  女郎不再惧怕这些,她为尸海哀恸,为父兄境况担忧,却生生忍下这些情绪,为将士心愿进言。
  能令她如此,将士心愿必远胜君王仁德之心。
  刘期思索良久,高声询问三军。
  “将士们,心愿究竟为何?”
  黄复率先说道:“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马革裹尸不足惧,独怕不留清名于世。”
  陆凉附道:“无关魏赵,吾皆敬佩,若我有朝一日,也能换来史书一笔,当死而无憾!”
  沈忠却握旗大笑,“诚如吾女所言,若今日我葬身此地,只为全我沈家家风,她亦以我为傲!此处将士家人,皆会如此!”
  末了,又听陆凉再劝:“臣感激王上,可吾等,皆不愿错失良机。”
  山谷中渐有附和之声,将士们纷纷劝慰刘期下令。
  他们为此情此景触动,感激君王仁德,却更不愿辜负前锋军以死换来的战机。
  直至牧衡抬步踏上尸骸,声浪才息。
  “王上,是臣错了。宁县殊死一搏,别无他法,将士们皆愿誓死追随。若今日延误战机,才是得不偿失,辜负英魂所愿。”
  “臣,怕要辜负圣恩,先行一步。”
  落雪压肩,他身后便是沈婉。
  女郎在踏上尸骸的霎时就颤抖不止,牧衡步伐稍顿,紧握她手,两人前后而行。
  臣民同心的一幕,摧毁了君王的执拗,刘期良久难言,只见令旗挥然向前,山谷响彻行军之声。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①……”
  不知谁起徒歌②,引得三军将士跟随和之,凛然悲壮,震动山中。
  沈婉没能想起出于何处。
  牧衡仿佛窥探她所想,“此为《国殇》。”
  她脚步微顿,有些恍惚。
  《国殇》为屈原追悼阵亡士卒所作,歌中所言,却与此景无异。
  刀剑交错下,将士们皆捐躯荒野,魂魄却为英雄。
  直至踏过万千尸首,众人早已泪流不止。
  “亭侯,是我见过唯一会认错的诸侯。”
  寒风急雪,将她的声音削弱,牧衡却还是听清了。
  他笑道:“你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郎。”
  敢在中军帐里言赴死,能在君王面前再三进言。
  还令诸侯认错,这世上恐怕再无这样的人了。
  沈婉闻言一怔,思到种种,难免有些情怯。
  她想了许久,忽道:“有亭侯在,才能有人理解我,方显特别。”
  牧衡脚步微顿,回望她问:“你之功劳,为何会这样想?”
  沈婉不知怎样回答他,继而视线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若无他,亦没有现在的她。
  听从民愿,教她推演,敬她风骨,诸此种种……再无他人能看到她的不同。
  沈婉心中,却因这份不同,有了贪念。
  风雪潇潇,使牧衡轻咳不止,他没再追问,也没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沈婉远观山上,顿觉自己卑劣,怎能窥视高山浮雪。
  两人紧握的手,被她逐渐松开,生怕他一回首,发现这些心事。
  那些难以言喻,最终化为轻叹,落在他踩过的痕迹上。
  风声渐息将士歌喉,她却浑不觉狐裘已落满霜雪。
 
 
第20章 春信至
  壬辰立春之初,岁寒松凋,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齐吴两国地理偏南,已是露湿青皋,麦陇朝雊①的景象。齐国久攻不下,只得边关几座城池,而吴国将要发展民生,春耕时机已到,两国渐有休战之意。
  据探马所言,齐国已有兵马暗自北上,想要干预魏取赵国。
  温时书得知,却向齐王举荐了一个人,张启。
  张启生于江左士族,曾官拜执金吾②,却因吴王昏庸,屡次无故被贬。但此人审时度势,经达权变,门阀中威望极高,早对吴王心生不满,若齐王能与他同谋,取吴国指日可待也。
  齐王虽有疑虑,与张启相识后,却被其智谋折服,两国休战一事再不提及。齐国整军三十万,挥师南下。
  北地却落露为霜,黄沙漫天,毫不见春的迹象。
  魏国攻进赵国平原后,分兵两路攻取腹地。
  刘期带兵六万,直取赵国都城上京。而牧衡则前往室韦地③关隘,此地为大鲜卑山与平原的过渡地,若能突破,呼伦城④将岌岌可危。
  赵国多游牧,这两座城池却极为重要,室韦地关隘首当其冲,为重中之重。
  子夜寂静,中军帐里余留微弱火光,唯一人坐于案前,细观疆域图。
  沈婉挑帘而入,观其劳苦,劝慰道:“亭侯咳疾尚需忧虑,还请注重身子。攻克关隘非一日之功,亭侯何必自苦。”
  两人曾在宁县守护城池,牧衡那时便夙夜忧叹,劳心至极。但宁县却不能与室韦地并论,两地相差甚远,攻守交换,策略定然有变。
  沈婉思索着,将牛肉放置案上,跪于旁侧。
  三军丢弃辎重,日夜行军,赵国诸多部族不堪一击,大军粮草多来自于赵国,后方军资还需些时日送到。
  赵国多喜牛羊肉,大军在此地,皆随其风俗。
  牧衡侧首望向女郎,见她担忧,将图纸搁置,同她解释。
  “室韦地要比上京城更为重要。你虽生于赵国,却是汉人,我不瞒你,也不必顾及。赵国部族,多为东胡、鲜卑人,他们不在乎土地,不讲归乡,若不能尽快制敌,呼伦城将领会北逃至塞外,卧薪尝胆再待时机,届时我军必不可能追击,却会埋于隐患。”
  “前朝五胡乱华,就有此因,魏国不能再重蹈覆辙。”
  话音落下,帐中烛火将熄,沈婉连忙起身拨弄灯芯。
  末了,却若有所思。
  “烛火难以长明,赵国也如此。东胡人虽身形高大,勇猛无比,早在赵代冲突时,赵军就常有败仗。我尚且认为,魏军远胜赵军,攻克关隘非难事。”
  “但我军摒弃辎重,所需皆取自赵国,粮草在后,容易被敌军阻断。我深知赵国境况,不需半月,大军消耗便为百姓之粮。赵国早已千疮百孔,不能再伤及民生,所以魏军不能拖延……”
  “是。”
  言毕,他却有了笑意。
  “将门无犬女,你随军而行,渐有沈将军风姿。”
  沈婉闻言,方觉羞愧。
  “胡乱而言,多仗亭侯抬爱。”
  牧衡摇头,遂问:“沈婉,若你为主将,该用何计攻打关隘?”
