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丧服。”牧衡眉峰紧锁,口中斟酌这二字。
  未等他再问,对方却发觉了他们。
  “是魏军!魏军来了!”
  荒野上零星几人,渐有聚集之势,牧衡见此,只得下令逼近。
  沈婉紧张万分,不断抹着手中细汗,第一次随军而战,心中担忧万分。
  待车辇停下,女郎却倏地顿了动作。
  眼前穿丧服者,并不是赵国百姓,却是受了伤的赵军。
  那人刚过而立,身穿甲胄,外罩丧服,手中拿着铁铲,脚旁是未能入殓的尸首,有老者、有妇女,皆被野兽撕坏身躯,躺在地上皆无生机,但细观,襁褓中的孩童却还活着。
  他颤抖拿着铁铲,不知是该先杀敌,还是先埋尸,或是抱抱正在啼哭的小儿。
  踌躇片刻,仰天大喊,再垂头双眼泛红,拿起铁铲以作防御姿态。
  他身后皆为赵军,那一声又召来了土坡后些许人。
  可见数千铁骑逼近,皆怔愣在原地。
  “亭侯……”将士们没动,在等待牧衡下令。
  若他一声下去,百余赵军皆会葬身于此。
  牧衡走向前去,高声询问:“室韦地已破,汝等降否?”
  赵军闻言,面面相窥,已能看出悲壮,谁都知道,这一仗必败,可身为士卒,哪有轻易言降的道理。
  末了,齐声喊道:“不降!”
  牧衡在背后的手,却微握成拳。
  此情此景,实在人间悲极,他本不欲赶尽杀绝。
  可赵军不降,他就不能动恻隐之心。
  许是知道他要下令,身着孝服的士兵跌撞后退数步,将孩童单手抱在怀中,含泪细吻,又重新拿起铁铲御敌。
  许多人都不忍再观,纷纷偏头。
  在牧衡开口的霎时,女郎却倏地跪于他身侧。
  “亭侯且慢……”
  众人闻声,皆投以视线,却见沈婉早已红了眼眶。
  “他们会死,对吗?”
  尽管她猜得到结局,还是没忍住再次询问。
  牧衡轻叹而道:“是。但沈婉,你不该在三军阵前如此。若有话,留在以后再言吧。”
  “不是。”沈婉频频摇头,颤道:“民知自己犯禁。却恳求亭侯,让他将家人下葬,将孩童安置,再言军令。”
  “沈婉……你可知军前最忌感情?汝今日言行,该杖三十军棍啊!”
  他不欲再言,可三军阵前,不比私下,她若犯禁,亦不能徇私枉法。
  沈婉摇头轻叹,她确是忘了此规。可在她跪下的一瞬,就难以挽回了。
  “吾之言行,覆水难收……还请亭侯全他心愿。三军曾在山谷歌《国殇》,又在万人坑前三拜,让他埋葬家人,安置儿郎,不过微末之事,还望亭侯三思。”
  牧衡闻言,神色尚有纠结,侧首见她双眼含泪望向那孩童,口中数言,如鲠在喉。
  她曾为宁县孩童而笑,如今却为赵国孩童落泪。倏忽让他记起,她曾说过,赵国已有两年不见孩童。
  他想了又想,阖眸道:“埋吧。”
  闻女郎起身之音,仿佛预料到她会做些什么,拉住她的手腕,轻声嘱咐她。
  “沈婉,不要逞强过去,你已经做了该做的。”
  这句话,使女郎脚步微顿,待到阵前,便不再前行。
  沈婉望着那位士兵道:“我在幼时也曾遇到过野狼,父兄为护我安危皆受伤。你与亲人都在守护他,别让守护他的人暴尸荒野……”
  那些尸首上的伤口,她一眼就认出是群狼撕咬的伤痕。赵国孩童,除却战争饥荒,多半会被野兽叼食,这也是游牧的弊端。
  但眼前小儿却是幸运的,被人守护着,未曾遭遇不测。
  士兵闻言,嘴间嗫嚅良久,却没能吐出一句话。
  他观望四周,不见魏军上前,将小儿放于地上,拼命地掘土。
  周遭赵军见此,也纷纷帮忙。
  待到土坟矗立,那士兵却轰然而跪,对着沈婉长拜不起。
  “女郎之恩,无以为报。原谅我将死之身,只得来世再报女郎恩德!”
  他说完,将小儿抱起,望着沈婉欲语,却迟迟不能开口。
  沈婉怎会不明,他已至末路,想将孩童托付给自己。
  她却摇头,对他道:“为了孩子,活下去。没有人能代替阿父。”
  士兵心头大震,良久难言。
  “活下去吧……魏军,仁义之师,君王诸侯皆为民愿,才会听我之言,令你能埋葬家人。”
  沈婉之言,使百余赵军皆触动。
  直到孩童再起啼哭,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坚持。
  “吾等,愿降……”
  赵军纷纷而跪。
  北地寒风四起,刮得人面颊生疼,宛如刀割,而沈婉,却欣然一笑。
  牧衡看得真切,忽而得到了那日她不知的答案。
  她能用民心得到将士们的归降,那她以后,也能用此得到一座城,一个国。
  尽管,她本意出于善心,却令他心生敬佩。
  还有满满的愧疚。
  “沈婉。”
  “嗯?”
  “该杖三十军棍的是我,不是你。”
 
 
第21章 春信至
  “亭侯……其实不必为我开脱。”
  女郎音色平稳,轻缓呵了口气,思索良久道:“我做了不会令自身痛悔的事,甘愿受罚。”
  “我不会罚你。”
  牧衡将手负在身后,平静地望向女郎。
  她尚不知三十军棍,足以要她半条命,军规虽森严,他却没有理由罚她。
  “沈婉,这世道虽乱,却还是有人逆流而上。他们身有万千慈悲心,怜悯世人,想要解救众生。而你,是唯一能感同身受世间疾苦,付诸行动,将慈悲稳稳落下的人。我不能罚你,身在仁义之师,该敬你。”
  “怎会……”沈婉继道:“亭侯也曾一人护一城百姓,让魏国百姓远离压迫,所做功绩远胜于我。”
  牧衡却摇头,“我为诸侯,无论我心如何,这些为我职责。但你本该受到庇佑,却成苦海中渡难的人。”
  “沈婉,你很好。”
  女郎鬓边碎发被风吹拂,还欲再言,却见他笑,继而转身离去,将她那些话都堵在喉中。
  辛干太阳化权①,言行举止,易受人敬畏支持,从而建立名声,假以时日,必会因此闻名遐迩。
  他虽不能推演,这些却早都牢记在心。
  逐渐对她的命盘,也有了些猜测。
  *
  时值壬辰雨水,魏赵两军,已在呼伦城对峙数日。
  三军闯过关隘,沿途收复部族,许多部族首领皆受编,被刘期赐予官职。赵国地广人稀,为改善游牧劣势,温时书举策修筑城池,战俘与赵国百姓皆参与其中,此举不但极大体现战俘的作用,还削弱了呼伦城的警惕,使得攻城战,逐渐有了眉目。
  魏国军营,就驻扎在新城往北十里处。
  北可袭呼伦城,南能督促新城进度。
  军政一体的策略,使牧衡更为忙碌。
  中军帐里,再无清冷景象,常有文臣武将出入。
  北地的雨水节气,不见春雨嘉谷,唯有东风春雪。
  卯时雪如尘,帐外寒风萧萧,已有人来议事。
  沈婉不便打扰,将炉上砂壶拿起,欲去续水,却在门外,遭到他人阻拦。
  此人名为纥骨乾,在北地小有声望,现拜越骑将军,常出入中军帐。
  沈婉认得他,虽不知何故,仍不失礼数,俯身而拜。
  纥骨乾叉腰驻足,对她道:“女郎与亭侯,何种关系也?又出身何处?”
  沈婉闻言一怔,回道:“婉出身卑微,父兄将我托付给亭侯,深受他恩,再无其他。”
  “原是这般。”
  纥骨乾本还有顾虑,以为她是魏国贵女。听见此言,连日的不满顿显无疑。
  “女郎为人,我曾有所耳闻,今不欲辱你。军政繁忙之际,你不该再出入中军帐。自古以来,军政要事,并无女郎涉足,你之行为,已让诸多将士不满,还请慎重。”
  一席话说完,他挑帘进入帐中,没有等她回答,仿佛这并不重要。
  天际昏黑,雪屑漫天,风中忽有女郎轻咳之音。
  医者恰好来此,劝道:“女郎别往心里去,将军为鲜卑人,难免有偏见,亭侯不会怪您的。”
  沈婉却摇头,平声道:“无碍。我在里面也难以帮忙,就不添乱了。”
  她不显情绪,医者不好再劝,拱手一拜,方进帐为牧衡看诊。
  沈婉默然片刻,观雪落纷纷,朝着营帐俯身,良久才起。
  部族并入大军,显露许多弊端,笼络人心就要耗费许多心思。无论是纥骨乾,或是他人,皆想在新政下立下首功,封官进爵,才会有中军帐盛况。
  她却不欲牧衡为难,连日的劳累让他损神良多,不能再因小事起纷争,这世道对女郎的容许极低,能有今日模样,就已承蒙他厚恩。
  沈婉想了又想,提着砂壶的手摩挲着其上纹路,最后却看向新城方位。