  “婉见识浅薄,心中并无计谋。”
  此事令他思虑良久,黄复等人尚不得良策,沈婉更难以作答。
  牧衡没有追问,下意识去抚六星,手却顿在腰间。
  那日山谷行军,风雪令他咳疾反复,为阻他推演,七星与六星皆被刘期收走,已有多日。
  沈婉在旁看得真切,嘱咐道:“还请亭侯勿忘医嘱。”
  帐外风声阵阵,不知何事惊起将士高呼。
  沈婉忙起身,转身欲离。
  “深夜寒凉,请亭侯在此等候,容我去问发生何事。”
  女郎焦急往外走去,牧衡却开口唤停她。
  “不必。北地初春,日夜起沙尘,将士们未曾经历,难免惊慌。”
  言毕,牧衡再次拿起疆域图,嘴角悉数苦笑,皆被遮掩。
  苦寒之地,平原千里,不能推演,几乎断绝所有计策,唯能正面交战。
  此役,甚为艰难。
  听他之言,沈婉不由耳红,良久才平复心绪转身。
  她为赵人,早已习惯沙尘,却没能在此刻想起,顿觉羞愧。
  案前人却并不在意这些。
  “你先回吧。”
  丑时已近,牧衡面显疲惫,轻咳数声,继而沉浸在政事中。
  沈婉踟蹰片刻,走近替他添盏。
  待清茶入盏,水声渐息,帐中变得静谧,唯存纸张翻动之音。
  她没有再扰他,却也没走。
  *
  直至辛日,魏赵两军已数次交战,魏军常有捷报,室韦地为呼伦城最后一道关口,攻伐数日,终破此地。
  为不延误战机,黄复带领大军,急行北上。
  牧衡带病,尚不能骑马,待到后方粮草到达,才同剩余将士往呼伦城的方向行军。
  经过战乱的室韦地,不负当初模样,关隘遍布疮痍,放眼望去,地上插满了将旗。
  这些,皆为埋葬尸首之处。
  关隘相比山谷有所不同,尸首必要挖坑深埋,否则将会酿成时疫。
  牧衡见此,下令停军,将士们皆跪地而拜,无论魏赵,以敬英魂。
  三拜过后,众人才继续向前,却见探马急忙来报。
  “禀亭侯,前方不足十里,发现部族踪迹,除却百姓外,还有赵军身影。”
  “多少人?”
  探马一怔,遂道:“赵军不过百余人。”
  牧衡闻言,垂眸思索。
  关隘被破,除却俘虏,不该再有遗留残兵。能在部族发觉,着盔甲军衣,也不似逃兵。唯一种可能,此为伏兵,本应阻击黄复等人,却延误战机。
  “既如此,除却押运军资者,余等随我先行此处,防患未然。”
  两军交战,需十分谨慎,恐对方藏有奇兵,牧衡并不敢差遣少数士兵前去。
  将上七香车时,身后女郎却没有跟随。
  牧衡察觉,顿下脚步,回头道:“怎不跟上?”
  “婉为女郎,诸多不便,交战在即,恐会耽误亭侯。”
  魏赵交战,她皆在营中,已熟悉这样的安排,所以并不敢任意跟随。
  牧衡一怔,继而无奈而笑。
  不知何时,他已习惯她的跟随。
  “无碍,跟上来吧。赵军强弩之末,你不会误事。”
  沈婉闻言,见将士们皆等候,也不再推脱。
  行至附近荒野,风中却传来声声怮哭,牧衡摆手,示意众人停下。
  “何来哭声?”
  探马再三观望,回禀他:“未能看得真切,却见有人穿白衣……啊!那是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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