  呼伦城与上京城,截然不同,此地多数部族从不闻外政,更不知他国现状。魏赵之争,百姓能看得到的,是侵略,是国之将破,他们不知魏国百姓处境,更不会心向往之。如今不少部族归并,但魏军的民心却极低,新城常有百姓唾骂军士,难以管束。
  若任此发展下去,必会爆发民怨。
  压在牧衡肩上的事诸多,她承蒙厚恩,不愿见他再这样辛苦,也不愿赵国百姓错待魏军。
  千疮百孔的赵国,若得魏国国策,又何至如此。
  沈婉掸落腕间雪沫,抬步往新城走去。
  黄复本欲议事,遥遥见她背影,心中顿有疑惑,但听见帐中传唤,只得将念头暂且搁下。
  帐中炭火旺盛,牧衡坐于主案,两旁坐满文臣武将。
  众人面露沉思,显然在谈论要事。
  “亭侯。”
  “黄将军请入座。”
  牧衡稍顿,将白帕放于一旁,平声道:“今唤诸位来,为商讨攻城事宜。我军需早日攻克呼伦城,以涨士气,南下援助上京大军,若一再耽搁,恐生变故,还请诸位将军制定总攻计策。”
  他说到此处,又抬眸望向那些部族首领。眉目间情绪稀薄,却不失威仪。
  “再者,诸位将军归魏,各有缘由抱负,在赵国皆有地位名气,治下百姓却仍对我军颇有微词,闲暇之余,还需多加劝诫才是,方不负王上圣恩。”
  他日夜忙于军政,民心之事,需在攻克城池后,才有余力身体力行。现如今,只能督促这些将领,以免再生祸端。
  众人闻言忙应下,帐中渐起商讨之声。
  牧衡浑觉声音暗哑,欲拿杯盏,触及却寒冷不见水。
  他习惯性地道:“沈婉,斟水。将沈意前几日遣人送来的图纸给黄复。”
  话音落下,却久不见回应。
  牧衡方觉不对,顿下动作,观望四周却无她身影。
  这一幕,却被众人看在眼里。
  纥骨乾眉头紧皱,遂道:“此事亭侯可吩咐宦官。军中议事,那女郎不便久留吧?”
  闻他言,帐中渐有附和之声:“还请亭侯尊重我等,我们身为赵人,投奔赵国虽各有所志,尚觉王上为明主,却也因此背负骂名。若亭侯不重军中政律威严,我等颜面,皆受辱啊!”
  牧衡听后,沉默良久,问道:“汝等因何觉得受辱?男女之别?亦或地位差距?”
  纥骨乾回道:“皆有。我等出生入死多年,才换得今日地位,能与亭侯坐于中军帐议事。但那女郎,生于卑微,常有妇人之仁,与诸位同堂而坐,岂不是藐视礼法?”
  “她从未在帐中言语,何来妇人之仁?”
  “战俘一事,我略有耳闻,虽为我赵国同胞,那时若稍有不慎,她被钳制,岂不是留给敌人胁迫机会?”
  牧衡凤眼微挑,攥着杯盏的手愈发用力,骨节咯吱作响,面上却仍不见喜悲之情。
  他没有立即辩解,帐中将领,多半皆为归降者,观之言行,皆对她不满。此时若辩解,将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黄复早对沈婉熟悉,虽觉众人所言有失偏颇,但牧衡不言,他也不能向着女郎说话。
  踌躇片刻,他折中说道:“我来时,曾见过女郎。”
  “她往何处去?”
  “新城方位。”
  牧衡闻言,手却松了力,缓道:“将军们所言,我不认同,也不为她辩解。还请诸位,随我同去新城。”
  他起身,众人也需起身。
  纥骨乾不解,问:“亭侯欲去何为?可是为那女郎?”
  “是,也不是。但吾言,即为军令,将军需听之。”
  只一言,便堵住众口,但此言,也令帐中气势陡然剑拔弩张,连黄复都走至牧衡身旁,手压刀锋,屏气凝神。
  牧衡眉间蕴有几不可见的厌烦,往外走时,他却松了手,杯盏落地之声惊得众人一震。
  良久,那些将领才回神,面面相窥后,还是忍气跟随在后。
  他们不欲针对沈婉,只觉地位不对等,方觉受辱,不明牧衡为何要如此行事。
  黄复快步跟他身侧,压声问:“亭侯何苦?用人之时,不该伤他们的心。女郎聪慧,若因此不来,定不想亭侯为难。”
  牧衡脚步一顿,哂笑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如她。”
  “女郎以德服人,怎会是妇人之仁。更何况,战俘将领,本为同根生,中军帐里竟为虚名地位,将战俘称为敌人。谁是他们敌人?是魏军,是我们。”
  诚如沈婉所言,山谷歌《国殇》,万人坑前三拜,令士兵埋葬家人的,是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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